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流螢
工廠開始改裝機器,試驗批量生產。消毒和回收這塊的廠房也在計劃動工, 其實實施起來工作量相當大, 金總跟大家開了幾次會, 決定把染廠改造成棉紗回收中心。
染廠的水源和設備都能滿足回收中心的要求, 把開棉機拖到那邊安裝就行了。原本的煮練車間可以直接改裝成消毒車間。
求岳帶鄭海琳去染廠實地考察了一遍, 鄭海琳贊道:「這將會是中國棉紡織業的一次突破性創新, 也是傳染病學在商業領域的一次大建設。」
金總也是心情激動, 不過他沒有鄭博士這麼高的覺悟,金總是很單純在為自己的錢包歡呼——資金缺得要勒緊褲腰帶,如果沒有這個染廠,他一時還真拿不出錢建設一個全新的回收中心,至少消毒這塊就要買好幾個鍋爐。
再一翻染廠的倉庫,居然還有好多石灰, 原本應當是拿來做印花布的。
鄭海琳喜悅道:「我不知道你這邊要吞吐多少棉紗, 但這麼多石灰, 真不知要用到何年何月。」
金總更開心了, 簡直想要原地蹦蹦跳!
想想真他媽有點天公作美的感覺, 之前沒覺得這染廠有什麼鳥用,現在發現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兩人怕石灰受潮, 親自幫著看守的工人小心翼翼地關好倉庫大門, 囑咐一定要做好倉管。一頭灰土地弄完, 冒著細雨在邊喝啤酒,是鄭海琳車裡放的德國黑啤,他在德國養成了酒癮, 車上也放著一個橡木的小酒桶。
鄭海琳抿著酒道:「金大少,這是不是你第一次親自動手幹活兒?」
「放屁,老子在家經常勞動。」
海琳笑道:「我是說總體上,我以前聽說過你在南京,很會做生意,但沒有想到你這樣的貴公子會親臨施工現場,自己參加建設。」
求岳拍拍海琳的賓利車:「哎呀,彼此彼此,鄭公子,賓利挺貴的吧?你他媽不也是在這兒埋頭苦幹嗎?」
還是老爺車呢,鄭博士千萬活久一點,這車堅持到21世紀,身價能翻幾百倍。
「我並不喜歡商業,但我喜歡勇於創新的精神。商業在這一點上和科學是共通的。」鄭海琳望著廠房,意氣風發道,「我在德國的時候和導師探討過這個問題,他跟我的觀點一致,科學只有走進商業、聯姻商業,才能真正地造福於社會。如果我能選擇,如果不是家庭的壓制,誰願意天天趴在寫字檯前做論文呢?」
他向求岳舉起啤酒杯:「明卿,我常常能在你身上感受到一種領先於這個時代的進取精神。我心裡有種預感,和你一起進行的這份工作,不僅會站在時代的尖峰,也會給後世留下優秀的範例。」
金總:「……噫。」
你他媽真的戲好多哦,李耀希李小姐要不要了解一下?求岳心想,挺適合你的,還門當戶對。
鄭海琳說得有點道理,不自覺地,他是在把過去的生活習慣帶進這個時代,把海龍的管理模式帶進安龍廠里。他在辦公室里跟同事們開腦暴會,大家卷著袖子、散著領子,咬著筆桿,有時會錯覺這是回到了21世紀。
跟那時候的辦公室也沒什麼不同。
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沒出息的廢物才會向生活低頭認慫,金總想,有本事的男人能夠改變時代和生活。無論在哪裡,老子都是不一樣的煙火。
不改變的只有天地與四季,現在是真正的盛夏了,七月時雨時晴的天氣,給盛夏增添了濃厚的濕潤氣味,山風從寶華山上隨雨水掠過,清涼宜人,簡直是開工的天賜良機。
唯一不開心的也許只有棉農,這樣的雨水對棉花來說太頻繁了。
如果是一個月前,金求岳一定會為這些棉花擔憂,但現在不需要!金總美滋滋地想,當初跟老子搶棉花,現在傻眼了吧?
今年棉花的收成看來不好,但對安龍來說卻更添了一筆優勢,時來運轉就是這樣了。
不知道姚斌有沒有從山西回來,現在的姚斌估計心情很尷尬。
不要擔心,姚廠長,這點尷尬不算什麼,馬上你會更尷尬的。
這次金總長了個心眼,有姚斌前車之鑒,得學會保存商業機密了。廠里參加項目的工人都是專門開會研究,精選了百來個人組成攻堅團。
一個idea的產生好比突然懷孕,發生的過程很爽,後續工作卻要謹慎又小心。既要防止落地之前創意走形,還要防止競爭對手竊取你的創意。
嶸峻工作餐的時候笑道:「我不是很懂商業,但我覺得,安龍毛巾一旦上市,勢必會被仿效。這個問題,金大少你想過沒有?」
當然想過,你金總又不是弱智。
競品在所難免,金求岳也相信,以日本人猴子般的執行能力,它們會以最快速度複製安龍的緯編毛巾。
不過光山寨商品有什麼用?
「商品是可以複製的,但商業模式,很難複製。」求岳狼吞虎咽道:「我們的模式,日本人操作不了,短時間內其他國貨品牌也不好操作。」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我們是國營企業。」求岳放下筷子:「我們是現在全國唯一一家政府合營的毛巾廠,我們的收款處,就在南京市政廳。」
嶸峻這時候才反應過來,紅燒肉從嘴裡掉下來了。
求岳得意地笑了。
當初mebike來接觸海龍,海龍召開了好幾次內部商討,大家一致的意見是,與其說這是mebike的融資項目,不如說是電商行業的一塊蛋糕。共享銷售模式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後台保證,因為是先收費再提供服務,你得讓消費者確信他們的錢不會被卷包跑路。
當時學姐副總是提出跟微信合作。
金總覺得她是不是打算跳槽馬化騰啊,暗搓搓地先投了個不帶腦子的反對票。
21世紀有無數根基深厚的商業平台,吱付寶、微信、各個銀行,都是值得信賴的選擇。但民國不一樣,這是亂世,仗是說打就打,銀行錢莊說倒就倒。
再沒有什麼是比政府更好的選擇了。
合營的意義也就在這裡,由政府代為出面,給企業提供信譽保障。
當初他讓南京市政廳代為收款,就是這個用意。民不能與官相提並論,有南京市政府作保,相信各位旅館和戲園子的老闆一定放心,因為錢沒在安龍的口袋裡,都在南京市政府扣著。賬面公開,安龍還有鐵礦在政府那裡作抵押擔保。
這其實就是吱付寶的思路。
作為馬雲同志的忠實粉絲,金總怎麼能不向偶像學習呢?
張嘉譯可能沒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承擔了馬雲同志的任務,幹了個民國吱付寶的活兒。
金求岳不怕競品競爭,其實這也是他報答張嘉譯的一份知遇之恩,這個商業模式,以後必然會在全國推廣,求岳的目的不是獨霸全國,他只想弄死鐵錨。
中國商人,人人都可以學這個模式,只有你鐵錨不行。
因為中國政府不會為日商作擔保。
現在國內有分量的銀行,也都跟四大家族關係密切,這原本是民國金融的致命缺陷,現在卻是反擊鐵錨的利器,宋子文孔祥熙顧忌蔣光頭的臉面,是不可能為鐵錨擔保的。
這個商業模式,鐵錨無法複製。
想想就很解氣。
理想很豐滿,現實,就很骨感。
金總這邊美滋滋地把項目搞定,那頭就準備聯繫張嘉譯把項目落地。誰知石瑛思考了好幾天,打了個電話過來:「我之前考慮讓衛生部牽頭,先從旅館開始,借用行政手段強制推廣安龍的衛生毛巾。」
金總沒想到他力度這麼大,簡直欣喜若狂,虛情假意地婉拒道:「那多不好意思啊,還是別了吧。」
「說得對,所以我決定不參加。」
「……」
「明卿你的想法,是合營企業的一個極好的模式,我接到你的信,驚嘆了整整一夜。但是這件事如果讓政府牽頭,反而弄巧成拙。」石瑛耐心道:「你還記得你離開南京之前,我讓你幫我做什麼嗎?」
金總不開心,半天才道:「……反腐啊?」
「就是這個。」石瑛微笑道:「實不相瞞,如果只是代為收款,白紙黑字,明進明出,這裡我是能保證不出問題的。但明卿你想過沒有,如果讓許多政府人員和商家接觸,推廣這個毛巾,那這個裡頭強征、回扣、暗抬私價都是在所難免。」他將送來的項目書翻了翻:「不是恭維你,你這個東西是輸在太過價廉物美,一旦面世,大家必然踴躍購買。所以反而會令有貪污賄賂之心的人容易起意。」
「這種事情免不了的,你不能因為噎死就不吃飯啊。」
「這叫因噎廢食。」
「啊啊啊啊都一樣啦。」你好煩啊張嘉譯,不要再跟金總搞成語啦!
石瑛早知道他要炸毛,電話那頭又笑。笑了半天,正色道:「明卿,這件事不是我不幫你,而是我跟你這個合營項目,在我心裡是發展經濟的第一步。開頭錯,件件錯,你想過沒有,貪污事小,但市政廳的信譽事大,如果這次推廣的過程里出現貪污受賄的事件,我南京市政廳以後還拿什麼臉面來給你作擔保?」
這話把金總說愣了。
他本來想說「你知不知道如果沒有市政府擔保,大家根本不敢買,物美價廉有屁用」,未想石瑛說出這番話來。
說得對,張嘉譯其實是實話實說,他不做沒把握的事情,一旦合營項目出現污點,以後再想扭正群眾的看法,那就是千難萬難了。
石瑛誠懇道:「代為收款,代為擔保,我都義不容辭,只有推廣,政府不能出面。」他的語氣其實是有些黯然:「對不住,明卿,這是南京政府的失職,我現在沒有能力保證每一個辦事員都心清如水。」
做官難,難做官。
別難受了石市長,廉潔執政的問題不是你一個人在困擾,八十年後也依然存在。金總心情複雜地想,你有這份心就行了。
他沒想到這個項目最後居然是卡在落地這個環節,政府不願出面,缺乏有力的號召,難道要自己一家一家旅館去談嗎?
一家一家談,那簡直可以想見,不出三個月,這個廠學那個廠也學,安龍的獨家效應根本就打不出來。現在安龍的緯編技術和消毒技術都還是保密階段,民國商人也沒接觸過循環銷售模式,其他商家仿效的過程里一旦操作失當,就是給整個新商業模式抹黑。
金總不怕被人分一杯羹,但他需要樹立一個良好的模式範本。
如果在21世紀,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決,找個明星做代言,利用明星效應,獨佔市場一段時間。等這個模式成熟了,再對其他想參與的廠商進行技術指導。
可是民國的明星他一個都不認識啊。民國有誰啊?阮玲玉嗎?
愁人。
緯編機的改造基本成型,金總不敢把推廣的事情告訴大家,怕打消了大家的積極性,這天也是忙到九點多才往家走。
漫長的季雨停了,雨雲向東而去,句容的夜空露出久違的星光。
雨水豐沛,一路上都是青草蒸騰的清香。
露生今天沒有跟著他,嶸峻來了廠里,不好把秀薇一個人丟在湯山,派了家裡兩個丫鬟伺候陶嶸崢,自己把秀薇接來,陪著整理了一天的新房,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床上,想廠里的事情。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也不說話,露生明知是求岳,卻不起來,也不睜眼,只管伏在枕頭上道:「我都睡下了,你又來做什麼?」
求岳笑道:「剛弄了個小玩意給你,別點燈,你就在那躺著別動。」
說著,他在黑暗裡攤開了手。
一縷極小的流螢從他指尖飛出來,又一縷,一隻接一隻,四五隻飛出來,落在紗帳上。
露生在帳子里瞧著,撲哧笑了,求岳也笑:「好玩嗎?」
「哪裡來的這個東西,倒有趣兒!」
「剛從廠里回來,路邊草叢裡抓的,就這麼幾個,全給我逮來了。」求岳說著,掀了帳子進來:「幫我塗點花露水,背上咬了好幾個包。」
露生依言幫他脫了衣服,細細看背上,果然一片大包,把手帕沾了花露水,想著金求岳蹲在草坑子里抓蟲,越發笑得前仰後合。
求岳給他笑得臉紅:「笑你奶奶個腿兒,快點塗,背上癢死。」
露生拿指甲給他掐著包:「沒見過你這麼呆的,三歲小孩也不幹這事!瞧你這背後,叮成個蛤|蟆了。」
求岳厚著臉皮道:「那你喜不喜歡?」
露生不答他,過了一會兒,輕聲含笑道:「以後別做這樣沒大小的事情,說出去看人家笑話。」
「笑就讓他笑唄,我又不怕。」求岳撓著胳膊,又在露生臉上拍一下:「只有你,不許笑。」
兩人夏夜裡相對,屋裡流螢明滅,都有些戀戀的意思,握著手,互相看了片刻,只是看,又不說話。忽然看見兩個螢火蟲落在帳子上,湊在一起,你明我暗,雙雙對對的樣子,兩人都不覺心中一動。
露生柔聲道:「你這兩天煩心,是不是?」
求岳不吭氣,光是撓背上的包。
露生在他背上打一下:「那天你和石市長打電話,我都聽見了。」
金總心裡有點難受,在他心裡,這項目就是露生給自己懷的孩子,他簡直是懷著孕婦保胎的心情在開展工作。
現在搞得跟要流產一樣。
時間不足、人脈不足,好的創意執行不了,對不住他這個優秀的策劃。這事兒他在心裡憋了好幾天,露生一問,他也忍不住了,竹筒倒豆子,委屈巴巴地都說了。
露生也不料是這樣困難,輕輕搖著扇子,想了一會兒::「要說辦法,也不是沒有,只是冒險得很。」
「什麼辦法?」
「現在不能說,因為我也不知道能成不能成。」露生又想片刻:「事不宜遲,你去洗個澡,我來收拾行李,咱們現在就走。」
金總:「……?!」
黛玉獸發起瘋來真他媽不是蓋的,上敢強搶民男下敢半夜趕路,也不知道他這到底是要幹什麼?
可是這個樣子真的好萌啊!
金總感覺自己又他媽戀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