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迷失
序章 迷失
“軍歌應唱大刀環,誓滅胡奴出玉關,隻解沙場為國死,何需馬革裹屍還。”
——清·徐錫麟《出塞》
當暴雨停止了,久違的陽光灑向樹林。晶瑩剔透的雨水在枝葉上反射著金色的陽光,在枝葉上搖擺著,直到驟然落地,四散成一片美麗的水花。
在這片廣袤的原始雨林中,各種植物都在瘋狂的生長著,形態顏色各異。嶙峋的怪石交織在一起,猶如純天然的雕刻場,十分壯觀。
參天大樹的樹葉遮天蔽日,讓穿過的陽光變成一絲絲美麗的光束。無數叫的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動物和小蟲子在這些光束中盡情飛舞,愉快的玩耍。大大小小的野生動物也紛紛探出頭來,小心翼翼的警惕著周圍的“不速之客”。
此刻,這片原始叢林裏所有的生物都開始迎接這久違的晴天,包括那些衣衫襤褸,身上已經長滿各種癬,蓬頭垢麵的人類,一起感恩一般的沐浴著這一絲潮濕的光明和溫暖。
雨後潮濕的空氣讓人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陽光帶來的不隻是溫暖,更多的是潮熱,讓中國北方出身的蕭天河上尉感到十分的難受。
他帶領的一小股中國軍隊現在就沐浴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潮濕中,他們渾身都是濕漉漉的,早已經分不清是汗水還是雨水。然而他們早已經顧不得這些了,一言不發,行屍走肉一般的在這片熱帶雨林中前行著。
上尉連長蕭天河就走在隊伍的最前麵,拿著一隻可能早已經打不響的勃朗寧M1930輕機槍,艱難的行走著。
一個28歲的北方青年漢子,1米8的個頭,本應強壯的像頭牛一樣的上尉,現在卻早已經是骨瘦如柴,本應是筆挺的軍裝也早已經變成了一堆破布,胡亂掛在身上。頭上的德國造M35鋼盔仿佛要把脖子壓斷一樣,武器裝備則感覺有千斤之重。
他的手下和他也同出一轍,所有人都拖著疲憊的身軀,目光呆滯。軍裝下凸出的肋骨清晰可見,如果不是還有呼吸,很難想象這是一隻活人組成的軍隊而不是僵屍軍團。
當然,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目的地。
他們每個人都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裏——中國雲南。隻是沒有人知道該怎麽去,更沒有人知道能有幾個人活著到達雲南,隻能在這片望不到盡頭的原始雨林中徒勞的搜索著不知在何處的生路。
陽光很快被烏雲遮蔽,隨著轟隆隆的雷鳴,又是一場傾盆暴雨從天而降。
蕭天河的連隊迅速尋找隱蔽,茫然的看著這場瀑布般的暴雨。
東南亞的雨季是恐怖的,暴雨來臨,如同洪水從天而降,席卷一切,狂暴的閃電被狂風包裹著張狂一時。在這個時候或許你會體會到人類的渺小,就像站在滾滾的黃河邊,驚歎大自然的偉大和人類的軟弱無力。隻有當雨天暫停的時候,人們才能獲得外出活動的機會,踩著泥濘的土地,看著那些因暴雨肆虐而送了命的弟兄們,默默的說:
“我又活過了一天。”
當暴雨再次停止,蕭天河上尉的部隊才紛紛爬了出來,繼續前行。
泥濘的叢林中,腳下不時會出現一兩個士兵的屍骨,運氣好的可能還能有點皮肉,運氣不好的,那身破爛到已經看不出原樣的軍裝下麵包裹的隻有一堆骨頭,就這麽露天放著,上麵還爬著無數個頭巨大的螞蟻,碰若無人的分食著他們的戰友。
沒有人來管,因為誰都可能突然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短短幾個小時就會成為森林的一部分,永遠留在這裏。
一個皮包骨頭的士兵奄奄一息的靠著一棵大樹坐著,身上幾支螞蝗正在貪婪的吸著他的血,另外幾支不知名的小蟲子已經開始撕咬他的皮肉,蜻蜓一樣大的蚊子正肆無忌憚的站在他身上,瘋狂的吸著所省無幾的生命。但是士兵卻沒有動,或者說已經沒有動的力氣了,甚至連感覺都麻木了,隻是雙目無神的坐在那裏。當看見蕭天河的隊伍經過,一雙眼睛從仿佛骷髏一樣臉上露出了最後一絲光芒,下顎動了動,口中喃喃的念叨著那些已經難以分辨的語言:
“兄弟們,行行好,補我一槍吧。”
沒有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麽,也沒有人理他,盡管每個人都想這麽幫他,也希望在自己無可避免的走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有個兄弟也能這麽幫助自己,但是這些僅剩下行走能力的士兵們已經連端起槍的力氣也沒有了。把子彈推進槍膛現在對這些士兵來說是一件了不起的體力活兒。而且他們手裏那些多日未曾保養,就連木質的槍托都已經發黴腐爛的槍也未必能打響。即使不用理會,用不了一會兒,他就會徹底解脫……
沒走過遠,他們又看見另一名士兵。他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會直立行走,渾身發抖,像一隻動物一樣趴在地上,四處尋摸著什麽。
一條可憐的蚯蚓從潮濕的土地中鑽了出來,它小心翼翼的躲避著那些可能捕食它的動物和昆蟲,但是卻失算了。那個幾乎走不動道兒的士兵突然迸發出奇跡般的力量,眼冒綠光,閃電般撲上去,把蚯蚓和泥土一把抓了起來,胡亂塞到嘴裏,大口大口的咀嚼起來。
沒有人覺得惡心,甚至一些人還有些羨慕——起碼他的肚子裏有點吃食了。
“快走……不要停下來,一停下來就再也……再也走不動了。”蕭天河生怕自己的手下也變成這副樣子。他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揮舞著自己的武裝帶,拳打腳踢的把手下們一個一個的拽起來,往前趕。
一個瘦得不成樣子的士兵一下子躺在了地上,破爛的軍裝幾乎可以看見他快要戳破皮膚的肋骨。他喘著粗氣,一臉哭腔的哀求道:
“連長,您行行好,積積德,補我一槍,送我上路吧。”
“起來,不許說喪氣話……”
蕭天河拉了一下士兵,用盡全身的力氣把他拽了起來。
“弟兄們,再堅持一下,我們就要到雲南了,我們……我們就要回家了。”上尉回頭看了看手下這些死氣沉沉的弟兄們——他們恐怕沒有一個相信的,隻是出於軍人服從命令的習慣還在行屍走肉一般的前進著。
“弟兄們,再走下去,在走下去,我們就到家了,到了中國了,到時候,我請你們上昆明,到那裏的飯館去,那裏的菜特別地道,紅燒肉可賊TMD好吃了,香噴噴的肉片,上麵還泛著油花,那肉嫩啊,入口就化,肉汁在嘴裏,別提多好吃了,還有東坡肘子,那大肘子肉多啊,一個就得半斤多。還有鹹燒白,回鍋肉。你們隻管吃,米線,大白米飯,吃個夠,我掏錢我請客,吃到飽為止,撐死你們這幫兔崽子的……”
蕭天河邊說邊拉起那些想躺下休息的弟兄,一邊步履蹣跚的向前走去——雖然他從來沒有印象自從當兵後自己曾經在哪個飯店吃飯時候掏過錢,但是對身後的士兵來說,還是可以起到“望梅止渴”的作用。
果然,士兵們咽了咽口水,也跟著連長的背影走了過去,不少人已經手腳並用。
“等等我們,連長,您說的,請客,到時候您一定得讓弟兄們吃個痛快……痛快……”
在他們眼裏,那已經不是連長的背影,而是正在移動的紅燒肉,隊伍又開始了行進……
不知過了多久,蕭天河的腳步停了下來,張大了嘴看著前方——那裏茂密的叢林中,有一個龐大的營地,四周無數士兵不知是死活的躺在那裏,還可以看見其中一些人在走動,而營寨的旗杆上則有氣無力的飄揚著那麵破爛又熟悉的青天白日旗。
“紅燒肉,回鍋肉。”蕭天河狂笑了起來,雙腿無力,一下子跪在地上,口中不停的念叨著,“東坡肘子,鹹燒白,米線,大白米飯。”他身後的士兵也走了上來,看見眼前的景象頓時也都躺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們繞了一大圈,再次返回了營地,而這一次,誰也走不動了……
“連長!”
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蕭天河的身旁傳來,蕭天河轉過頭去,看見一張充滿悲憤,淚流滿麵的臉,同時也是一張疲憊至極的臉。
“我很你!連長!你為什麽不讓我們戰死在戰場上?”
副連長楊成峰中尉躺在地上,再沒有昔日那種年輕的銳氣,有的隻是無盡的怨氣和絕望。
說完,他就把手伸向了腰間的勃朗寧手槍,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最後一顆子彈壓進槍膛。
而蕭天河想去阻止他,卻怎麽也使不上力氣……
“成峰,堅持下去,這顆子彈不是給你準備的!”
蕭天河用幾乎是哀求的語氣說道,楊成峰卻不為所動,緩緩的將槍口對準自己的腦袋,手指已經扣在了扳機上。
突然,陽光再次衝破雲霧,衝破遮天蔽日的樹葉,從天空中帶來了引擎的轟鳴聲。數十架美製C-47運輸機排著整齊的隊列,從藍天上掠過,在藍天中閃耀著金屬的光芒。接著,無數掛著箱子的降落傘天女散花般飄落了下來,營地裏的士兵們似乎忘記了一切,從四處湧了出來,一些士兵甚至對著天空頂禮膜拜起來。
“希望”重新回歸了這支部隊……
“哈哈哈哈!”
蕭天河已經發狂一般的大笑起來,臉上的表情卻一會兒悲傷一會兒喜悅,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用那隻泥濘的大手一把按住了楊成峰那把已經對準自己腦袋的勃朗寧手槍,有氣無力說了一句底氣十足的話:
“別著急,你們還有機會戰死在戰場上的!”
楊成峰也笑了,看著天空飄落的降落傘包,他拉開槍膛,讓最後一顆子彈掉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這是1942年5月31日,緬甸北部胡康穀地“死亡之穀”,中國遠征軍第5軍新22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