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三顧(一)
求岳說著,起身從箱子里掏出一本薄薄的東西, 遞給露生:「你看看這個。」
他兩人出門, 向來是露生打點行李, 求岳往箱子里塞了些書報雜誌, 露生也只當那是金融消息, 未曾留心。此時接過一看, 是印刷很粗糙的一個畫報, 揭開扉頁,別無裝飾,只有加粗的一行碩大標題——
《中國民族武裝自衛會宣言》。
「在我們面前擺著兩條相反的路:一條是想著帝國主義瓜分和國際共管的路,以後便做帝國主義的奴隸;一條是推翻帝國主義和完成中國獨立和自由的道路。在這兩條道路之間,我們必須起來與敵人作一殊死戰,否則會步我們滿洲同胞的後塵!」
露生將作者的署名看了又看:「這是孫夫人的文章……怎麼報紙上一個字兒也不見呢?」
「孫夫人到底只是夫人, 又不是孫中山本人, 南京想讓她靜音還不是易如反掌。」求岳點了捲煙:「這還是耀希寄給我的。」
七月份, 宋慶齡在法租界會晤中|共上海局書記盛忠亮, 談及內戰和抗戰問題, 中|共希望孫夫人能夠出面減輕蘇區的壓力,號召一致對外。於是就有了這份號召全民抗戰的宣言書, 在美日大炮和金融的雙重壓力下, 停止內戰顯得比任何時候都緊迫。
3000人在這份宣言書上籤了字。
露生盯著他:「你也簽了?」
求岳只是笑。
「……你又背著我做這些事。」
「又不是錯事, 我們商會都簽了。反正蔣光頭沒這個膽量殺他二大姨。」求岳抽回薄本子,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知道了你又沒心思排戲了。」
「戲有這些事要緊?」露生眼淚汪汪地怒道:「你一天到晚的把頭別在腰帶子上, 把我蒙在鼓裡!我真是捶死了你不解恨!還有什麼?!」
「沒啦沒啦。」
「少放屁!有什麼都說出來,死活我跟你一起。」
「哪有那麼嚴重……」金總抱頭笑道:「好好哥哥錯了,下次一定都先讓你知道。」抓貓咪一樣把他摟過來,給他擦了眼淚:「不要怕,怕是沒有用噠。所以我說要等內戰停下來,這個事情不會遙遙無期——大家聯合起來,給點壓力,上面還有孫夫人她們調停。現在白銀外流這麼嚴重,軍事政治都是能商量的,只有經濟壓力商量不了,蔣|介|石只是跋扈、不是弱智,他會衡量輕重的。」說著,他握緊了手裡的宣言書,「我們都是中國人,當然不願意看著中國的市場崩成辛巴威,但你不能讓這些錢變成內戰的資金,是吧。」
露生垂首道:「你總是向著共|產|黨。」
「哥哥是過來人,知道共|產|黨才能救中國。」
露生心中迷惘,其實國民政府也著急,在報紙上搞輿論、說商人冷血、袖手旁觀,他正是看了這些報紙才心中狐疑——起初只是為求岳的名聲著想,不料後面還有這樣一場政治暗鬥,連自己都被蒙在鼓裡!聽求岳句句冷靜,並非一時熱血上頭,雖然冒險、然而是救國之正道。只是這一回實在成敗難料,無聲無息之中,竟是中國金融界默不作聲地以命相搏了!
國將不國,何以為家?真到了奉獻犧牲的時刻,這些實幹家們不喊口號,用行動說話。
舉目看看求岳,知他一向豪爽豁達的性情,有時胡鬧近於頑皮,然而不過兩三年間,為家國所累,眉眼間平添沉穩、也添憂慮操勞之色,不復當年痴傻快樂神態——時勢造英雄,可憐也造滄桑催人憔悴。向來是英雄憐美人,此時卻是美人憐英雄,心中酸楚柔軟,也不說話,輕輕抱住求岳,溫軟地嘆息。
求岳笑著,摸摸他的臉:「哦喲,又在這兒撒什麼嬌?」
露生有些想笑,有些忍淚:「你總是叫我心疼。」
「是呀,我是可憐寶寶。」
露生給他慪笑了,向他身上捶兩下:「好容易敬慕你片刻,就不會說句像樣的話!」
兩人說了半夜的話,各自洗漱,憑枕望見通州霧蒙蒙的夜色,又聽見嗩吶低哭,心中有些嘆惋,可是由此也生出豪氣。露生想,孫仲謀拔劍拒曹兵,陳兵赤壁,是不是就是這樣的心情?那一夜白露橫江,一定也是這樣靜靜的,退無可退,反覺踏實,哀兵必勝,雖弱但能勝強。
張福清停靈三日,靈車送到郊縣的老家安葬了。因為是橫死,怨氣甚重,商會同僚心中也惋惜,各出金錢,好歹做一個體面下葬。通州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避世的清凈地,因此都等到頭七,又焚奠紙馬。
來來回回,在通州遷延了十來天。榕庄街這裡卻有意外的客人來訪——這天承月午睡起來,自在傳習所門前的短巷裡練功,因喬先生說他「水袖拖得像個擦地的布,哪裡是西施,是個燒火丫頭,給西施提鞋還不夠」,把承月罵得好不窩囊。露生忍著笑道:「他雖然說話難聽,關節並沒講錯。你是個聰明孩子,很懂得揚長避短,因此一向喜歡在唱腔上用功,但咱們昆戲講究載歌載舞,所以你自己說說,什麼地方要用功?」
承月想想說:「我身上勁兒不夠。」
「是呀,單叫你舞一段水袖,你舞得很漂亮,可是三場下來、你這手也酸了、勁兒也怠了,袖子拖在地上一糊弄就完事了——那怎麼不挨罵呢?」露生笑著,敲敲他的手:「我告訴你,若是我姚師父在這裡,不光要罵你,還要打你呢——現在罵你是為你好,台下挨的罵,都是台上添的光。」
承月心中瞭然,一股怨氣都化成發奮努力。露生去通州十來天,盛遺樓只開茶座,他就在家裡專心用功。秋光明凈,他把清凈的短巷當成舞台,在巷子里且舞且走,漸漸摸著一點西施的端麗神態了,正自得趣,忽然聽巷口有汽車停下的聲音,一前一後地走來兩個官員模樣的人,都西裝革履,前頭的大腹便便,慈眉善目的樣子,後面那個也是圓頭圓腦,戴個圓眼鏡。兩人都禿頭,帽子拿在手裡。走到金家別墅門前,觀望了一陣,又看旁邊傳習所的大門——摸不著哪個是金家了。
承月看他兩個:「你們找誰?」
大肚子這才把他看在眼裡,打量兩眼,和藹笑道:「你是金家的孩子?」
「我不是。」承月看看他,「你們是誰?」
「金求岳金會長,是不是住在這裡?」大肚子只問自己的:「他人在家嗎?」
「這是白小爺家裡。」承月只當他兩個是來拜訪的戲迷,這也是他討厭金大少的原因之一,總是有煩人的戲迷冒充商人、假借拜訪金少爺之名,到榕庄街來糾纏露生,因此冷了臉道:「要會我師父,到莫愁湖等去,閑客沒通報的不見。」
那兩人不覺愕然,都有些失笑。那頭周裕聞聲開門來看:「兩位有事?」
「敝人中行經理張嘉璈,這一位是財政部的孔部長。」張嘉璈笑道:「我們來望候一下金會長。」
周裕心中一驚,連忙大開了門:「有失遠迎,兩位裡面請。」
其實露生一早交代過了,不管是來見誰,沒有通報的概不會見,只說少爺小爺不在——這是前番湯胖子和月生的教訓。但榕庄街這裡實在沒有迎接過如此貴客——冒充是決計不會冒充,畢竟孔部長的尊容報紙上都見多了,丫鬟小廝都慌忙把規矩拿出來,上上下下肅然相待。周裕引著孔部長到正廳里坐了,兩個丫鬟捧上茶來,孔祥熙看看笑道:「這是福建的白牡丹,這個茶現在可貴。」啜了兩口,和張嘉璈都贊好茶,又說:「金會長這個人文雅得很,金老太爺也是文雅人,你們金公館那邊跟市政廳一樣,用的是太平猴魁,不過我看這個白牡丹更爽口。」
張嘉璈笑道:「這個茶像印度茶,淡淡的甘甜。」
「印度今年的茶葉並不好,他們從英國帶來一些,我吃著還不如我們農民自己種的。」孔祥熙放了茶碗,方回過頭來問周裕:「你貴姓?」
周裕緊著應:「我姓周,我是這邊的管家。」叫丫頭們魚貫而入地捧了時令水果:「茶果都不成敬意,孔部長隨意用些。」
孔祥熙笑道:「周管家客氣了。」
他兩人在那頭說,周裕在旁邊垂著頭心裡打鼓——見他兩人自說自話,擺明是撲空了、卻沒有告辭的意思,又聽他二人雖然說話和藹,行為舉止里卻含著睥睨倨傲之態度,有些端著架子來求親近的意思,想了半天想不通這是來幹什麼。只得硬著頭皮,將少爺和小爺奔喪去通州的事情都據實以告。
孔祥熙同情道:「哎呀,這真是……出了這樣的事情,是應該去看望一下,走了幾天了?」
周裕不敢實話相答,又不敢太過隱瞞,模模糊糊地說:「也有五六天了。」
孔祥熙掉頭向張嘉璈道:「難怪榮公他們都不在,想來全是去弔唁了。」問周裕:「那這邊生意是誰照管呢?」
周裕心驚肉跳地回答:「工廠和公司自有專人負責,現在銀市情形不好,也沒有什麼大生意忙碌。」
張嘉璈嘆道:「確實如此。」
「孔部長若是有事,不用您挪動大駕,我們即刻去通報太爺。」
「不必、不必,喝了這盞茶,我們就走。」
周裕頭皮都炸了:「決不是催促您的意思。」
張嘉璈笑道:「你們白老闆治家也太嚴了——不用這樣小心,孔部長是聖人之後,非常地和氣待人,今天純粹就是周末休班,我們懶得回上海,來金會長這裡坐坐,一會兒還有別的事。」
這一席話說得如沐春風,榕庄街上下卻是如臨大敵,恨不得把孔部長的標點符號都琢磨一遍。承月在外頭也驚慌,怕自己說錯了話、給師父惹禍,嚇得跑去傳習所那頭,告訴沈月泉和徐凌雲。徐沈二人亦覺驚訝,徐凌雲道:「這可真是曹孟德給周公瑾拜年,冤家對頭的來喝茶?」
承月擦著汗囁嚅:「我剛才冒犯他們了,會不會害到師父?」
「你小人一個,犯不著跟你計較。」沈月泉抬手叫他安靜,「別說是春帆,就是露生在他眼裡又算得什麼……這是沖著金少爺來的。要說孔部長跟金家那是絕對不在一個坑裡啊,金少爺是石市長這邊兒的,孔部長和宋子文是一邊兒的——」捻著鬍子道:「這兩邊是有仇的呀。」
四五月的時候,石市長還和孔部長幹了一架,孔娘娘記恨石娘娘在稅改的事情上亂使絆子,因此剋扣了南京市政廳的財政撥款——嚯!你石娘娘可不是軟蛋,當即在中央會後揪著便問,當時場面十分勁爆,石娘娘一把揪住孔娘娘,怒問「你為什麼剋扣南京的財政撥款?」孔娘娘也毫不畏懼:「蘅青的稅款想必夠用,財政須傾向軍費開支。」兩位娘娘就差沒有扯頭花,在會場外打成一團。
據說石娘娘動用了禁止性武器,把個大硯台甩了孔娘娘一身,孔娘娘被噴成烏賊、落荒而逃,好幾天不能聽人提「硯台」兩字。
徐凌雲因常與露生搭戲,他為人風趣善於談笑,有時露生有些煩悶或好笑事情,化妝卸妝的時候就說與徐先生聽——想起這些事來,更覺摸不著頭腦,問承月:「還有誰來?」
「嗯……說叫張夾襖。」
「那是張嘉璈。」徐凌雲想著說,「這個人跟梅黨的馮六爺關係甚好,和我們金少爺關係也不錯……」與沈月泉對望一眼——不約而同地,心中浮起一個念頭。
沈月泉道:「這個張總經理,是來做魯肅的。」
徐凌雲笑道:「曹操不唱曹操了,改唱了劉玄德了。」
把承月聽得莫名其妙,三國他也看過,知道魯肅是吳國大員,赤壁之戰的時候,說和孫劉聯盟、共拒曹軍。聽兩位先生話里的意思,是說孔祥熙現在是劉玄德,大約金少爺就是孫仲謀,張嘉璈要做魯肅,說和聯盟——那曹軍是誰?
而且孔祥熙是討厭的孔二小姐的爸爸,他怎麼配做劉玄德!呸呸呸!
越想越糊塗,沈月泉拍他道:「你別在這兒傻站著,我們大人不好過去,你小孩子去窗子底下聽聽,聽聽他們還說什麼。」
承月依言,鬼鬼祟祟地溜去隔壁,聽見裡面說:「這個房子是老房子了吧?明卿樸素,也沒有怎麼裝飾。」
承月心道這還樸素?你別不是住天宮了!又聽孔祥熙道:「電話不通,周管家取個紙筆來,我給明卿留一個信。等他回來,你把這封信轉交他,就說是我私人給他的信,讓他務必展讀。」
哇……這還真的三顧茅廬,學劉皇叔給孔明寫信呀!
承月想著金大少那等粗俗人物,居然也有孔明的待遇,在心裡呸呸呸地亂笑,再看孔部長肥頭大耳的簡直劣版皇叔,更加想笑——不敢笑,心中好奇已甚,忍不住踮腳向屋裡偷看,只見周裕捧著紙筆肅容伺候,偏又看不見他們到底寫了啥,聽張嘉璈和孔祥熙低語,心想這原來真是國家大事,好奇得快要爆炸,忽然旁邊一個丫頭瞥見,悄悄兒厲聲道:「胡來!快退下!」
承月「哎喲」一聲,頭磕在窗戶上。
裡頭也都驚動,周裕臉都黃了:「什麼人?!」
承月心知闖了大禍,連滾帶爬地進來:「我不小心路過的。」
周管家幾乎氣暈:「誰叫你偷聽?跪下!」連忙地彎腰向孔祥熙道:「孔部長萬勿見怪,這是傳習所的學生,和我們通著門的,下人們看管不嚴,決不會走漏風聲!」
孔部長倒不以為忤,其實是根本不屑一顧,只管寫字,龍飛鳳舞地寫畢,方低頭看看承月:「哦,你是剛才門口的小孩兒——這是你們白老闆的徒弟?」
承月汗如雨下,順著周裕的話道:「我只是傳習所的學生。」
「我又沒有怪你,你不必如此害怕。」孔部長聖人得就差頭上沒頂個光環,拉了承月起來,端詳笑道:「模樣很俊秀,雖然不如令師尊,但也是一個漂亮孩子。」
張總經理也拍彩虹屁:「眉目清雅,有一點點像汪院長呢。」
孔祥熙大笑道:「不能亂比——」拉著承月的手,極關懷地問他年紀幾何、家鄉何處,又說:「我看你剛才在門口練習,那是練的什麼?」
承月心中惶恐,如醉如痴之中,實話實說地回答:「是新戲。」
「新戲?白老闆的新戲么?講的什麼故事?」
「越女助越王勾踐復國的故事。」
「你演什麼?」
「我演西施。」承月見他面目和藹,一時驚懼和憎惡之情減退,再者戲文相關,演出來都是天下皆知,沒有什麼秘密之處,因此問什麼就說什麼,連故事劇情都一併告訴。把周管家聽得一頭省略號,心說這到底是幹什麼?怎麼又問上戲了?!
孔祥熙卻是很耐心地聽完,聽罷贊道:「好故事,這個故事非常地激勵人心,想來金會長最近這段時間,都是在幫著排練新戲?」
承月聽他話中有話,警惕地回答:「沒有,金大少都忙正事。」
孔祥熙也不計較,撫著大腹莞爾一笑:「好孩子,你好好練,等你師父開戲的時候,我們都來捧場——不是逗你,只要你們金會長肯,屆時蔣夫人、孫夫人,怕不是都會來賞臉,梅蘭芳也無這樣大的面子!」
承月心中又驚又喜:「……真的嗎?!」
「怎麼不真?聖人之後,說話不騙人。」張嘉璈笑道:「等你師父回來,你細細地告訴他,他一定誇你今天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