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雨中行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孫子，謀攻》
1943年7月9日 駐印軍利多軍事基地
東南亞的雨季已經到達了高峰時期，這就意味著從現在到10月份，幾乎每一天都會有不同程度的降雨，晴天的時間反而成了少數。雨季波及整個東南亞地區，讓這一帶變得潮濕不堪。難以行動。
這一天也下著雨，雖然並不大，但是潮濕的空氣和吹來的涼風還是能讓人感覺到一股風蕭蕭的感覺。
軍事偵查曆來是軍事行動中最危險的任務，不僅要求膽大心細，將忍耐力發揮到極致，而且還要懂得觀察，繪圖，目測方位和距離。因此各部隊的偵察兵也都是由最優秀且有一定文化水平的老兵組成的部隊。他們需要在沒有補給，沒有後後援的情況下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完成任務，而且不能驚動對方。一旦被敵人發現，哪怕他們再精銳，也幾乎沒有多少能夠生還的可能。更何況一旦日軍發現自己的防線被偵查過，必然會更改部署，那麽這隻偵察部隊的偵查結果將毫無意義。
不過還好，在利多基地多次一個月左右的模擬演練之後哦，蕭天河等人也得到了無數寶貴的經驗，對這次任務可以起到很大的作用。
現在，第九支隊的官兵們此刻就整齊的站在小雨中，保持著標準的軍姿。他們每人罩著一件日軍的專用雨衣，雨衣之下，每人都身穿日軍軍裝，拿著日軍標配的武器，甚至穿著日軍專用的雨鞋——這一層偽裝是他們被發現後最後一層保護自己不暴露的屏障。如果這一層屏障被突破，那他們也就隻有戰死在日軍陣前的份了。
“中美混合突擊隊第九支隊準備完畢，請指示，少校支隊長蕭天河！”
蕭天河站在隊伍的最前麵，用宏亮的聲音報告道。
“你們好，我的孩子們！”
一頭白發的史迪威將軍此刻就站在他們麵前，他沒有戴鋼盔也沒有穿雨衣，任由雨水打在自己身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為後輩送行的老兵一樣，期待又帶著關懷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即將出發的戰士。
“去年的這個時候，你們中的一部分人正在從胡康河穀艱難的向這裏前進，麵對惡劣的天氣和日軍的包圍，你們犧牲了超過一半的弟兄，終於抵達了這裏，為我們的反攻保留了火種。今天，在蘭姆伽半年多的時間裏，你們已經重生，獲得了所有反攻所需要的東西。現在你們將作為第一支反攻的先鋒部隊，從這裏出發，返回胡康河穀，返回那片你們的戰友犧牲的地方。這一切都是為了最後的勝利，為了在緬甸血洗一年前的恥辱，為了最終將那些日本鬼子徹底趕出你們的家鄉。現在我命令你們，向胡康河穀進發，完成你們的偵察任務，將日軍的布防和沿途的情況偵查清楚。這是我們取得整個緬甸戰役勝利的第一步！”
史迪威頓了頓，似乎猶豫了一下，虔信天主教的他並沒有說出“上帝保佑你們”的慣用詞，而是用了中國人的習慣：
“此刻，在中國四萬萬同胞正在看著你們，希望你們那些犧牲在緬甸弟兄們的在天之靈，保佑你們順利完成任務！”
史迪威向著官兵們敬了個禮。身後的柏特諾少將臉上似乎有些不高興，他上前一步，衝著官兵們命令道：
“全體出發！”
“是！”
蕭天河大吼一聲，衝著史迪威和柏特諾敬了個禮，然後率隊向後轉，走入了那黑漆漆的密林之中，沒有人知道前麵有什麽在等著他們。
隊尾的楊成峰不禁又看了一眼蘭姆伽的方向——吳敏應該還在醫院裏忙碌著，不知道當她發現自己“失蹤”後會不會心急如焚，希望她不要去四處打探，不然，以她緬甸人的身份沒準會被軍方當成間諜。
楊成峰心裏有些淩亂，不過他知道自己現在什麽都做不了，這就是戰爭。隻能寄希望於早日完成任務，才能回去確定她的情況。
相比之下，蕭天河倒是放心的多，倒不如說是徹底放下了——蕭雲山不能老是為自己擔心，他也該有自己關心的女人了，這種時候，就算把自己忘了也無所謂。再說他是個優秀的參謀，估計猜也能猜出來自己在幹什麽……
1943年7月10號 胡康河穀外圍
嚴格來說，第九支隊的6成以上的官兵都是來自國內補充的大學生兵，並未參加過第一次遠征，對這一路並沒有什麽感覺。不過蕭天河，楊成峰等從這裏撤退的人們心裏卻是無比的沉重，似乎又想起了當年狼狽逃離這裏時的樣子。
一路上，偶爾還能看到當年撤退時候留下的各種罐頭盒子，餅幹包裝紙，散落的不能用的武器零件，甚至還有早已經化為白骨的戰士的屍體。
每當遇到這些昔日戰友的屍體，蕭天河都會下令將屍體埋葬，給這些犧牲的戰友以最後的尊嚴，然後集體敬禮，繼續前行。
一塊大石頭出現在道路旁邊，上麵還可以看到有些模糊的雕刻痕跡。
聯絡官格力斯少校看著石頭上那因為風吹雨打，已經難以辨認的字有些好奇。
“這是當初我們的人寫的！用刺刀刻上去的！”
楊成峰在一旁有些感慨的說道：
“我記得那是個軍部的士兵，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已經回國了！”
“這寫的是什麽？”少校問道。
“我們會打回來的！”
楊成峰用手撫摸了一下那一行字，然後義無反顧的向著前方走去……
1943年7月17日 胡康河穀 新平洋地區
新平洋不是海洋，而是在胡康河穀這片茂密的原始叢林中唯一的一大片平原，同時這裏也是胡康河穀地區西側的出口所在。
不知道是不是戰友們的保佑，當9支隊走到這裏的時候，天空竟然完全放晴了，久違的燦爛陽光再次撒向大地，隻是在新平洋這片完全露天的區域，沒有任何樹木會遮擋住陽光。
“全體休息！”
蕭天河命令道，然後指揮部下開始借著新平洋的製高點，對周圍的林海進行測繪——他們除了要偵查日軍的陣地，還要提前對進攻路線上的環境進行簡單的測繪。
多日在雨中行軍，渾身濕漉漉的官兵們迫不及待的脫下衣服，全身赤裸著，讓健碩的身軀沐浴在陽光中，享受著這片溫暖。整隊人在四周部署了警戒後，甚至開始晾曬衣物。
一架美軍運輸機從空中飛過，將大批物資空投下來，給這隻部隊進行物資補充。
得到了物資補充的官兵們頓時士氣高漲起來。
部隊短暫的修整了一下，直到數小時後天空再次開始陰沉起來，傳來隆隆的打雷聲，大家才收拾好東西，將空投箱和降落傘統統掩埋後再次上路，所有人也都再次恢複到了那種濕漉漉的狀態……
1943年7月20日 胡康河穀 茅邦地區
對於日軍的大致位置，史迪威隻能根據之前空中偵察的航拍圖片給出大致的方位。然而胡康河穀地區植被茂盛，參天的大樹很好的成為部隊隱藏的天然屏障，裸露的地表並不多，因此並不能確定日軍的實際所在。不過根據推測，他們的先頭部隊距離新平洋應該不遠。
為此，蕭天河采用了比較穩妥的方式——9支隊官兵在下雨的時候趕路，一旦雨停，立即就地隱蔽，這樣減少了被日軍發現的幾率。而且由於穿著日軍軍裝，在模糊的雨中很可能被對方誤認為是自己人。
不過這種方式，也導致他們的行進速度非常緩慢。
這也是一個大雨的天氣，根據之前的航拍圖，他們距離日軍已經越來越近了。官兵們也逐漸緊張起來。
突然，擔任尖兵的上等兵李勳突然感覺碰到了什麽，立即停下了腳步，伸手做了一個危險的指示。
官兵們立即就地隱蔽，做好戰鬥準備。然而李勳依然站在那裏微絲不動，一臉驚恐的看著自己的腳下。
格力斯少校小心翼翼的爬了過去，仔細看了看他腳下，才用小聲說道：“你確實踩中地雷了！千萬別動。”
李勳用力點了點頭，汗水已經從臉上滲出，滴答滴答的落在地上。格力斯倒是很熟練的從兩旁挖開地雷，小心翼翼的拆除了引線，解除了機關。當看見他安全的手勢時，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你的運氣不錯，這是英國人的地雷，應該是被鬼子繳獲後使用的。我比較熟悉這種地雷，要是換了日本人的地雷，我還真不知道怎麽拆。”
格力斯又將沒有引信的地雷買了回去，用沾滿泥土的手拍了拍李勳的肩膀，後者則直接癱坐在地上。
“這是雷區，就是說，我們距離鬼子已經不遠了！所有人都小心點！”
蕭天河對部下命令道，然後又看了看地圖，對楊成峰命令道：
“你立即帶10個人和電台後撤兩公裏，找合適的地方，建立我們的指揮部，通知總部，我們已經找到了日軍的防線。從現在起，空投物資全部空投在新平洋地區，我們派人去取，否則這一帶沒有合適的空投區，距離太近也容易被日軍發現。注意隱蔽。”
“是！”
楊成峰點了點頭，立即帶人後撤了回去。
接著，蕭天河又命令幾個戰士爬上樹，隱藏在樹上，等待雨停，然後遠距離觀察雷區後的情況，另一組人做好排雷的準備……
1943年7月31日 胡康河穀 茅邦地區
雨停了，久違的太陽從參天大樹茂密樹葉的縫隙灑下些許陽光，形成無數道美麗的光柱，叢林中的各種飛蟲都在這片美麗的光柱下起舞。
駐守這裏的日軍18師團55聯隊的官兵們似乎也忘記了自己身處前線，一個個從防線中跑出來，從樹上爬下來，脫掉悶熱厚重的軍用雨衣，光著膀子，甚至脫掉褲子，隻剩下一條兜襠布，紛紛跑到陽光之下，享受那久違的日光浴。更有人開始借著這些陽光開始晾曬衣物。
胡康河穀地區是安全的，這是每一個日軍官兵都深信不疑的事情——這裏樹木茂盛遮天蔽日，哪怕是美軍飛機來了也根本看不到下麵是什麽情況，更別說空中打擊了。
而在日軍眼裏，那些打仗吃不了苦，行軍需要公路運輸的美英軍隊根本不會出現在這片原始叢林中和他們這隻號稱“叢林作戰之王”的18師團作戰。他們隻會守在利多，背靠公路，戰戰兢兢的等待著日軍的進攻——若開戰役對英軍的勝利更是堅定了他們的信心。
至於中國軍隊，光是在野人山地區找到的那些餓死的累累屍骨就能看出他們的慘狀，想必早已經有了心理陰影，哪裏還敢來送死？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此刻，就在距離他們不遠處的叢林中，幾雙充滿仇恨的眼睛正在盯著他們。
第九支隊第1分隊上等兵石雲功的手就放在自己手上那挺的歪把子輕機槍的扳機上，槍口正對著這些隊形密集，毫無警惕性的日軍。隻要他扣動扳機，下麵這二十幾個個鬼子起碼死傷一半以上——這也是他在西南聯大的時候每天腦海中反複出現的景象。但是現在，他必須忍住，堅持住，穿著厚重沉悶，外麵還插著各種偽裝物的雨衣靜靜的趴在這裏，汗流浹背，還要忍受著螞蟥和各種蟲子不斷從雨衣的縫隙鑽入自己的衣服，在自己身上肆虐的難受感覺，咬牙堅持著——理想和現實的差別果然還是巨大的。
他不止一次想要扣動扳機，如果自己還是學生，他寧願本著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的心態和下麵的鬼子拚了，也比在這裏活受罪強。但是現在他是一個軍人，一個突擊隊員，無論什麽情況，都必須忍耐下去。
“天晴了，應該有空投了，今天應該可以吃上那些正常點的食物了吧！”
石雲功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按照訓練時學到的那樣從一旁的泥地上，把一條蚯蚓抓出來塞進自己的嘴裏，強忍著將其吞下肚，遏製住難以忍受的饑餓感——他們攜帶的食物早已經吃完，肚子餓的時候，隻能靠這些蟲子充饑。
“喂，你TMD在畫油畫嗎？快點啊！”
一旁的排長丁武小聲對圖紙作業的士兵柳明罵道。後者則一手拿著望遠鏡，一手快速的在紙上繪製出日軍的據點情況。
一個戰士拍了拍畫圖的柳明，然後用手指了指遠處地麵的一片灌木叢——那裏剛有兩個日本兵走出來曬太陽，順便開始清理裏麵的“積水”——這是一個非常隱蔽的暗堡，如果不是有人出來，很難發現。
柳明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這個隱蔽的暗堡很難發現，位置卻十分刁鑽，一旦打起來，突然噴出的火力必然讓進攻方死傷慘重。
這已經不是他們找到的第一個暗堡了，偵查發現，日軍在這裏充分利用地形，明暗火力點相互配合，遠不是一眼看上去那麽簡單。不少樹上也都安插了狙擊手。如果不知情的部隊貿然發動進攻，哪怕裝備再好，也必然會死傷慘重，而且到死都未必找得到敵人在哪裏。
歡呼聲也出現在他們後方，不過所有人都不為所動——現在，丁武的偵查小組正處在日軍兩個交錯的據點中間，仿佛虎口拔牙一般的進行著偵查作業，一旦被發現，兩邊的交叉火力下，他們絕對沒有活著回去的可能……
3小時後，瓢潑大雨再次澆灌在整個叢林中。日軍士兵們收起衣物，再次躲回那些有屋簷的簡易建築裏避雨。所有人的視線都受到了影響，隻有幾個被欺負的新兵披上厚厚的雨衣，裝模作樣的在外麵一邊站崗一邊小聲發泄著對老兵們的不滿。
而丁武的小隊已經完成了布防圖的繪製，他們將所有的東西收拾好，將地圖放進專用的防水袋裏，趁著大雨引起的聲響和遮擋視線的機會，悄然從日軍陣地前撤離……
這是在利多基地演練時得到的經驗——由於雨中觀察目標難度太大，錯誤率太高，因此部隊隻是趁著下雨，悄悄摸到日軍據點附近，在最有利的觀察地點潛伏下來，然後等著雨季中晴天的那短暫時間抓緊繪製地圖。最後，再在下雨的時候悄悄撤離。這是唯一能夠做到的偵查方式。當然，非常耗時，一次偵查往往要在一個地方潛伏好幾天時間。
1分隊中途多次遇到險情，有時甚至要從日軍的暗堡旁邊悄悄經過，不過還好，得益於雨天人的視線和聽力都被幹擾，說話都嫌累。他們有時候假裝日軍從日軍身邊經過時都沒有被日軍發現。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有驚無險的返回了指揮部……
與此同時距離日軍前線兩公裏處，9支隊指揮部
這是隱藏在一片灌木叢中的指揮部，實際上，隻是一片隱蔽的很好的宿營地。周圍植被豐富，除非走入其中，否則不可能發現這裏還隱藏著一個指揮部。
而在這裏，所有的偵查信息被匯總，日軍的一線布防信息也逐漸顯露出來——很顯然，戰鬥力強悍的日軍18師團在胡康河穀地區擺出了一個防禦陣型，似乎是由於道路建設過於艱難，因此在這一地區處於守勢。
不過現階段，這不是蕭天河等人該考慮的問題，他們一麵通過無線電匯報，一麵將匯總到的信息迅速繪製成圖，每隔幾天就會派人往利多方向送去，好讓高層的將領們可以開始製定相關計劃，開始搭建沙盤和模擬的訓練場——當然，相比在這裏冒著危險吃苦受累，回到利多去送布防圖，順便好好休息一下，是一個很搶手的任務。
天空再次放晴。營地裏頓時出現了一小片嘈雜，每個人的臉上都出現了喜悅的神情。
沒過兩天的時間，3分隊隊長王越帶著十幾個手下抬著幾個空投的物資箱從後方跑了過來——這些空投物資的美軍飛機隻要天氣一合適就開始給他們空投物資。而空投的地點在整個胡康河穀地區最大的平原地區新平洋地區。（物資如果落入叢林及其難找）再由9支隊的人過去回收後送過來。雖然路途遙遠，但是避免了被日軍發現空投的危險。
美軍空投的戰地物資主要是肉罐頭，壓縮餅幹這些東西。要是放在蘭姆伽，早就沒人吃了。然而對於現在風餐露宿，吃各種蟲子充饑的9支隊官兵來說，已經是美味佳肴了。
剛執行完任務回來的1分隊官兵們迫不及待的打開罐頭包裝，大口吃了起來——這是幾天以來他們吃的唯一正常點的食物。
蕭天河掰下一塊壓縮餅幹，放在嘴裏，看著地圖上那日軍防線中不斷被填補的空白區域，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最多再有兩個星期，9支隊就可以完成整個日軍布防的偵查，到時候，所有人就可以擺脫這種折磨人的狀態，返回利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