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鶯聲
石瑛送來的訂單,是從張治中軍中發來的繃帶軍需——上海的戰事仍在繼續。
淞滬抗戰的硝煙並未停止, 並且愈演愈烈。
後方人民可以在句容牽牽小手談談戀愛, 上海的十九路軍還在出生入死。其實南京也被轟了, 不過挨炮的是下關那片碼頭, 軍艦從江上打來的, 比飛機轟炸的威懾力是小多了。政府封鎖了消息, 石瑛的說法是「有我在, 金老太爺不會有分毫差池」,家裡留下沈成峰看守,暫時無虞。
蔣光頭當然趁機開始表演,又恢復了軍事指揮權,派出之前駐軍湯山的張治中帶兵前往上海支援。這和之前的蔣光鼐蔡廷鍇不同,張治中是蔣光頭的親兵, 兵馬未動, 糧草先行, 出發之前就開始補給軍需物資, 也是做好了頑強抵抗的準備。
石瑛在電話里說:「此事關係非常, 是救你生意,也是救國, 還望明卿你斟酌行事, 不要因小利而失大義。若此事美成, 之後還會再有商議,日寇凶頑,恐怕此戰將計長久。」
金總很痛恨張嘉譯這個官腔了, 前幾天明明會說人話,今天訂單在手開始裝逼了是吧?事關掙錢,他唯恐聽錯了哪個字,手舞足蹈地急喊露生聽電話,充當翻譯。
露生捂著嘴笑。
翻譯過來就是:你爸爸我借公務給你賣個人情,公款訂單,你知足一點,不要在這個上面瞎幾把亂搞,這單做成了,後面繼續合作,上海估計是打持久戰,訂單不會只有這一次。
金總放下電話,沉吟了一會兒。
這份訂單,石市長儘力了,他是個聰明人,明白句容廠需要什麼,句容廠需要改善商品結構,還需要一個能賺錢的機會。所以他把這份厚利的軍需送給金總。
蔣光頭很捨得給張治中花錢,繃帶也是高價訂購,要求達到美式標準規格,光是這份四千件的訂單,就能給句容廠帶來約四萬元的毛利。
對大廠來說,可能不算什麼,但對窮得只有五十萬的金總來說,這真的很棒棒了!
只要做好這一單,接下來還會有後續,句容廠上半年的業績,至少是不用愁了。
露生和他相看一眼,心中都難捺喜悅。露生玩著松鼠,嘴裡取笑他:「人家辦公事,自然說話要文雅的。叫你多讀兩個書,你成天只知道皮,今天丟人不丟人?」
松鼠也抓著籠子吱吱吱。
金總懶得跟他們一大一小計較,嘴裡笑道:「有屁用?聽不懂你哥哥我也做成生意了。」伸著臉道:「快,給我一個愛的么么噠!」
露生不懂什麼是「么么噠」,只看他一副騷包德行,笑著擰他的臉:「么個什麼?么你一個滿臉開花!」又把松鼠籠子懟到他臉上:「叫這個小禿頭來么你!」
「什麼禿頭?」
露生笑著指一指松鼠:「你看它腦門上缺撮毛,真是物似主人形,你養的東西,長得也跟你一樣傻!」
求岳看看松鼠,真禿一塊兒,估計是被抓的時候揪掉了,大笑起來:「還是你養吧,長得像你,水靈靈的好看。」
他是心中早把露生當成天仙,贊也是由衷地隨口一贊,露生卻把臉微微紅了,頭也低下去了。
求岳看著他笑:「這也害臊?你本來就好看。」又搗露生的胳膊:「你看這個松鼠,像不像我們的兒子。」
露生原本還害著羞,一聽這屁話,噗一聲笑了:「你要死了,找個松鼠做兒子!你兒子只活兩三年?!」
大松鼠被他們煩死了,抱著禿頭很難受。
兩人叫珊瑚拿了鼠兒子出去,吩咐別再餵了,這半天要把這小東西撐死了。求岳忽然想起事情,拉了露生回他房裡:「有個東西差點忘了。」
露生也想起來了:「你剛拿回來的那個?」
求岳笑著解開包袱:「句容廠的賬本。」
他今天是沒預料到石瑛會來電話,閑得無事可做,就去廠子里找事。想想外部矛盾既然還要等待,不如先處理一下內部問題。
姚斌倒也痛快,少爺一問,二話不說,把賬本全交出來了。這讓金求岳有些吃驚,心裡也有點沒底了。
露生笑道:「這賬必定有假,不然他怎會如此輕易給你?你也太直了些。」
求岳抓抓耳朵:「假賬也有假賬的用處,難道他作假,我就不能抓假?要能知道他在哪裡造假,也不錯。」
露生點點頭:「這倒也是。」
政府專員不知幾點才過來,左右也是無事,求岳便捧了賬本呆看,露生在一旁伺候茶水。門窗開著,不怕人說。
誰知打開賬本,金總傻眼了——老式賬簿,非電子化記賬,沒有一鍵統計,雖然都是中文但金總彷彿一個字兒也看不懂。
露生見他抓耳撓腮地著急,在他身側笑道:「你跟我說以前也做生意,怎麼連賬也不會看?別是扯得謊。」
金求岳惱火道:「笑,就知道笑,你會看,你快來看啊?」
「看是會看,可是這樣精密東西,我什麼身份,怎麼好插手?」
「說的什麼狗屁話。」金求岳拖他坐下:「你是什麼身份?你是我的親生隊友。趕緊的別啰嗦,順便也教教我,這和我過去看的賬目系統完全不一樣!」
他這裡言者無心,露生卻微微一呆。
若換做往日的金少爺,看賬這個事情,是怎樣也不肯讓他做的。金少爺教過露生看賬,可為的是要他自立門戶,金少爺道:「你不能一直在我這裡,以後總要自己做個班頭,到時候人多賬雜,你要學會自己看賬。」
露生很不愛聽這話,心中彆扭,嘴上仍然撒嬌:「我是一輩子也不出去的,只幫你看賬就夠了。」
金少爺笑道:「這是什麼話?我的賬,不用你來看,自然有當班的人去做。」
露生又拗起來:「是不許我看不成?」
金少爺永遠的平心靜氣:「這些事不用你管,你愛玩也好,愛唱也好,只憑你高興,生意上的事情太傷心思,不看也罷。」
露生臉上青紅交加,金少爺見他面色難看,只得無奈勸解:「我只想你以後做了班頭,不知多少辛苦,何必再為我費這個心?」他撫一撫露生的手:「前日梁醫生還說你身體虛弱,多是因為心思沉重,開了葯你也不肯吃,我勸你少尋煩惱,多養著,於身心都有益。」
他的語調是一如既往地溫柔,而那溫柔里含了心知肚明的冷漠。露生白鬧了一頓,弄僵了氣氛不說,反受教導,唯有垂頭吃茶。金少爺還要再加一句:「都是我不會說話,又惹你生氣,罷了罷了,這個賬咱們不學了。」
露生心裡惶恐,強忍著一腔眼淚和窩火,賭氣仍道:「你不教我,明日再也別來。」
金少爺無法可處,過了三日,到底還是教他看賬,只是金家的賬本,露生到底沒有看成。
那賬本是當家人永遠的秘密,他以為一輩子也不會有權力去看。
而金少爺再也不說任何安慰的話,就彷彿他從來不知道這對露生而言是一種缺乏尊重的傷害。連露生自己也不明白,到底賭氣在哪裡,他只是平白無故地,覺得心裡不舒服。
可事到如今,金求岳輕輕巧巧一句話,賬本就這麼揭開放在白小爺眼前了。
有時想想,人的命運真是難料。說起來金少爺於他實在恩情不少,救他出來,又把他教養得知書識字,寫算上都不遜於人,若是自己求得少些,不至於弄到反目成恨。可是人情這種事情,誰能預料當日和如今?
從來不覺得自己這一身能看會寫算什麼本事,誰知倒能幫上求岳的忙!
「真叫我看?」
「還要我熱吻求你啊?」金求岳淫笑著抹嘴:「那來來來。」
露生又羞又急:「我說正事,你只說渾話!」他推開金求岳,正色道:「哥哥,你可知金家的規矩,賬本只有賬房先生和當家的能看,你讓我看賬本,不怕人家說閑話?」
其實沒有這層規矩,至少金忠明沒有這個規矩,規矩是金少爺自己不聲不響立起來的。他在政商兩界遊走,賬目上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情,加之獨斷專行,閑雜人等當然不許染指。
金少爺沒有想過,自己的規矩,把露生也算在「閑雜人等」里了。
金求岳見他說得鄭重,不免驚奇笑道:「這是哪一家的狗屁規矩?我就沒有這個規矩。」他拉了露生的手:「你是我老婆,老婆不許看賬?」
露生靜靜瞧他一會兒,自己慪笑了:「算了吧!跟你這樣渾人說什麼正經話,我看就是了——誰是你老婆?」
求岳笑道:「兒子都有了,掛在外面呢!」
兩人打打鬧鬧地看賬,直看到日色向西,求岳伸懶腰道:「媽的,張嘉譯這個狗比,說了下午來,這是打算晚上在這裡蹭飯。」
政府辦事黃金時間,下午五點,辦完正好晚上喝一場。金總姿勢很熟練,窗口叫周裕:「周叔叫廚房做幾個好菜,看看家裡有什麼好酒,沒有就趕緊鎮上買去。晚上咱們估計要請客。」
什麼清官!都是一樣的!
露生也笑道:「你在這個上頭倒很是很通,我去廚房看看,一個廚子被我打發走了,新來那個不知頂用不頂用。」
大家張羅起來,周裕正預備去鎮上買酒,誰知政府的人說到就到。排場不大,只兩個人,前頭的是司機,後頭那人從吉普車上跳下來。
求岳和露生迎出門去,不禁愣了一愣,居然是陶士官。
陶士官瘦多了,披一件軍呢大衣,歪戴著軍帽,軍靴上馬刺映著黃昏的夕陽,有點耍帥的意思,臉上兩三道微凹的傷痕,不算猙獰,倒給他添了英武。故人相逢,露生自然驚喜:「陶長官,怎麼是您?」
金總心裡崩潰,怎麼又是這個泰迪!
陶泰迪這次表現平靜,不那麼發春了,只是仍有些心潮起伏的神色,單手扶一扶軍帽:「我現在第五軍負責後勤,聽說小爺您在這裡,我就求了這趟差事。」他溫柔地看住露生:「看您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金總好想打他啊。
為什麼你們兩個每次見面都這麼瓊瑤啊!一秒開啟民國處朋友文學完全二人世界啊!襯得旁邊的金總好像霸佔名伶的炮灰啊!
金總鬱悶地摸摸腦袋——媽的加上禿頭更像了啊!
陶士官又道:「此行倉猝,沒能給您帶什麼禮物。」他又扶軍帽:「我是今早才趕回南京,實在沒有時間置辦東西。」
露生想起陶士官在上海受苦的樣子,此時見他似有高升,心中欣慰:「能見一面已經很好,何必次次送禮?」
「……」你們兩個到底有完沒完啦!
那兩人春風中切切相望,一副千言萬語訴不盡的樣子。金總簡直想把松鼠兒子拿出來狂抓這個泰迪了。心裡又罵張嘉譯,你他媽的是不是故意惹事?能送訂單的千千萬,幹嘛非給我找個情敵?!
酸歸酸,這種時候要表現男人的氣度,金總乾咳一聲刷個存在感:「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陶長官裡面坐,晚上一起吃個飯?」又把露生揪過來:「寶貝兒叫翠兒拿酒去,晚上我跟陶老弟喝一杯。」
露生心中好笑,橫他一眼。
陶士官卻道:「不必了,軍情緊急,我這裡簽了單子,就要趕回上海。」他從懷裡掏出文書,忽然一陣春風吹來,將他大衣的衣襟揚起來了。
陶士官連忙按住大衣——仍是一隻手。
求岳和露生看得分明,兩人心中都是一驚,露生一步趕上去,伸手一抓他大衣下的左手。
——空了。
那不是耍帥。
他一隻手沒了。
陶士官慌忙按住衣服,向後退了一步,又扶軍帽,求岳和露生這才留心看他半邊臉,原來那一邊耳朵也沒有了,教軍帽遮著。
兩人不知該說什麼,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欽佩。金總的醋勁早飛到天外,忍不住抓了陶士官的手:「兄弟,你怎麼傷成這樣?」
陶士官有些慚愧的神色,抬起頭來,眼中卻有堅毅:「上海打得你死我活,大家力戰吳淞,我這點傷不算什麼,只是繃帶藥品都急缺。」他看向金求岳:「金大少,這批訂單是救命的,還望你越快越好。我這裡紅泥自來水筆都帶了,您快些簽了,我就帶回去。」
他單手從口袋裡掏出印泥,顯然是預備好了,要掩飾殘疾。看一看露生,溫柔笑道:「殘破之軀,恐怕小爺見了害怕,您放寬心,這沒有事。」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這不是炮炸,刺刀削的,看著不雅,但聲音還是能聽見。」
露生把眼圈兒紅了。
陶士官又向求岳仔細道:「金大少不要急,將文書看妥再簽。」
求岳無法,只得將文書看了一遍,石瑛介紹的能有什麼問題,他一邊簽字,一遍忍不住又問:「你在後勤,回去不用上前線了吧?」
陶士官微笑道:「王師長厚待我,將我薦去第五軍差遣,實不相瞞,我還是要回王師長麾下,這次領差就是想——想見見小爺。」
這話說得極是含蓄,唯露生敏慧,已經聽出他話里的意思:「你這樣上前線,要做什麼?」
陶士官戀戀地看他一眼,溫存收回目光:「保家衛國,我等天職。就是少了一手一耳又有何妨,今日建功立業,明日衣錦還鄉,這是我掙軍功的機會。」
「……」掙什麼軍功?一個殘疾人上前線還能做什麼?求岳瞬間想起報紙上登載的淞滬戰事,吳淞死戰力抗,已經在組織敢死隊自殺攻擊。
蔡廷鍇的六十人已經犧牲了,接下來仍有死士前赴後繼。
陶士官要去做什麼,他們心中都已分明,不然怎能放他從戰場上回來探望?只有死士能有這樣待遇!
兩人再也問不下去,眼中幾乎難忍熱淚,陶士官見露生含淚,想伸手去擦,抬起剩下的一隻手,終於又放下。
他接了求岳的文書,又重新把帽子戴好,遮住損去的半邊耳廓:「能見您一面,我心滿意足,小爺,這麼些年來,您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杜麗娘。」
他再無別話,平靜行了一個軍禮,轉身上了吉普,幾乎不願等地,車子轉眼就發動了。
露生和求岳怔了片刻,兩人都拔腳相追:「陶長官!陶長官!」
吉普又停下來。
露生喘著氣,緊緊抓著車窗:「這麼些年我不知道您叫什麼,敢問尊名?」
陶士官坐在後座上,眼淚也緩緩湧出,他燦然一笑:「在下陶嶸崢,山東曲阜人。」
露生料他此去生死難知,心中肝腸寸斷,遍尋身上,竟無一物可以相贈,懷中拽出帕子來,塞在陶嶸崢手裡:「陶長官,陶大哥,你千萬回來,等你回來,我給你一人做驚夢!」
求岳也追上來,一把捂住露生的嘴:「操啊不要瞎立flag!」他盯著陶嶸崢:「陶兄弟,活著回來,老子對你非常不服氣,下次見面,我們比試一下。」
陶士官又笑了,笑得如沐春風,露出潔白的牙齒,有些孩子氣的稚拙。
「但願如此,後會有期。」
淺淺春風中,他車子絕塵而去,風從句容河上吹來,帶著濕潤的春意,間有一兩聲初歸的春鳥啼鳴。大約與他最愛的清艷唱詞是一同景象:「聲聲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得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