118|三顧(二)
兩人步出榕庄街的短巷,並不上車, 司機會意地發動車子, 緩緩跟在後面。
孔祥熙仰看枝頭半黃半青的梧桐葉:「你說他是真的盡心奔喪, 還是有意躲著我呢?」
「他這個人性情怪癖, 行事也變化莫測, 所以很多人說他是怪傑。」張嘉璈微笑, 「但要說為了躲您就跑到通州去, 這也不至於。」
孔祥熙嘆了口氣,把手杖輕輕點著地面:「公權讀過胡雪岩沒有?」
張嘉璈風趣道:「那要看讀什麼,舊書攤子上的是一種,窯子里的又是另一種了。」
「公權是會說玩笑話。」孔祥熙饒有興味地一笑,慢下兩步,與張嘉璈並肩, 「人說為官當范曾國藩, 經商則鑒胡雪岩, 我從前在美國的時候, 看過一個華人的雜報, 論紅頂商人胡氏『十成十敗』。」
「這種小報就太多了,十成十敗大多是湊的——郭奉孝給曹操寫十成十敗, 那不也是拼拼湊湊, 打氣吹牛的意思。」
「對、對。」孔祥熙笑道:「勝的地方不過是吹牛, 總之一個人好,那怎麼貼金都容易;但敗的地方他說得倒很中肯。」
「願聞其詳。」
「他說胡氏一敗是不識時務,以卵擊石, 用囤積原料的辦法對抗洋商,最後是一敗塗地;二敗是不能平服人心,有愛才之心卻無惜才之德,眾叛親離,牆倒眾人推;三敗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奢靡無度以至於財貨空虛——」
「四敗是娶了太多小老婆。」張嘉璈介面笑道:「東樓十二釵,這麼多小老婆,要多少錢才能養得起!」
孔祥熙大笑起來:「又說這個!反正一個男人失敗,最後一定是怪老婆咯?」
張總裁精妙地馬屁:「若是有賢妻如宋夫人那樣,必然不敗。」
孔部長自得里亦有些尷尬:「不要諂媚……她的確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老虎。
張嘉璈知他心意,恰聽街邊婦人直著喉嚨叫罵「死男人這鳥時候挺屍回來了,黃湯怎不灌死?」
兩人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乾笑。
「祥公覺得金公子像胡雪岩嗎?」
「他恰恰是避開了胡雪岩的所有彎路。」孔部長謹慎地遠離街邊潑婦,發麻的腦殼逐漸放鬆,他解開西裝的扣子,好走得鬆快一些,「其實兩三年前他發跡的時候,我對他已經有所耳聞,稅法改革期間又有許多摩擦——但我這個人是不記仇的,你知道的,我心中對他更多是好奇。」
張總:「……」不記仇你還剋扣石瑛的撥款?!
孔部長不屑於留意張總精彩的表情,興緻盎然地邊走邊道:「在抗擊日商的這麼多次浪潮中,金明卿所採取的策略是我最為讚賞的——在商言商,我個人不贊成用口號和抵制去挽救市場——口號無用、實幹救國,能夠用商業方法釜底抽薪,叫對方不得不退出,這才叫做有力的還擊。在這一點上,他比胡雪岩要強多了。」
「您是說靡百客。」
「是、是這個名字,他是一個商業上的奇才。」孔部長愉快地用手杖敲路牙石,「今天到他家裡看看,叫我說這個別墅才是他的真實面目。我從沒見過這樣樸素的富豪住宅,樸素中自有雅靜,有一些接近new money的清教徒觀念——儉省節約,把資金投入到生產里、而不是放在門面上,這完全克服了我們中國商人愛鋪張浪費的毛病,是不是?」
「他是留過洋的嘛。」張總應道:「的確他是不太喜歡宴會舞會這一套,去年紡織會的宴后party,還是浙實行的章經理代為操辦,他在這些事情上是不怕人笑話——唯有為白老闆肯捨得花錢。」
「這就是我說他精明的地方了——撇開悖倫醜事這一樁不談,你說他養著這個白露生,是一個多麼划算的選擇?治家嚴格、又為他招攏人脈,幫他結交了幼偉、結交了藕初。為他花的這點錢又算什麼呢?所以我說他避開了胡雪岩的彎路,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刃上,這可比小老婆划算太多了!」孔部長頗為感慨地側首:「當然他自己也是很有手腕,我和藕初認識這麼多年,他三兩句話、接個傳習所,把藕初哄得一心一意,在稅改的事情上跟我唱反調。」
「……」
張嘉璈只是點頭,這些話令他有些索然無味。
孔祥熙如此盛讚金公子,甚至今日屈尊登門拜訪,肚子里打的什麼主意,張總經理非常明白。銀市危急,中央銀行需要一個能號召民間響應的領頭羊,尤其是這些江浙財閥,他們手裡掌握著大量的外匯和現銀。
但平心而論,金公子並不是最好的選擇。
如果要張嘉璈自己來評價,這場大救市可以有更資深、更具名望的領袖,比如中行的現任理事陳光甫、比如自己最信賴的馮耿光,又或者是麵粉和棉紗大王榮氏兄弟。但這些人並不傾向於現任的財政部長孔祥熙,相反地,同為銀行家出身,他們對宋子文更有好感一些。
他看過馮耿光給孔祥熙的信,馮耿光認為法幣應當以央行、中行、交行、農行四大行聯合發行,穆藕初也給孔祥熙提過報告,但側重點在於請求政府加大對白銀外流的打擊力度。
——這應該不是孔祥熙想要的結果。
中國經濟正處在崩潰的邊緣,但危機對於政客們來說,也是轉機。在這一點上,張嘉璈敬佩孔祥熙的眼光和氣度,他能夠不計前嫌、也不計小節,準確地看到在整個江浙地區,唯有金氏這個冒頭的新貴是一個完全的清白之身,它既不傾向於宋氏,也不傾向於孔氏,相反地,金氏出身於張靜江一系,後來又依附石瑛,是真正的清流。
張嘉璈內心默道,其實胡雪岩成敗的關鍵,在於他沒有衡量好官場和商場之間的利益。
而金公子正走在這根鋼絲上。
金求岳能在江浙地方一呼百應,誠然有他寬厚待人的好處,但更大的原因是在於資本家們疲乏於孔宋兩家之間的暗流拉鋸。宋子文的巧取豪奪已經令他們倍感困頓,孔祥熙對蔣氏的有求必應更令他們感到厭煩——與其跟隨外戚,不如跟隨清流。
他們希望跟隨一個踏踏實實賺錢的號召者。
這就是現在這個奇妙局面的根源。
孔祥熙自說自話,走了半路,漸漸不聞張嘉璈應和,見他緩步沉吟:「公權在想什麼?」
「沒有什麼。」張嘉璈坦蕩道,「我直言一句,從經濟的角度來說,把資本力量聚集在央行一個點上,發力救市,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江南如今唯金氏馬首是瞻,請他小將挂帥也是祥公大度容人——但僅以白露生身上施一點小恩小惠,恐怕不足以打動人心。」
孔祥熙聞言駐足。
「為什麼你們都認為我是一個投機取巧的油滑人呢……」良久,他苦笑一聲:「那麼公權你來說說,你叫我怎麼做才好?三顧茅廬我已經兩顧,是不是還要我湊一對關羽張飛?」
在這之前,他們已經去拜訪過金忠明。金老太爺傲倨榻上,作病態纏綿狀,千恩萬謝地「感激祥公親來慰問」,只是「年邁昏聵,恐見罪於貴人」。
這個套路榮德生已經用過一遍了,孔部長和張總裁略感麻木,待談及籌資救市的事情,金老頭哼唧道:「家事我長久不過問了,他是浙實行的董事,這件事不如請祥公直接詢問浙實行為好。」
孔祥熙心說你他媽逗我,我能不知道你家藏了多少錢?年初稅改的時候可是把賬目都算過一遍了!當然,因為我不想交個稅,所以我也沒有把你家的屁事捅破。不要揣著明白裝糊塗好吧。
金忠明呆臉兒念叨:「我那孩子外頭看著好,其實裡頭呆傻,官場上的事他不懂得、都是胡鬧……過去有得罪祥公的地方,請海涵呀。」
孔祥熙出來便鬱悶:「這種家風是怎麼教養出金會長那樣脾氣……怪哉怪也。」
張嘉璈當時也覺尷尬,是他先探了孔祥熙的口風、問他現在如何打算,不料孔部長欲言又止地嘟囔:「忠勤時事、思慮精密,側室無妾媵之褻,但后|庭……后|庭算不上無聲樂之娛。」
張嘉璈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祥公能否明示?」
說人話!
「幼偉是不合適的,他心思不在這裡……光甫也不合適,這些都是銀行界的代表,和工商界其實有溝壑。」銀行是工商的奶媽,但工商也是銀行的親爹,正所謂無存無貸、銀行死得快。孔祥熙頓著雪茄,頓了又頓,抬頭輕聲問:「你覺得金明卿這個人,怎樣?」
張嘉璈思慮片刻,深感驚奇意外,但隱隱地又覺不謀而合——金求岳出身工商界、家富巨萬,雖然年輕,卻是當下的眾望所歸,最重要的是他年輕心熱——孔祥熙還是有一點識人用人之能,稅改一戰他被江浙商團揍得頭破血流,但俗話說得好,挨過打的腦袋知道什麼棒槌硬!
張嘉璈自己是不太在意倒向誰,他和馮耿光親厚,但與孔宋二人關係也不錯。在張總看來,目前囿於派系之爭那才真是腦子糊塗了,白銀一天天地往外淌,圍追堵截也攔不住,此時合力救市才是上策。在這個問題上合則生、分則死——他不是沒有考慮過聯合四大行發行應急紙鈔,但一來市場極度缺乏信心,突然發行紙鈔只怕不但不能救市,反而引起擠兌現銀的狂潮,二來等到結算外匯的時候還是要用白銀。
央行雖然窩囊,但央行有央行的作用。
孔部長雖然天天為了財政收支賣破爛,但誰叫他現在是央行行長呢?張總王者匹配青銅也只能咬牙帶——因此突然發現孔部長居然還有腦子,這他媽倍感驚喜,只能說人被虐久了就容易斯德哥爾摩,張總內心默默流淚,心說這樣就很不錯了好嗎!別管是豬是狗,先大家一起把銀市救活吧!再這樣下去完蛋了要!
當即一拍雙手:「我和明卿還有些交情,而且他和幼偉關係甚好,我帶您去!」
結果是撲街兩次。
一次被金老太爺膈應死,第二次金少爺溜了。
……好氣啊,張總想流淚,甚至簡直想要買醉!
不知不覺地,他們已經繞過了朝天宮,眼前就是帽兒巷,和榕庄街的短巷隔一個小小的市場。金公子搬來此處的時候並沒有驅趕小生意人,兩三年前這裡還是很熱鬧的。
如今攤販零落,皆對日捫虱,無情無緒地懶散閑談,顯然是根本沒得生意光顧。
張嘉璈和孔祥熙遙望一眼,一前一後地嘆息一聲,側首相看,又都苦笑。
「大家都以為我截留了白銀,然後賣去美國,是不是?」孔部長十分無奈:「沒有賣……但是要不拿這個堵住委座的嘴,一直不停地跟我要錢,要讓他知道我這兒真沒錢了。」
張總今天接二連三的意外,甚至懷疑孔部長語言的真實性。
「我家裡的情況你們是知曉的,這幾天吵得翻天覆地,二妹不來則已、一來就是大吵一場,還必須在我家裡吵,否則我真怕委座一怒之下姻親之情也不顧。」宋氏三姐妹各為己見,一個護著老公、另一個護著錢,還有一個堅決繼承亡夫的意志,孔公館七十二小時連續上演中國第一夫人頂級舌戰論壇——前任第一夫人、現任第一夫人,還有個金融第一夫人,皇后太后國公夫人,都他媽炸了窩了!
「實不相瞞,我、我已經從自己的私產里,拿出了五百萬。」孔祥熙面露窘迫,「你知道的,南茜很不願意參與這些事,她會認為我這是在給子文下不來台。」
Nancy是宋靄齡的英文名字,張嘉璈心說這可真是宋大姐能說出來的話!好生厲害——她不說自己捨不得拿錢救市,倒說是丈夫對小舅子進行道德綁架,一撇撇清倆。
孔庸之倒真有一些聖人情懷,想到這妻管嚴不知怎樣扣扣索索地從老婆眼皮底下挪錢,張總不由得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這些事不能多說呀……」孔部長難受:「那一位還在問我要軍費,你說我這五百萬萬一弄得人盡皆知,你叫我如何交代?」
街上傳來小販有氣無力的叫賣聲:「哈德門——香煙——便宜的——狗屁牌(丘比特)」
「我還會去第三次。」他們沉默地走了很久,孔祥熙道,「我知道他想要什麼條件。」
張嘉璈默不作聲地抬起頭來。
這個條件對孔部長來說,可是釜底抽薪——說實話,張嘉璈不信他有這個魄力,換成是宋子文那家世脾氣或許還有可能,見他轉過來、轉過去,轉了不知幾圈兒,扶著樹停下來——
「公權,你陪我去見一個人。」
「……啊?!」
「我一個人去不行,這太窘迫了,今天要你作陪。」孔部長大胖臉都漲紅了,叫停了兩台車子,拖了張嘉璈就往車上塞。
「去貢院!」
張總:「……幹啥啊?!」
疾馳而去的汽車揚起一陣風來,讓路兩旁的法桐震顫出搖曳的光影。
隔了兩天,露生隨求岳從通州回來,他們看到了孔祥熙留下的親筆信——展開信紙,上面和劉玄德一樣地開頭:
久慕高名,兩次拜望而不見,惆悵空回。古人言舉賢當未雨綢繆,唯用人之際用人、是小人之才。某忝居高位、襲聖人之蔭,愧哉僅此小人之才,因此而俟君子。今列強環伺、內外兼憂,胡為乎方寸小國能辱我國權?何以至海外洋國摧我銀市,使我百姓諸多困苦?蓋無能者苟且存私、有能者心意不能相通,然我知閣下非存私而獨善其身者,故此通言。乃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某與君雖末業之屬,應效白圭富國、計然強兵。自某就任以來,與君頗生嫌隙,固仍有一面之善,雖數語而知君非燕雀之輩、有鴻鵠之心志——經綸之才,埋沒乎此間可也?匡濟之願,寧抱憾乎終身?先此布達,願可懇談、面傾鄙悃,統希鑒原。
露生笑道:「他倒很會自矜身份,在這裡冒充起昭烈帝了——你居然看懂了?」
「這需要看懂嗎?說白了還不就是要我幫忙,吹我彩虹屁唄,看與不看都一樣。」
「要說這言辭也算懇切了……」露生度他神色,「你要去見見他嗎?」
「你要是想在宋美齡面前表演,那我就去。」金總甩鍋,「為你沒有什麼不可以。」
「好賴皮說話!」露生嗤道:「我要唱就唱,難道稀罕誰來聽?」
兩人會心一笑,笑容是輕快的、而心頭卻都有些沉甸甸的意思。折了信紙,放進抽屜里,卻是不約而同地想起就在一年前,同樣的秋天裡,孔祥熙也給過他們一封信,而那時是由秘書代筆的。
人世的變化無常往往就從這些輕飄的細枝末節上顯露,它給了詩人們感慨和歌詠的縫隙,躬親之幸、惜才之德,以及一點世態炎涼的前倨後恭,這些戲劇性的情景對於置身事外的人來說是多麼風趣,英雄或梟雄唯有在這窮途末路的一刻才流露真情,似假還真、不得不真,真得可悲可笑又傷情,它們看起來比戲還要更像戲。而露生和求岳不是詠嘆詩歌的人,他們在戲里、也是詩歌的一部分。
那一刻露生浮光掠影地體會到了梅蘭芳和馮耿光所說的戲夢人生,人生如戲,千百年後,我們在歌吹和舞樂中吟詠那些風起雲湧之中的雄才,為之激昂、為之淚墮、其實總未能領會他們的心境於萬一。但時代有時會為我們開一扇窗,如同千百年前的明月照人,它教我們在時事的潮流里體會到一些古人的心情。
琉璃劍做成了,明月之中、芙蓉影里,求岳披衣在廊下,看他對月劍舞,化身越女的俊逸清雅,聽見秋露在草尖滴落,是玉階生白露的情形。
金總抱著松鼠道:「以前沒見過你跳這個舞。」
「這是舞劍,不是跳舞。」露生輕彈劍身:「我好像體會到了一些越女的心情,越王問劍于越女的時候,應該加這麼一段劍舞——她一定徹夜未眠,中宵試劍。」
求岳笑道:「越女要想,我能辦到嗎?我能相信這越王嗎?萬一他混蛋怎麼辦?可是就算是混蛋,我是越國女孩嘛。」
露生心中溫柔地湧起知音之感,莞爾一笑,將劍刺月:「哥哥,你說千年百年之後,咱們這今時今日,是否也會變成戰國爭雄一樣的傳奇?」
「是比戰國還傳奇的時代。」求岳把松鼠舉起來,拿起它的小爪子打call,「安可!」
而一個星期後,像越王、也像昭烈帝,孔祥熙來了第三次。
他沒有再登榕庄街的大門,另闢蹊徑地,他再一次去了金公館。那天求岳和露生恰在金公館給老太爺表演新戲的段落,綵衣娛親的意思,忽然見齊松義小跑著進來道:「孔祥熙車到門前了,太爺少爺要否迴避?」
金忠明沉吟片刻:「他不知道安兒在這裡,見也是來見我的,安兒到後面去。」
齊松義看看求岳,顯然也是大感意外:「來的還有張老和石市長。」
「……」金老太爺豁然起身:「快請張兄進來。」
金總是真的有點佩服孔祥熙了,他和露生避去花廳後面的靜室,聽見石瑛和張靜江的聲音,詫異中有些感慨。至於他們說了什麼、那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那一刻他承認自己其實是在迷惘、也在考量,因為我們很難去相信一個在歷史上劣跡斑斑的人也會有為國為家的真情。可是誰能自信洞見歷史的真相呢?
露生亦靜聽外間的談話,悵望求岳,良久,他攥了求岳的手:「哥哥,我知道你想去——想去就去吧!」
求岳回頭來看他。
那天下午的談話,是求岳和孔祥熙單獨的會談。張靜江和石瑛只在外間,陪金忠明說些閑話。孔祥熙給出的條件甚至比江浙商團研究過得還要誠懇。
「先在央行進行改組,我預備成立一個理事會,以大家的意見來決定政策。」孔祥熙道:「你、嘉璈、光甫、子文,我們共同來主持中央銀行。」
「孔部長,你知道我們等的不是這個。」求岳很溫和地望著他:「「雖然他們人不在這裡,但我能代表他們要說的話。」
——在張福清的葬禮上,他們徹夜長談,談到最後唯有「停止內戰」四個字,要抗擊日軍的侵略、要抗擊美國的金融暴行,不能只開源而不節流。更重要的是在這個國家搖搖欲墜的時刻,我們真的已經受夠了欺侮,無法忍受自己再往自己身上捅刀了。
「孫夫人的要求,就是我們的要求。」
孔祥熙知道他要說這個話,這些話宋慶齡已經無數次地跟宋靄齡爭吵過了,甚至當面和蔣|介|石爭吵過了。
他寬大的額頭上滲出油汗。
金忠明和張靜江並石瑛都在外間靜坐,露生亦垂首廊下,數數不盡的秋葉蕭瑟——他們聽不到裡面說了什麼,但他們知道,金家成敗就是這一刻,要麼,名垂青史、光宗耀祖,要麼,一敗塗地,為政治鬥爭陪葬。
這位名義上的中國金融掌門人摘下了眼鏡:「明卿,我無妨實話實說,有時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你能代表江浙商團的心意,每一個,是嗎?」
求岳沒有說話,孔祥熙看到一雙堅定已極的眼睛,沉默地凝視著他,無聲勝有聲的回答。
「好、好,那麼我也就來代表中正。」他想要拭去額上的汗水,汗水滴落在他沒有抬起的手帕上,其實是有些像熱淚,「就是豁出我項上人頭,我也必定把這個事情辦成!」
秋風把窗帘揚盪起來,明澈的陽光照進客廳。
求岳想說些什麼,千言萬語,終究按下心頭。他等這一刻等很久,從未在歷史書上見過它,可是歷史不會沒有它。
——越女是越國的兒女,我們是中國的兒女,即便今後會有錯誤的選擇,但如果時針能夠倒回,我們希望能在那一刻選擇正確的路。
那一刻澎湃在他們周遭的靜默,是萬千民族資產者呼喊的心聲,又或者、它已經超越了階級,亦是工人、農民、所有人的心聲,無論你持何種政見、無論你在史冊上是紅是黑。因為國家是我們共同的國家,國將不國,就需要我們放下一切暫時的成見,把手緊握起來。
沒有誰是冷血地在活著,時間從來都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