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天成
求岳回到句容的那天,正是露生打馬跑去湯山的那天。這一路上烏雲罩頂, 跟特么雨神一樣所到之處暴雨傾盆。火車快到南京的時候, 一車的旅客都吐著悶氣道:「哎喲, 南京總算是晴天。」
結果火車進站了, 南京像尿崩一樣一秒暴雨。
旅客和金總:「……唔。」
反正人都到南京了, 金總不是大禹, 不能三過家門還不入。摸摸口袋還剩幾個現洋, 買了一兜葡萄,就去醫院探望金忠明。
金忠明說話還是不利索,只是看到孫子突然出現,手裡的佛經也拿不住了,以為自己是做夢。金總虛情假意,厚著臉皮賣萌:「爺爺, 我專程來看你嘍!」
金忠明板著臉道:「專程不挑個好日子, 下著大雨過來?」
金總:「嘻嘻。」
金忠明:「誰開車送的你?」
金總:「……」我雇的呃。
金忠明嘆一口氣:「廠里辛苦得很, 你是順路來看我的, 是不是?」
他原本口齒就不清楚, 一字一句說得緩慢,眼睛一直盯著親孫子。
金總有點心酸, 臉也紅了, 想在床邊坐下抱抱他爺爺, 身上被雨水濺得半濕不幹。
小半年了,自己冒充人家孫子,半點孝順沒有, 祖墳也沒上,叫人家一個生病的孤寡老人坐在醫院裡念經。
原本想過來看一眼就走,這時候鐵打的臉皮也不好意思走了。
做個人吧金求岳。
金忠明摸摸索索地拉過他,叫外面伺候的柳嬸:「煮個薑湯!叫護士!煮薑湯!」又從床頭的小抽屜里費力地摸一盒糕點出來:「吃東西。」
金總接過一看,差點沒哭出來,這還是自己年初的時候叫周裕帶回來的點心。
都霉了。
他出來就跟柳嬸發脾氣:「怎麼回事啊家裡窮得沒飯吃了?我走之前留了幾萬塊,怎麼我爺爺還收著發霉的點心?」
柳嬸為難道:「太爺腦子一時清楚,一時糊塗,少爺送來的東西,他一點不肯動,非要留著。」看看求岳,「太爺是心裡惦記您。」
金總沒忍住,站在走廊里,悶聲嚎哭了一場,抹抹臉,決定今晚不走了。誰知金忠明看他喝了薑湯,神志清明地說:「叫老陳開車送你回去,你冒雨趕路,廠里一定離不開你。」
「我不回——」
「家裡什麼境況,難道我不知道?我在這裡很好,石市長常常派人來看。」金忠明和藹道:「年初的報紙,我也看了,做得還像個樣子。」
金總又想哭了。
金忠明道:「既然做事,就專心致志,我有下人陪著,不用你羅唣。」
金總還要說什麼,偏巧電話響了,接起來是齊松義。
齊松義沒想到是少爺接電話,頗感意外,先跟金忠明問了身體,才跟求岳道:「打到老宅說您沒回去,我就電話跟太爺報個平安。棉船在鄭州這裡停住了,恐怕要周旋好些天。我在這裡看著棉花,親身押船回去。」
棉船沒事就好,求岳鬆口氣,不由自主指揮道:「是路上雨大?還是有關卡不給過?」
齊松義道:「都有,一言難盡。但不是什麼大事情,好些船都停著,挨幾天就過去了。」
「那行,你照顧好自己,如果錢不夠或者有其他情況,隨時打電話回來說,我馬上就回句容。」
放下電話,才想起來自己剛說的不回去。外頭卻有人敲門,柳嬸迎進來,是石瑛派人來關照金老太爺,兩個公務員提著補品,迎面見了金大少,禮貌地問好。
金忠明淡淡道:「我還要會客,你去忙罷。」見他還是不動,沉下臉道:「大事不做,在這裡擺個婦人樣子,瞻前顧後的叫人笑話!」
求岳放下心來,張嘉譯說話算話,把他爺爺照顧得還蠻好。禁不住金忠明一疊連聲地趕他走,撓撓頭道:「等我這段時間忙完,一定會來陪您。」又跟兩個公務員握手,「多謝了,替我謝謝石市長。」
公務員都笑道:「金大少不必掛心,太爺在這裡權作休養,鳥語花香,舒適得很。」
金忠明叫老陳開車送他,又給他提了兩盒捲煙:「別人送的,我吃不下。你拿去擺家裡待客。」
求岳沒再跟他客氣,像他真正的孫子一樣,拿了煙擁抱告別,句容離不開自己。
金忠明瞅著他道:「頭髮長出來了。」
求岳抓抓頭髮,笑了。
他在車後座上閉目養神,轎車裡也是他熟悉的家的味道。想起自己看過的爽文小說,其實每段穿越或許都是彌補人生里的不圓滿,把你缺憾的東西都補全。
自己之前嫌棄這個時代、嫌棄這個家庭、嫌棄爺爺和露生,是自己不識貨。
他們都太好了。
回到句容,一路上下得昏天黑地,也不知到底是幾點。求岳心裡記掛著廠子,怕倉庫的棉花受潮,叫老陳先開去廠里看看。
一進廠區大門,就看見研發室的大窗戶亮著燈——這間大會議室是朝東的落地窗,單獨的一棟小樓,原本是廠長辦公室。雷雨中天地如墨,小樓上落地窗映著水晶燈的金光,格外耀眼。
金總不覺齜牙一笑,心說這幾位技術骨幹是真發瘋了,下著大雨還不回去。心裡欣慰,屁顛顛地揣了香煙上樓,放聲笑道:「孫主任!馬主任!老子回來啦!」
會議室大門開了,啪嗒啪嗒跑出個人來——不料是露生,露生一把撲進他懷裡:「哥哥!你怎麼回來了!」
金總:「……!!!」
這麼熱情真的是黛玉獸?老子怕不是在做夢喔。
露生頭髮潮的,衣服也是半干不幹的樣子,金總一把抱起他,揉揉他濕漉漉的頭髮:「你怎麼在這兒,這身上怎麼回事?」
黛玉獸今天可能是吃錯藥了,居然屁抵抗都沒有,兩個臉蛋紅撲撲的,眼睛興奮得發亮,抱著他脖子道:「就想你什麼時候回來呢!」
金總有點兒沉迷,甚至想自掐一把大腿,黛玉獸這麼熱情!這麼不害羞!還濕|身|誘|惑!
要不是後面突然冒出陶嶸峻的腦袋,金總簡直想就地開始一場科目二的考試。
陶嶸峻也是濕噠噠的,推推眼鏡笑道:「金少爺,是我,嶸峻。」
金總:「……」
MMP你不出來沒人當你死的哦,而且你這小子為什麼會在這裡啊?還跟露生一樣濕噠噠的,搞什麼啊頭上似乎有些綠啊?!
嶸峻後面接二連三地冒出腦袋,馬主任、孫主任,技術骨幹們全在這裡,都捧著熱薑湯笑道:「說曹操,曹操到,少爺,那是給我們帶的煙啊?」
丁壯壯也一臉懵逼地探個頭出來。
金總:「……噫。」
露生見人都出來了,後知後覺地難為情了,掙著站開,只是臉上仍然掩飾不住的興奮,拉了他手道:「我們在這裡,有了一個很好的主意。」
臨行去通州前的那天晚上,漫無目的地,他隨口給露生講了一些商戰小故事——講故事這個事情吧,主播的積極性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聽眾的熱情程度,黛玉獸同志屬於標準的三優用戶五好聽眾,臉蛋靚姿勢萌態度又認真,兩個濕漉漉的毛眼睛跟貓咪一樣盯著你,全神貫注別提多投入,就不要說是講故事了,就是念核心價值觀都他媽能念出激情來。
金總越講越振奮,馬雲馬化騰王健林劉強東都被嘚吧一遍,連奶茶和劉強東那點破事兒都說完了。無料可八,乾脆八自己,說到他穿越之前正在談的一個案子,他學姐拿過來的,一個環保項目案。
——是一個廢舊紡織品回收項目。
這種項目在21世紀基本屬於騙錢,學姐副總明顯收了這個項目經理的好處,黑幕投資給這家公司,嘴上說得很冠冕堂皇:「環保項目畢竟是朝陽產業,不怕一時不掙錢,關鍵是先在領域內站住腳。等到政府想起來,肯定會優先選擇樹大根深的。」
金總:「呵呵。」
紡織品回收,說得容易,如果紡織品真的像金屬那樣容易回收,別的不說,最會節約的日本和最愛玩概念的美國早就應該有成熟的項目先例了。
21世紀的紡織品,多數成分是化纖,即便標榜著「純棉」,也一定會含有相當比例的化纖成分。化學纖維既不耐酸又不耐熱,頭一關消毒就過不去,高溫一蒸,一團漿糊,棉纖維被纏在融化的化纖里,早就破壞得不能看了。
不理解的同學可以想象一下,從一團凝固的502(化纖)里把一根頭髮(棉纖維)拉出來,是個什麼結局。
金總實地視察了一遍,感覺學姐在放屁,這個案子不批不批。學姐很不高興,給他甩了好幾天的黑臉。
過了幾天,又拿另外一個案子給他,是個小公司搞的,還是環保項目。金總心想你他媽是跟環保懟上了是吧?你有內幕消息環保板塊年內漲停板?
不過這個案子他有點興趣,當時提出的概念,叫「共享單車」。
尋求投資的是個帝都的小公司,名叫mebike,金求岳當時看了這家公司的項目書,覺得很有興趣,他認為這是個很好的融資項目。
能不能賺錢,不好說,但這個項目擁有非常強悍的市場佔有力,金總當時心裡有種預感,如果這個項目真的落地,不但會擠壓到計程車的生存,也會對電瓶車和自行車製造行業造成強烈的衝擊。
共享單車把傳統的「購買——使用」模式,變成了「租賃——使用」模式。並且採用了先充值再使用的策略。換言之,這是一種透支消費的方式,販賣業賺三年才能賺到的錢,共享單車一年就能賺回來。
在投資市場,這是一個迷惑性很強的選手,特別適合欺騙智障的投資者,因為它第一年的財務報表會非常美麗。
把三年的營業額透支到一年裡,能不美麗嗎?
他相信mebike項目書里的這句話:「小黃車的洪流,一定會在各大城市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簡而言之,這個項目能在極短的時間裡,吸收大量的資金。
這個項目最後談成沒有,金總不知道,因為它這邊在跟海龍接觸,那邊金總就不幸穿越了。
他這裡是言者無心,說這幾個案子純粹就是逗黛玉獸取樂,有些不好理解的部分(比如化纖)乾脆就略過沒說,說實話,沒指望露生能聽懂。
金總完全沒想到,黛玉獸把這兩個案例完美地結合起來,並且就開始策劃了!
「我先前是想到戲園子和旅店裡,都是大量消耗毛巾的,他們才是真正的大客戶。」露生道:「我以前唱戲的班子,毛巾一個月一換,基本都是從同一個店裡訂,扔也都是統一拿去扔。」
從消費者角度設計產品,這個思路很現代。金總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露生又道:「孫主任說過,廢舊巾子是不好拆線的,因為好毛巾難拆,糟毛巾拆出來也無用。但我轉念一想,咱們可以特別定做一種容易拆線的毛巾,棉紗用好棉紗,在織造方法上想辦法,讓它容易拆解。然後和戲園子約好,送去的毛巾只用一個月,期限到了,就送新毛巾過去,舊毛巾回收過來,再拆成棉紗,織成新的——如此豈不是循環往複,一根棉紗百次用?」
「……唔!」
金總剛想說「醒醒啊寶貝兒,化纖這關過不去」,話沒出口,他愣住了——自己的慣性思維居然把自己套住了。
是啊,對21世紀來說,化纖使得紡織品回收成為一個不可能的課題,但現在是民國啊!
民國的化纖貴上天啊!一雙尼龍絲襪兩塊錢啊!腦子被門夾了才會在棉織品里攙化纖啊!
民國的棉紡織品,是高純度無添加的真!正!純!棉!啊!
金總的腦子被感嘆號刷屏了,他一把抱起黛玉獸:「寶貝兒!你他媽是天使嗎?!」
露生不必再說,他已經完全領會了他的意思,接著就把話說下去:「所以你想建立一個共享毛巾的銷售方式,一條毛巾兩塊錢,提供一年的使用權,每個月都免費以舊換新,對不對?」
露生原本還擔心這方案太過異想天開,見求岳把自己心裡的話都說出來,禁不住喜上眉梢:「就是這樣,如此一來有兩個好處。第一,能把這些大客戶牢牢地套住,一次就做成一年的生意;第二,咱們的原料也大大節省,一條毛巾的原料循環用一年。」
旁邊幾個主任都笑道:「若是做成了,只怕往後都不用怎麼進棉花了,別人一年要耗一萬件棉花,還未必賣得出去,咱們只耗一千件,還準保件件不落空!」
金總相信他們的期望,這個策劃案如果放在21世紀,一定被笑掉大牙,因為沒人願意在公共場合循環使用毛巾,紙巾代替了它的意義。
——但現在是民國,消費者的特性決定了這個策劃案有絕對的實現可能。我們從消費者視角來看一下它的可行性:
△鐵錨提供的方案:
每條毛巾0.2元,客戶每年每單位耗費12條毛巾,總計花費0.2x12=2.4元。
△安龍提供的方案:
每條毛巾2元錢,每月每單位向客戶免費提供以舊換新,總計花費2元。
——服務水平一致,價格安龍完勝。
再從成本角度看一下,以現在的棉價估計,一條毛巾的成本在0.15元左右:
▽鐵錨的成本(不能保證客戶每個月都買它的毛巾)
每條毛巾0.15元成本,客戶每年每單位耗費12條毛巾的原材料,總計成本0.15X12=1.8元
▽安龍的成本(按孫主任保守估計的50%棉紗回收利用率)
每條毛巾0.15元成本,客戶每年每單位耗費6條毛巾的原材料,總計成本0.15X6=0.9元
——安龍的成本低到尿了。
兩個方案最終比較的結果,鐵錨僅能獲利0.6元(並且不穩定),黛玉獸的方案卻能獲利高達1.1元(並且超穩定)。
也就是說,在這條商業的賽跑線上,安龍每條毛巾都比鐵錨天生多賺0.5元,而安龍佔據的市場,鐵錨根本沒有插足的空間。
消耗戰打得越長,安龍優勢越大,不止是鐵錨,這足以耗死任何企圖以價格戰挑釁的對手。
金總的心在狂喜。
此事說來話長,而露生當時腦中電光石火,一剎那全都明亮。即刻打著騾子衝去找陶嶸峻,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一把將他扯上騾子:「跟我走!」
陶嶸峻:「救命啊!」
白小爺強搶民男,生拉硬拽,把陶學霸綁架到廠里,把研發部技術部的幾個主任全都叫來,鼓起勇氣,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大家都驚奇叫好,陶嶸峻正是一腔才華未得展露,聞言心癢難耐,就和幾位老技術骨幹湊在會議室里,直接畫起圖紙。
金求岳問他:「技術方面能實現嗎?50%的再生率,這個比例真的太高了。」
要知道當代紡織品回收的利用率也只能達到35%左右,學姐副總給他的項目書報上來就是這個數字。
嶸峻自信地推推眼鏡:「50%?這是保守估計,我認為這個方案的棉紗提取率能達到70!」說著,他和孫主任展開圖紙,兩人一個是三友老將,一個是北工精英,隨手繪出的圖紙也是精美異常,「所有紡織品,分成經編和緯編兩種方式,經編結實但粗硬,緯編柔軟但容易脫線。市面上現行的毛巾,為了結實起見,全都採用經編。」
「所以你要採用緯編?」
「對,緯編不僅拆解方便,而且比市面上現行的毛巾都更柔軟。」嶸峻喜悅道:「我們連機器的改裝圖都畫好了,你看看!」
僅僅用了七天,安龍廠研發出了民國時代第一個循環銷售式的緯編毛巾,它比想象中更柔軟、更具彈性。求岳把它拉拉拽拽,不禁笑出聲來。
這他媽不就是後來嬰兒專用的紗布巾嗎?!
作為戲園和旅店日用的毛巾把子,它實在太合適,也太實惠了。
孫主任當場把這條毛巾的鎖邊剪掉,所有人看著它在開棉機上絲滑柔順地脫成紗線,全體起立鼓掌。
求岳卻忽然想起大事:「嶸峻,咱們有個大問題沒解決,戲園子和旅店都是公共場所,毛巾回收過來,會有很多病菌,這個問題你們考慮過嗎?」
陶嶸峻心中早把自己當成這個項目的負責人,胸有成竹地推眼鏡,便有個梳著油頭的公子哥從他背後冒出來:「呃,各位早安,我叫鄭海琳。」
金總:「……」你他媽從哪裡冒出來的。
嶸峻得意道:「這是我的好朋友,湯山軍醫院的鄭院長,他是德國留學歸來的傳染病學博士。」一面作了個「請」的手勢:「鄭博士,有請有請!」
鄭海琳平時害羞,學術場合卻當仁不讓,也不管面前到底是誰,逮著機會就瘋狂開始安利他的傳染病防治學。
安龍廠群眾們聽得雲里霧裡,最後終於聽到一句有用的話:「要對回收的毛巾做消毒,其實非常簡單,一遍高溫蒸汽,一遍常溫鹼化學消毒。棉紗是耐鹼不耐酸的,我做過試驗了,不僅能保證棉纖維的完整性,並且消毒效果也非常良好,方案已經整理成論文共六萬兩千字……」
大家全都怕得要笑,金總舉手投降道:「打住打住,就問你,這個消毒環節讓你做顧問,行還是不行?」
鄭海琳終於會說人話:「絕無問題!」
陶嶸峻拍手笑道:「金大少,你還有什麼顧慮嗎?」
技術到位、消毒到位、銷售模式也到位,金總還能說什麼?完全OJBK啊!
這是天成佳作。
金求岳從未想過,在21世紀失敗的商業案例,居然能在民國發光發熱。這感覺實在太奇妙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失敗的策劃,只有生不逢時。
這是最壞的時代,但也是最好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