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兄弟
“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曾參豈是殺人者,讒言三報慈母驚。”
——《增廣賢文》
1941年10月初,重慶市郊,賓客樓酒店。
賓客樓此時高朋滿座,雖然是在重慶郊區,但是這家不太正宗的菜館卻一向是客滿。即使是在這個餓殍遍地的年頭,相對便宜的價格和還算過得去的菜色,總能引來一部分還能夠吃得起飯的人。尤其是借著距離軍官們比較密集的居住區比較近,不少軍官也都喜歡在這裏吃點東西。
從這些軍官們大部分都給錢這一點來看,這裏的掌櫃的也多少是有點背景的。不過,從依然有一部分軍官不付錢看,他們的背景也不是很大。
這是個低落的年頭,放眼看去,半個中國都已經處在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蹂躪之下,而去年年底上演的皖南事變引發的連鎖反應餘波尚存,手足相殘,日寇步步緊逼,讓整個國家的前景一片黯淡。
然而酒店的柱子上上卻依然高掛著好幾麵“莫談國事”的牌子,和這裏悠閑吃飯的軍官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頗有點“前方吃緊,後方緊吃的意思。”
“回鍋肉。”酒店的夥計將一盤汁水充足,燒得通紅的回鍋肉放在桌子上,然後向坐著的兩個軍官一鞠躬,畢恭畢敬的說道:
“二位長官慢用,有事您叫我。”
說完,有些小心翼翼的走了下去。
這裏的店小二也是見過各種軍官的,然而放下菜一下去就和自己那些在門口驅趕乞丐的同僚們打了招呼——這兩位軍爺不對付,身上都帶著家夥呢,到時候別打起來了。
他口中的兩個“不對付”,此刻正衣著筆挺的坐在這裏,軍裝一絲不苟,麵對麵坐著看起來倒像是一副油畫。其中年輕的少尉有些器宇不凡。他神情嚴峻,眉宇間透露著一股銳氣和英氣,標準的軍人坐姿,似乎對他們麵前的菜肴並不太感興趣,隻是滿目怒容的盯著眼前那個毫不在意的拿著筷子,一臉油光的在那裏夾肉片的中校軍官。
中校的軍裝也十分筆挺,伸筷子的胳膊動作十分精確,完全沒有讓身體其他部分隨之而動,破壞軍裝的整體形象。不知道翻了多久,中校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目標,他拿起筷子,將一塊用又大又厚的肉夾起,一下子放在麵前的楊成峰少尉麵前的碗裏。然後靠在椅子背上,麵無表情,不溫不火的說道:
“成峰啊,咱們兄弟馬上就要相隔半個中國了,這分別前,你就打算一直給你親哥這麽一個臉色?”
“哥!”
少尉死死的盯住中校的眼睛,然後滿麵怒容的問道:
“我去第五軍,是你安排的吧!”
中校放下筷子,雙手抱胸,輕輕的點了點頭,然後悠然說道:
“你既然這麽不願意跟我去胡長官的第34集團軍對付共產黨。第五軍也是個好地方,無論是現在的位置還是將來的前途,都是不可限量的。其實這樣也好,畢竟和共產黨摩擦雖然更能得到上峰的賞識,但是危險還是很大的!不比和日本人打安全多少!”
他的身體略微前傾,語重心長的繼續說道:
“你知道我多不容易,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的才好容易把你安排到第五軍這個一天能吃三頓飯的地方嗎?”(國軍標準是一天兩餐)
說完,中校又拿起筷子隨便給自己夾了塊肉,放在自己的碗裏,似乎要犒勞自己。
“哥!”
少尉滿麵怒容卻不好意思發火,攥著拳頭在空中揮舞了半天才放下,說道:
“我們同一期的明明都被分配到第74軍,隻有我去貴州的第五軍,你讓我的同窗們咱麽想……”
“你知道第74軍現在在哪裏嗎?你知道為什麽你們這一期大部分人都一股腦去了第74軍嗎?”中校放下筷子毫不客氣的問道。
“第74軍現在在長沙!正在參加長沙會戰,和鬼子拚的太凶,死傷慘重,現在急於補充軍官。”
“那你也知道鬼子對長沙誌在必得吧!現在去74軍,凶多吉少。”中校說完就從碗裏架起那塊肉,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哥!34集團軍在陝甘一帶監視共產黨,第五軍在貴陽修整,都是後方。我是個軍人,對共產黨沒什麽興趣,也不想待在安全的後方。殺鬼子才是我的職責!我不怕戰死在長沙……”
“職責個屁!鬼子啥樣子都沒見過,口氣倒是不小。”中校吃完了嘴裏的肉,一臉不屑的笑了笑,然後止住笑容,壓低了聲音說道:
“第五軍是中央軍中的嫡係,戰功卓著。杜軍長也是委座的愛將,這就是你將來往上爬的梯子。這血戰昆侖關,殲滅鬼子第四旅團的功勳部隊多少人想進去沾光還進不了呢。還有,我聽人說,第五軍在昆侖關死傷慘重,現在修整期快結束了,去的軍官提升機會很大,尤其是咱們這些黃埔生。而且上峰似乎有意將其作為拱衛西南地區的主力和全軍的總預備隊,也就是委員長的‘禦林軍’。估計一時半會沒有作戰任務了。74軍雖然也算是中央軍精銳,但是部署在湖南地區,太靠前了,曆次戰役死傷都過於慘重。而且鬼子目前主攻的方向也是湖南地區,接下來的仗還少不了,如果去了74軍,有可能在進階前就先丟了小命。你就別成天想著什麽和鬼子拚命,中國人多了,拚命的不差你一個。將來等你高升了咱們還得相互提攜呢,俗語有雲,‘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楊成峰一臉想要一拳揍上去的衝動,但是始終沒有下去手,他一臉惱火的坐下,拿起筷子,夾起那塊肉在嘴裏用力嚼了起來吞咽下肚。然後平複了一下心情,一臉報複式的問道:
“哥!爹的那個筆記本,你還帶著嗎?”
中校的筷子停在了空中,他臉色驟變。憤怒,愧疚在一瞬間連續出現在臉上。僵住了好一會兒,他才用顫抖的手從衣服口袋中拿出一個不太厚的黑皮外殼,一看就是進口產品的筆記本,一下子扔在了少尉麵前。
“爹的遺物,給你了!”
筆記本早已經磨損,看起來很舊,上麵還有不少遺留下來無法清洗的血漬,裏麵記載的字跡也有些褪色,然而那些字跡卻早已經印在中尉的心中,也印在這個民族近代屈辱的曆史上——從1840年起,中國每一次的戰鬥結果,每一次的失地,都曆曆在目。
少尉拿起筆記本,並沒有從頭打開,而是從中間翻開了一頁,一臉悲憤的朗聲讀到:
“民國二十年(1931年)9月19日,奉天失守!
民國二十年9月20日,長春失守!
民國二十年9月21日,吉林淪陷!
民國二十年10月1日,黑龍江省全省淪陷!
……
不大卻十分清脆的聲音在整個飯店回蕩著,一瞬間,整個飯店都安靜了,鴉雀無聲,甚至還能看見幾個東北籍的軍官坐在桌子前麵攥緊了拳頭,眼睛裏泛著淚花。幾名軍官甚至直接站起身離開了飯店,似乎是已經聽不進去這些在中國軍人手上丟掉的累累失地,卻又沒有勇氣組阻止他繼續讀下去。
“別念了!”中校咬著牙命令道。飯店的掌櫃和夥計也一臉哀求的樣子趕了過來,其中一個已經將那個“莫談國事”的牌子拿在手上,可憐兮兮的看著他們。
楊成峰閉上了嘴,用力合上筆記本,盯著對方,等到四周的聲音再次開始嘈雜,才舉著本子默默的說道:
“我記得爹在世的時候經常告訴我們,咱們楊家,是楊家將的後代,從大宋開始就開始從軍報國。太爺爺楊雲功,甲午年跟隨左寶貴將軍在朝鮮和鬼子力戰殉國。庚子國變,爺爺楊少豐在天津衛和聶軍門一起殉國。到了爹這輩,參加武昌起義重傷,後來由於身體不好,不能再當兵了。但是看著國家這近百年的屈辱,他不甘心,所以用這個本子記下咱們國家的屈辱,咱們這些軍人的屈辱。就是希望我們繼續從軍,有一天能夠在上麵寫上一筆真正讓我們自豪,讓中國軍人能夠挺直腰板的東西,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今天軍裝是穿上了,但是看看現在咱們中國的版圖吧,看看我們丟掉的土地,我們對得起自己的軍裝嗎?太爺爺他們就算打了敗仗,又有哪一次淪陷了這麽多國土的?我們這些軍人,不去和鬼子拚命收複失地?現在還有心思去考慮自己的前途,去升官發財嗎?”
中校沒有回答,故意把臉側了過去。
“你要升官,去打鬼子!去收複失地!我佩服你,老百姓感謝你,我有一天沒準還會在上麵寫上你的名字。但是你現在隻會去殺共產黨,靠這個來積攢戰功換得自己的提升。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跟鬼子打敗多勝少,官升不上去,還危險。跟共產黨打,他們不但裝備落後,而且還有顧忌,不能放開打,你們就能打勝仗,還能得到上級賞識,這官升的還不是飛一樣……”
“夠了!你敢質疑委員長的政策?”
中校厲聲打斷了他,伸出手指著他,顫抖的手指在空中點了點,然後猛地扯開衣領,露出了脖子上子彈劃過的傷痕,惡狠狠的說道:
“你小子懂個屁!我不想驅逐倭寇?我不想收複失地?從民國26年(1937年)開始,我打了4年多的仗,都是和鬼子死拚的,多少次死裏逃生,又能怎麽樣?還不是大多是敗仗。和我同期的黃埔畢業生一半以上已經戰死殉國了,整營整連的犧牲我見得多了。但是我們守住了哪裏?又奪回了哪裏?現在我總算知道了,問題的根源不再這些一線浴血奮戰的戰士們身上。我親眼所見他們已經竭盡全力,浴血奮戰,為國捐軀,但是最終我們還是失敗了。問題的根源在上邊,不改變上麵,我們犧牲多少人都打不贏。現在風向變了,打共產黨比打鬼子更優先,如果我不靠殺共產黨獲得上級的賞識,積攢戰功,我怎麽快速晉升?怎麽早點改變上邊的現狀?”
“哥,你沒發現你現在和那些當初你鄙視的那些‘問題根源’越來越像了嗎?”楊成峰苦笑了一聲,然後一臉心痛的說道。
“你……”中校一下子站了起來,卻發現掌櫃已經抱著那塊“莫談國事”的牌子走到了兩人旁邊,哭喪著臉直接作揖:
“這兩位長官,今天這頓飯小店請客了,您看這菜合不合胃口?要不要給您裝一下,好讓您回去宵夜?”
中校咳嗽了兩聲,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迅速係上衣領,從口袋裏拿出幾張法幣扔在桌上,衝著中尉毫不客氣的說道:
“還有最後一個月,你就正式畢業分配了,到時候乖乖的去第五軍新22師報道吧,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你分配的部隊我找人打聽了,長官是一位德械87師出身的老兵,不是科班出身的,是從淞滬一路打過來的,多跟人家學學,怎麽才能讓自己的命留這麽長!”
說到這裏,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又從口袋中拿出幾張法幣,不由分說的塞在少尉的上衣口袋裏:
“別忘了給你的新連長買點煙酒當見麵禮,然後多和第五軍的黃埔前輩們拉拉關係。用不了多久,你就是你們連長的頂頭上司了。還有,別再跟我說什麽上戰場和鬼子拚命的蠢話,起碼在你當上團長前,別這麽說。要麽你就幹脆脫了這身軍裝,找點其他的營生去。隻要不當漢奸,不投奔共產黨,其他的我絕不反對!”
說完,他大步流星的離開了酒樓,楊成峰看著自己的哥哥楊繼武中校的背影,皺緊了眉頭……
與此同時 貴州省貴陽市一家低檔飯店
熱氣騰騰的米粉被端了上來,四周“吸溜”的聲音絡繹不絕,這裏到處都是穿著肮髒,破爛衣服的老百姓。有的直接蹲坐在一旁的樓梯上就開始了“吸粉”!更多的乞丐則在一旁看著,無可奈何。
而在這些破衣爛衫之中,兩套不太協調的上尉軍裝卻顯得格外紮眼。
“87師,德式樣版師啊,鼎鼎大名!我在美國的報紙上都看到你們在上海的表現了!哥,你們厲害!打出了中國軍人的威風!”
軍裝像是量身定做一般,一塵不染的年輕上尉蕭雲山看了看自己麵前那髒碗裏漂浮著的各種不知名小蟲子,麵露難色。他抬起起頭,衝著另一個年紀較大的蕭天河上尉豎起了大拇指,由衷的讚歎道。
“那又怎麽樣?上海不還是丟了!”
那位年紀較大的上尉卻有些惆悵的小聲嘀咕了一句。然後一邊“吸粉”一邊擺了擺手,等那些不知道摻了什麽東西的粉下了肚,才習慣性的用手抹了抹嘴。然後也不管自己的手上還有油漬,就一把揪住了對麵上尉的領章,感慨的擦了擦,轉換了話題:
“哎呀!你說我從民國26年開始,從上海一路打到昆侖關,親手幹掉的鬼子得有十好幾個。現在,才混得是個上尉。雲山,你小子留洋一回來,就直接是上尉了。當年那位亨神父說得太對了,這有知識才是本錢啊!還有你在美國的那個……那個學做點心的學校……”
“西點軍校!”蕭雲山上尉一邊擦拭自己領章上的油花,一邊有些帶著尷尬說道。
“沒錯!”蕭天河一拍自己的大腿“恍然大悟”:“學做西式點心的學校……軍校,我還以為這是美國軍隊裏專門訓練火頭軍的地方呢!”
蕭雲山上尉的嘴角頓時有些抽搐,隻得繼續解釋:
“那不還是運氣好嘛,一回國還沒找落呢,就碰到了在西點的同學,人家都已經在稅警團任職了。然後說正好缺參謀,就推薦我過去。本身我在西點就是參謀係的,再加上孫團座也是西點出身,這才提的比較快。”
“要是我當年去法國多好啊!也跟我們廖師長能攀個同學。可惜啊!你哥讀書就是個棒槌,連英語那28個字母……”
“26個!”
“對,26個字母都整不明白,別說留學了,小時候讀私塾去認幾個字,先生都得趕緊把我送回來,說我的手上肉太厚,打手的板子不夠用了。”
蕭天河咧開嘴嗬嗬笑道。
“對了,哥,當年你們訓練的時候,那些德國教官怎麽樣?我在西點的時候有德裔的同學,老是吹噓他們德國人的軍隊多強,揍完法國揍英國,一抬手就打的俄國滿地找牙。他們真那麽能耐?”
蕭雲山饒有興趣的問道。
“德國教官?他也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啊!”
蕭天河有些難堪的說道。
“啊!那些德國教官沒有直接訓練過你們?”
“嗬嗬嗬!”
蕭天河上尉詭異的笑了,他湊過臉來,小聲說道:
“實話跟你說了吧,我出身的部隊可不是什麽87師,是江蘇省一個什麽保安團!”
“保安團?”
蕭雲山吃了一驚——在中國軍隊的編製中,保安團屬於最低級的,甚至可以說是民兵級別,實際戰鬥力連民兵都不如,和土匪有點類似。一些地方確實還兼職土匪。
“哎!”蕭天河歎了口氣,拍了拍自己弟弟的肩膀,用手揪了揪那身軍裝:“你記住,平時盡量別穿便裝出門,軍裝穿好,證件帶齊,最重要的是槍別離身。這幫抓壯丁的兔崽子,都TMD是無法無天的!”
“抓壯丁?”
“你哥我就是被抓壯丁的!”蕭天河一臉不堪回首的表情說道:
“當年爹娘過世,你離開北平赴美留學,我本來想去上海投奔咱二叔,聽說他在上海開了個鋪子,混口飯吃嘛。結果路經江蘇一個什麽地方的時候趕上當地一個什麽保安團要接受上級長官檢閱。但是那個保安團吧……原先吃空餉太多了,根本沒那麽老些人,怕上級怪罪,於是弄得全團出動,四處抓壯丁,見爺們兒就抓,你哥就不幸被抓住了,說我長得壯,‘賣相好’。哥也鬧過,但是架不住人家有槍,而且涮我說,假裝他們保安團隊員,就一天,隻要不露餡,糊弄過檢閱,就給我一塊現大洋的賞錢,我就可以走路了。哥當時也是財迷心竅,你想!一天掙一塊現大洋啊!就好好配合了。結果檢閱剛結束,上海那邊就要打起來了!我們那個保安團直接被整團編入戰略預備隊,拉走了,周圍都是軍隊,哪個敢跑按逃兵論處,直接斃,這下誰TM也走不了了。”
蕭雲山張大了嘴,有些不可思議的聽著這中國獨有的“特色”:
“我說你怎麽說要去上海,然後突然幾個月杳無音信,再後來直接參了軍呢?我還以為你是深明大義投軍的呢!”
“深明大義沒準就跟著宋長官的29軍了,好歹是在老家作戰。不用離家這麽遠,萬一掛了都進不了祖墳,指不定埋在哪裏呢。”
蕭天河歎了口氣:“然後就是淞滬會戰,87師損失太大,整個保安團全部編入87師參戰。編入當天,就趕上鬼子進攻,不少被臨時拉來的壯丁連槍都不會開,但是一聽說打鬼子,沒有慫的,連鋼盔都來不及換就投入戰鬥。一天下來,1000人的保安團,就剩下不到200人活著,但是我們擋住了日軍的進攻。王敬久師長雖然說我們很英勇,但是說我們戰術水平還是太差,後來把我們打散了,分配到各部隊,每人發了頂德國鋼盔,領了隻中正式,你哥運氣好,給了隻勃朗寧,成了機槍手,然後就正式成了德式樣板師的一員了,趕緊跟那些老兵學習怎麽用槍。”
蕭天河語氣平緩,但是輕描淡寫的話中卻掩蓋不住那種滄桑和悲傷,臉上和身上遺留下來的傷痕還在訴說著這一路經過的無數血戰。
從上海敗退後,87師撤往南京,隨即在南京參加南京保衛戰,一開始依仗南京市民的支持和防禦工事,打得還有模有樣,外圍防線讓鬼子推進緩慢。然而打到第十天,蕭天河所在部隊的官兵們一覺醒來,發現所有的長官一夜間全沒影了,後來才知道上級下令撤退,大部分長官根本沒有通知自己的手下就丟下部隊自己先出逃了。整個87師幾乎一夜之間一哄而散,士兵們沒頭蒼蠅一樣的到處逃竄,下關駐守的36師生生被自己的潰軍衝垮。僥幸逃出南京的蕭天河帶著幾個人遇到了丟掉大部分機械化裝備徒步逃跑的陸軍裝甲兵團搜索營,於是被該部收容,編入該部。後來陸軍裝甲兵團擴編為200師和第五軍,蕭天河也就正式在這隻軍隊“安家落戶”了。
在1938年全州大練兵,又因成績優異晉升少尉排長。新22師成立,又被編入新22師。1940年昆侖關戰役蕭天河屢立戰功,被晉升為中尉副連長,最後跟隨新22師奮勇狙擊日軍增援部隊,全連犧牲近9成,最後包括蕭天河在內僅剩15個弟兄死守陣地,直到增援趕到,戰後由於實在缺乏軍官,才被正式晉升為上尉連長。
蕭雲山聽得也是心酸,他伸出雙手,抱住了他的雙手,懇切的說道:
“哥,你這些年受苦了!”
蕭天河歎了口氣,又擺了擺手,然後臉色一變,問道:
“我那點苦不算什麽,倒是你小子,幹嘛不在美國好好待著,回來做什麽?你車禍的傷不是還沒好嗎?還有,我記得你當初不是去美國學什麽‘化學’嗎?怎麽改上……點心學校了?”
“學化學救不了國,我就和幾個清華的好友一起報考了軍校。現在國難當頭,豈敢在美國悠閑的養病。況且北平的祖墳都已經淪陷,怎麽能在美國無動於衷?我立誌打跑鬼子後回北平告祖!咱一起去!”
蕭雲山立即義正言辭的說道。
“別扯了,你小子懂個屁。打跑鬼子?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不過你是參謀,跟在長官身邊的,還好點。千萬別頭腦一熱,就想往前線跑和鬼子拚,記住沒有?”
“我們孫團座可是經常訓導我們,說我們這些參謀不能總是紙上談兵,要多上上前線,了解下真實的戰場情況!”
“你們團長還真是吃飽了撐的!你別聽他的,聽哥的沒錯。對了,你現在還能不能回美國?”
“別說現在回不去!就是能回去,我不會回去的!”蕭雲山也露出了一臉的不堪回首的苦笑:
“美國確實安全,比咱們先進,比咱發達,但是那是美國人的,咱們中國人在美國的日子也不好過。洋人瞧不起咱們中國人,視我們為三等公民,比黑人還低一等。反倒是那些日本人在美國人眼裏,比我們中國人還高一些。就連那些西點軍校的美國同學也瞧不起咱們中國人,中國軍人。77事變後,還有人拿我們國家打賭,賭日本人多久可以擊敗我們?賭我們多久會投降?找日本人乞和!最少的,賭兩個月我們就會投降。北平失陷的那天,竟然還有人拿著報紙放在我麵前,問我說以後是打算改籍日本還是滿洲國?你知道真正讓我感到自豪的是什麽?就是你們在上海的戰鬥。淞滬血戰開始兩個月後,我拿著那份印著中國軍隊在上海作戰照片的報紙,狠狠甩在那個賭中國兩個月就會投降的美國學員的臉上的時候,那是我最自豪的時候。我告訴那個美國佬,‘中國人,不會投降,會戰鬥到最後一刻,北平,老子的家鄉,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奪回來,要麽回家祭祖,要麽戰死,埋在那裏’。我還記得那個學員驚訝的臉,還有周圍那些美國人的臉,那是他們第一次對我們這些中國人感到佩服。那也是我在美國第一次……第一次揚眉吐氣的時候。後來我哭了,我躲在沒人的地方哭了,我知道這一甩下去,這個揚眉吐氣是多少中國軍人用自己的命換來的,我知道那時候上海,北平,無數的地方,中國軍人的血已經把那裏染紅了。那時候我就決定了,要回來,要回來參戰。就算是為了將來能有更多的這樣的報紙去狠狠抽那些美國佬的臉!”
蕭雲山的眼睛裏也滲出了熱淚,似乎又回想起在美國的那段日子。確實,美國的物質生活和中國不可同日而語,然而歧視卻在無時無刻的傷害著他們的內心,每個中國人都記得當自己告訴對方,“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時,對方那鄙夷的眼神。尤其是當日本人趾高氣昂的宣布“三個月滅亡中國”的時候,不少美國人都相信中國抵擋不住日軍,即將滅亡,肆無忌憚的拿中國開著玩笑。
同樣也是在美國,年邁的華僑捐出自己的棺材板支援抗戰,無數中國留學生毅然投筆從戎,回國參戰的,他們這些讀軍校的更是如此。
“隻可惜我做好了一切回國準備後,卻遭遇了一場車禍,身負重傷,未能和認識的同伴一起回來。隻得在床養病,後來又因為路費等問題,直到1941年初才經過香港輾轉回到中國腹地,當時雖然拚命返回了國統區,但是也沒什麽找落。不過很走運,正趕上稅警團在招兵買馬(淞滬會戰後,蔣介石吞並稅警總團,改編為第40師,而將孫立人為首的5000傷兵棄之不管,孫立人隨以這些傷兵作為基礎,招兵買馬重建了稅警團繼續抗戰,也就是後來大名鼎鼎的新38師)我正好有同學在那裏,後來在幾個同為西點同學的推薦下,進入了稅警總團擔任參謀。”
蕭雲山也喘了口氣,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樣子。
“準備報紙這種事情,讓你哥來就行了。你就在美國,就給我練好了怎麽抽丫挺的就行!抽不死丫挺的算丫臉皮厚。”蕭天河也有些許感動的說道。
“國破山河在!哥,仗打成這個樣子,咱們能夠用來抽美國佬的報紙越來越少了!也就皖南事變這種自家兄弟相殘,讓人家看笑話,抽我們自己臉的東西越來越多了!”蕭雲山苦笑著說道。
“行了行了!咱兄弟難得會麵,就別說那些傷心事了!”蕭天河指了指一旁掛著的“莫談國事”的牌子說道:“對付鬼子,不是你夠英勇就行,也不是你不怕死就行。新兵我見得多了,不少不怕死的都成了鬼子練槍的靶子,幫他們提高戰鬥力了。對付他們,哥就一句話,動腦子,別蠻幹。聽哥的,哥和鬼子真刀真槍幹過,殺的鬼子比你見過的都多!”
“哥!你這話說的,我剛回國就去當參謀了,肯定還沒見過真的鬼子呢!難不成您也沒殺過鬼子?”
“我……我抽你小子你信不信!你TM不在美國泡個洋妞為咱們蕭家爭光,就知道在這裏惹你哥生氣是不是!”
“哥,這都多少年了?你不也沒給我找個嫂子嗎?”
蕭雲山破涕為笑,蕭天河也露出了笑容,隻是這個笑容裏也隱藏了一絲的悲哀,一個女人的身影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天色漸晚,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就都要各自回軍營了。
“你也是運氣好,我聽說稅警團在武漢打的也挺慘的,現在在修整。我們第五軍在昆侖關也損失慘重,也在修整,估計暫時不會有什麽大的戰事。借這個機會,咱們兄弟可得經常出來吃個飯喝個酒什麽的!”
蕭天河一臉慶幸的說道:“還好你在中央軍,要是你不幸被編入那些雜牌軍什麽的,可就有你受的了。被包圍隻能等死,其他人連悼詞都寫好了。沒有休整沒有補充,就是在最前線不停的打,打光了撤番號,沒打光等鬼子占領了那一帶,就被扔到敵後當遊擊隊,沒補給沒支援。對了,你們稅警團發餉還能保證吧,要是缺錢,跟哥說!”
“放心吧,我們孫團座的背後可是財政部,宋部長的地界,欠誰的餉也不能欠我們的!”
“那就好!”蕭天河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轉頭大叫道:
“掌櫃的,結賬!”
“二位長官吃好了!您還滿意吧!”
破衣爛衫,渾身補丁的掌櫃急忙滿臉堆笑的跑了過來。
“滿意!你這兒,粉不錯啊,就是這些小蟲子多了點,我下次得帶我手下那些兔崽子一起過來,一起吃,不過他們脾氣差點,就……”
蕭天河話沒說完,掌櫃的已經是麵如土色,不過他也是見多識廣之人,立即一臉大義凜然的說道:
“兩位老總為抗日拋頭顱,灑熱血,能伺候你們是小店的福分,我哪能要兩位老總的錢呢,今天算我請客,就當我為抗日做貢獻了,兩位老總千萬別客氣。”
“你看,客氣了不是!”蕭天河拍了拍掌櫃的肩膀,一臉“孺子可教也”的表情。
蕭雲山則一臉哭笑不得的將兩張法幣偷偷壓在那碗幾乎沒吃多少的米粉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