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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拔劍

  求岳和露生一直送到路口,直到連車子的尾塵也看不見, 悵然佇立。兩人靜靜地順著外道的河堤走了一圈兒, 一陣陣河風吹來, 萬物爭春, 唯有夕陽漸漸沉落河畔, 一片暮色炊煙, 教人好不惆悵。


  求岳看一看手上的存單, 2月15日,不禁苦笑一聲:「今天還是我的生日。」


  露生愣了愣:「你怎麼不早說?回去給你下碗長壽麵。」


  求岳拉住他:「算了吧,有個□□情緒過生日吃面。剛才要是想起來,應該請陶大哥吃一碗。」


  他才應該長壽。


  露生輕輕搖一搖他的手:「別這樣說,既然張將軍帶兵開拔,上海的局勢一定好轉, 陶長官吉人天相, 會沒事的。」看看天色, 「該回去了, 再不回去, 家裡人都要出來找了。」


  回到家,周裕已叫廚房做好了飯菜, 雞鴨魚肉地擺了一桌, 見只有他兩個自己回來, 懵了一會兒:「專員呢?」


  金總也沒心思搭理他,胡亂扒了兩口,無精打采地沖澡回房。周裕想問, 露生按住他:「他心裡不爽快,這些菜你們拿去小院子里吃罷——我吩咐把里院的小灶捅開,可通火了沒有?」


  周裕忙應道:「捅開了,您二位出去那會兒,小貴帶人都收拾乾淨了。」


  露生點頭道:「送點挂面放那裡,就吃這一口,恐怕晚上他餓。你們不用操心,我來就行了。」


  求岳在屋裡趴了好一會兒,想打電話給石瑛,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自己現在這個身份,沒資格為陶士官說什麼好話,再說人家上陣殺敵,也用不著你來瞎摻和。又想陶嶸崢一表人才,既通風雅,又有血性,各方面來說真是配得上露生的英雄,更難得他發乎情止乎禮,不愧是山東好漢,禮義為人,心裡又是敬仰又是自愧。想了半天,把自己想得虎淚橫流,坐在床上嗷嗷嗚嗚。


  門輕輕響了兩下。


  求岳聽得不分明,擦了一把眼淚:「誰?」


  外頭沒人言語,只是門又響了兩下。


  求岳翻身跳下床,門一開——露生穿著寢衣,披著褂子,手裡端了個小茶盤,裡頭一碗陽春麵,另一手抱了個枕頭,也不說話,靜靜看著他。


  求岳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往後退兩步:「你怎麼來了。」


  露生放下茶盤,將枕頭向床上一擱,伸手掩好門戶,這才柔聲道:「你好歹是個生日,總不能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晚上就吃那麼一點貓食——壽麵,趁熱吃吧。」


  求岳心中一陣溫暖,想想自己剛才是一根筋,吃飯也沒理露生,回屋坐著只顧著難受。天天笑黛玉獸愛哭,自己哭起來還不是像個王八。


  這時候也不好意思矯情了。那一碗小面下得十分精緻,面是尋常挂面,拿灶下留的雞湯來煮,片了一小碟子云腿,面上不做澆頭,是長壽麵要清清白白的意思,只撒一把極細的春蔥,放了一點蛤蜊肉,取元寶有福的意頭。求岳端起碗來,西里呼嚕,三口兩口把面吃了。


  露生道:「好吃嗎?」


  金總丟人地擦擦嘴:「好吃,誰下的?」


  露生溫柔道:「還有誰?」


  金總更丟人了。


  想想自己到底還是新中國的孩子,見識少,一二八那會兒是逃命,一股熱血頂在心裡天不怕地不怕,可眼下是熟人真要生離死別,眼睜睜看他捐軀赴國難,那一種傷感無力,不知怎麼描述。一時間把方寸都亂了,反不如露生沉著冷靜!


  露生坐在床上道:「我今晚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求岳嚇得把面嗆了:「你說啥?」


  露生倒沒有臉紅,輕柔地嘆口氣,「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倒不如我們兩個說說話,就像——就像你說的那個什麼男人宿舍。」他抬眼看看求岳:「我心裡也悶得很。」


  他伸手拿過巾子,跪在床頭給求岳擦凈唇角,又看他的臉:「你是躲在屋裡哭呢?」


  求岳這才覺得自己眼腫了,恥得臉紅,擦擦眼道:「你他媽自己也是眼睛紅紅的,准你哭不准我哭?」


  兩人互相看看,從來沒有這樣集體爛桃子眼的時候,又是好笑又是難過,拉著手,都苦笑出聲。


  此時兩人心中都無綺念,全然一片純摯的熱血傷懷,也不覺得怎樣羞澀。求岳爬上床來,和他擠一個被筒,見他丟開旁邊的枕頭,換了自己的:「你還嫌棄我的枕頭?」


  露生搖搖頭:「我心氣低,晚上常常不能安枕,唯有蠶沙夾了綠豆,方能睡得好些。要是不換枕頭,怕夜裡翻來覆去地鬧你。」


  兩人頭對著頭,對卧枕上,露生撫一撫他的眼睛:「從未見你哭成這樣。」


  求岳孩子樣地揉揉眼,有些難為情,尷尬得拿被子掩護自己,過一會兒悶悶地從被子底下問:「你跟陶大哥,什麼時候認識的?」


  這會兒他也不叫人家陶泰迪了,也不叫人家陶老弟了,金總心裡已經自發自動地給陶長官升格成了頂級大哥,只要陶大哥能平安回來,別管幾個手幾個腳,金小弟願意一輩子吹爆陶大哥。


  此時三星正中,弦月相照,床前一盞黃黃電燈,罩在素白的德化瓷里,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樣子。露生在枕上輕嘆一聲:「說來慚愧,我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認識他。倒好像比認識少爺還早些。」


  他在枕頭上翻一個身,仰望微微搖動的簾帷:「那時我年紀小得很,唱得也不走紅,模糊記得是剛轉旦那一陣,做不起整套的戲,只能唱單折的驚夢、尋夢、春睡和偷詩。我這個人怕難為情,偷詩怎麼也演不好,對手的小生又是外面請來的,壓我一頭,我也不懂得要跟人爭戲。後來就見他送禮給我媽媽,叫我打扮漂亮些,哪怕唱得嫩,樣貌可以鎮場。那時彷彿已經見過他好幾次了。」


  求岳聽得半懂不懂,不明白什麼偷師春水到底妙在何處,從被子里探出頭:「那你都不知道人家叫什麼?」


  露生苦笑一聲:「我那時傲氣得很,年紀小,不會算計,還事事要強,反嫌他說破我不會做戲,竟是懶得搭理他。我媽叫我陪他說說話,我都是不情不願,給人家一張冷臉對著。所以後來懂事了,知道他是個愛戲的人,自然比別人不同些,只是我向來自矜身份,對戲迷都是這樣淡淡的,所以竟從來不曾問過名字。」


  金總心中有點酸,也有點惆悵,好像是自己壞了人家一段相思,不由得脫口問道:「你那個媽——」


  露生聽出他話里意思,輕輕搖頭:「我媽問過他,是不是想要我,問了好幾回,他都說只聽戲,不做那個事情。說我長得很像湯大家筆下的杜麗娘,他最愛杜麗娘。我覺得他酸唧唧的,真不像個軍人,小時候還有些瞧不起他。」說著他在枕上又嘆一聲:「焉知軍旅之人沒有文腸墨骨?醉里賞花,醒時拔劍,說的就是他這樣人了,我到今日才知道他是君子中的君子,俠士中的俠士,也不知你我二人生逢何幸,能結識這樣英雄!」


  金總在枕上點頭又點頭,此時他兩人都把私情撇開一旁,彷彿半句私情都是玷辱陶大哥一片高義。心中感懷,又覺惋惜,更覺激昂。唯盼他能凱旋歸來,平安無事。


  露生轉過臉來問他:「你那時候是從不打仗,沒見過這樣事情,是不是?」


  金求岳從被子里爬出來,抓了床頭的訂單存文,翻來覆去地看:「是啊,我那時候的中國很強大,至少我從來沒經歷過朋友要上戰場的事。說實話我今天感覺自己是頭豬,別人在幹什麼,保家衛國,我在幹什麼?到處騙錢。」他將存文對著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彷彿有沮喪的意思:「這訂單我現在不想要了。」


  露生肅容起來,拉過求岳:「我晚上來陪你,就是為這件事。」


  求岳抬起頭來。


  原來露生回房之後,也是揪心哭了一陣,怨自己沒對陶嶸崢多客氣兩回。冷靜下來,覺得陶士官未必就犧牲,自己還勸求岳寬心,要知張治中精兵非同尋常,或許不必敢死隊捐軀。人家還沒有死,自己這裡哭,豈不是咒他?

  洗了淚痕,忽然想起求岳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角色,他從前與陶士官不和睦,此時反而更添傷心。怕他血熱情急,再做出什麼前赴後繼的舉動,那就真是蠻勇了。因此星夜來諫。


  露生正色道:「你是個孩子心性的人,心熱忠厚,這是你的好處,但做事全憑意氣,這也是你的壞處。咱們平常玩耍,要鬧要使性子,都沒什麼,但大事上面,不能由著你性子來。」


  緩緩地,他把自己的手蓋在求岳的掌心上:「你見陶大哥視死如歸,心裡欽佩,這我明白,但若是讓一腔悲傷沖得不能自持,這又算什麼?難道前線打,後面不過日子,只是哭?即便你要去上海從軍又能做什麼?你槍不會拿、令不會聽,去了又有何用?他在前線奮勇殺敵,我們若是不好好生活,豈不是辜負他和將士們一片赤膽忠心!」


  說著他拿過求岳手上的文書:「這筆訂單,是你從石市長那裡討來的,裡頭厚利,這不消說。但你沒聽陶大哥說這繃帶也是救命的?咱們不做,自然有人來做,可是別人做未必有我們盡心儘力!天下百行,行行生計,須知若能將自己的事情做好了,也是為國儘力!強如那等蠢人只喊口號,不盡本分!」


  這話說得既清明、又嚴厲,求岳從未見他如此端莊肅穆,也從未見他如此冰心諍言,心中是難以言表的愛慕之情,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知音之意。


  他搶過文書,連急帶喜,幾乎口吃:「不、不是的,你沒聽懂我的意思——不是,是我沒說清楚我的意思。」他抓過水杯大喝一口:「咱們倆想的是一回事!」


  露生寬慰些許,又不知他是什麼意思,情不自禁地向他身邊坐近了兩分。


  求岳道:「你有沒有發現,我來句容這段時間,特別特別急?」


  露生點點頭。


  求岳給他塞上一個枕頭,教他靠著:「我歷史不好,不知道淞滬抗戰到底打得怎麼樣,是輸是贏我都根本沒有印象,但我無比希望我們中國人能贏。」


  露生遲疑道:「這是自然的,可這和單子有什麼關係?」


  求岳擺擺手:「露生,你沒見過我那個時代的中國,也沒見過我的海龍集團,在我離開之前,中國就是世界第二經濟體。其實我覺得就是要做老大也只是時間問題,你知道那個時候的中國經濟為什麼那麼強嗎?」


  露生靜靜地望著他。


  「因為中國很強大,沒有人敢來欺負我們。沒有哪個國家能夠憑藉暴力來侵佔中國的市場,我們有軍隊,有自主的關稅,有膽量制裁和反制裁任何一個針對我們的狗逼。」他抓過床頭的毛巾:「你還記不記得,三友實業社是為什麼被燒的?」


  露生眼中一明:「因為日本鐵錨?」


  「說得對,上海這場仗,鐵錨毛巾和三友毛巾的商業戰只是個導|火|索,但是日本人現在□□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他們在商業戰上失利了,就想拿□□大炮轟開我們的市場。」


  日本鐵錨和三友毛巾一直在中國市場上針鋒相對,價格戰、宣傳戰、原料戰全都打過,鐵錨沒有一次能佔上風。露生記得他們在上海的百貨公司門口看到的儀仗宣傳隊,日本人雇了樂團,敲鑼打鼓地在商店門口宣傳自己的產品。


  求岳握著毛巾:「我不知道上海究竟是勝是敗,但老子不能讓鐵錨借著這股東風逞強得意。你沒看見現在還有不要臉的報紙在給鐵錨做廣告?」


  露生漸漸聽懂了他的意思,心中激動,攥住他的手。


  求岳回望於他,是的,露生說得對,醉里賞花,醒時拔劍,自己一直在醉里賞花,現在是該拔劍的時候了!


  他把訂單舉在眼前:「之前我說接替三友,說白了是想吃三友的剩飯,可是現在我明白,商場如戰場,真刀真槍的前線,陶大哥去拼,國貨的這個戰場,三友倒了,我接他們的旗!」


  ——他要拔出他的劍,是這個時代的愚蠢外商絕未見過的利劍。


  兩人把頭湊在一起,求岳踴躍道:「我說不要訂單,是我表意不清,我的意思是,這筆訂單的錢,我們不要了,我白做這個生意!」


  露生不禁失笑:「說了半天,你是想捐繃帶給陶大哥?」


  「沒錯,但這個繃帶,不是白捐的。」求岳雙目炯炯地盯著露生:「我有一個很大膽的想法,勝負就在此一搏,也許會賠得血本無歸,敢不敢跟哥哥搞一次?」


  露生見他傻得幾乎像個孩子,可身上全是激昂戰意,不由得明媚一笑:「要飯也跟著你!說清楚,你要做什麼?」


  求岳痛快道:「要什麼鳥飯?這一仗贏了,鐵錨想要的錢都在我們這裡!你聽我說——」


  他兩個前長后短地說了一遍,露生大是驚喜:「這辦法甚險,可也甚奇,是劍走偏鋒。難怪你如此焦急,的確是拖延不得,此時正是大好良機!」他凝神一想:「你只顧著想生意,其實這件事要是做起來,可以一箭雙鵰,連句容廠的老問題,也能一併連根拔除。咱們不妨來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求岳喜得拍床打枕頭:「妙啊!黛玉獸!牛逼!」


  兩人睡意全無,爬在床上,你說我寫,將預算一夜出清。星移月沉,三星流輝,已是2月16日的凌晨。


  這一天清晨,張治中帶軍開拔淞滬戰場。


  國貨的利劍,也隨星光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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