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夜深談
月上樹梢,萬家燈火。
剛吃完飯,額娘就神秘兮兮地把阿瑪拉走了。我閑著無事,拉著姐姐走到院子裏賞月。姐姐望著天上隻有豆芽般大的月亮,指著道:“這便是你要賞的月亮?”
我很認真地點點頭。姐姐半信著笑道:“也許天底下獨你一人如此賞月,賞這般大的月。”我撿了一張幹淨的石凳,坐著道:“這般大有何不能賞?賞月賞月賞的便是月,管它哪般尺寸呢。”
姐姐也坐過來,喚了丫頭到廚房拿些點心來後,對著我笑道:“你總是最有理的,那你念幾句關於月的詩句給我聽聽。既是賞月,便少不了吟詩作對吧?”
“那有何難?”心想我念了十多年的書,連這點能耐都沒有,便枉稱為21世紀的新時代知識女性了。可一見姐姐一臉吃驚的樣子,納悶道:“怎麽了?”
“你會吟詩?”
我點頭道:“不就是背詩嗎?不難,姐姐聽著。”我仰頭望著星空,偶然發現一群大雁飛過,便轉了轉眼珠子道:“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姐姐驚喜道:“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的《一剪梅》?”我一邊挑了塊糕點吃,一邊隨意道:“姐姐喜歡?”
“詞中名滿天下的無數,我讀了那麽多,依然獨喜易安,詞風清秀婉約,獨樹一幟。堪為女中豪傑,巾幗不讓須眉。”姐姐又笑著讚賞道:“沒想到你這潑皮終於定下心來,也知道讀書了。往年不管阿瑪額娘再怎麽管教你,你都不肯念半個字,如今好了,終於自個兒開竅了。我若走了,也可少一樁心事,以前怕你玩性不改,淨給阿瑪額娘添亂,如今看你越發懂事,我也越發安心。”
我挑了塊姐姐喜歡的桂花糕遞給姐姐,“姐姐隻管放心,我年紀雖小,但也知道分寸。我定會好好照顧阿瑪額娘的。”
姐姐凝眉不語,默默地出神。我喃喃道:“姐姐不信?”姐姐放下手中的點心,凝眉看我。我潛意識覺得姐姐有什麽重要的話說,便也放下點心,肅了肅容,凝神聽著。姐姐歎口氣,“你既這麽說,姐姐自然信。不過,你也終是個女兒家,不出十年,也必會成為別人家的人。最可憐的還是阿瑪與額娘,他們膝下無子,我們嫁出去,又不好常往娘家跑。何況.……”姐姐頓了頓又道:“何況我要嫁進皇宮,便是逢年過節也見不了家人幾次。”
我笑笑道:“姐姐就為這事煩心?”見姐姐把玩著手裏的茶杯不語,便了然於胸:“姐姐心事肯定不隻這一樁。若我沒猜錯,姐姐的另一樁心事與皇上有關?”姐姐手中的茶杯驟然滑出,在桌上滾了一圈,靜靜地滑到我麵前。我望了姐姐一眼,昏暗的月光下,襯的姐姐越發標致,姐姐的臉也似醉了一般,雙頰浮上紅暈。我隨手接過茶杯,倒了杯水遞給她。心想著這仁孝皇後與康熙肯定不是一開始便愛的死去活來的,總會有些不為人知的事情,我八卦的興致又來了,賊賊地打趣道:“姐姐喜歡皇上?”
姐姐也沒打算瞞我,“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歡。”她抿了口茶,開始慢慢講述她與皇上唯一一次邂逅,“順治十八年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年是從我記事起最冷的,整個北京城冷得像一個大冰窖,雖在正月裏,剛過新年,可整座皇宮都死氣沉沉的。那段日子先皇剛過世,宮裏放眼望去,四方皆白。我隨額娘到先慈和皇太後宮裏寬慰她,慈和皇太後那時一心求死,嘴裏喊的總是‘皇上,你如今高興了麽?等了那麽久,終於和她相見了!’整個人癡癡呆呆,太皇太後知道皇太後與額娘私交甚好,又曾聽太後說京城所有格格中最喜歡我,因此召我們進宮。”姐姐放下茶杯又對我道:“那時,你被接去道觀學習茶道,因此不知曉此事。”
我點頭,想著那時我還未穿越而來,就算不在道觀,我也不知曉。我被她的故事吸引了,急急道:“那進宮後呢?”
“我們到承乾宮的時候,外麵正下雪,可承乾宮裏頭卻沒有一處炭爐是燒著的,偌大的寢宮空蕩蕩冷冰冰的,好似許久沒人住似的。額娘領著我走進內殿,就這樣,我第一次見到當時剛登基不到兩天的皇上。”姐姐也隨手倒了一杯茶給我。
我接過茶杯,因為心中好奇那位康熙帝的風采,擱下茶杯,期待地問:“皇上是何模樣?”
姐姐眼裏隱出一絲柔情:“他一身素白,麵容消瘦,眼裏透著絲絲冷意,卻有掩飾不住的憔悴。他看見我們,立即從太後的床邊站起來,淡淡地掃了我們一眼後,又看回躺在床上的太後,一聲不吭。正當我們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他才淡淡開口吩咐左右道:‘賜坐。’額娘便拉著我坐到兩個太監搬過來的腳凳上,額娘隻望了一眼昏睡著的太後,便忍不住落下淚來。喃喃道:‘綺敏往年最怕冷,從來離不了暖爐。今年又逢幾十年不遇的大冷天,卻連一塊炭火也不添,她……她果真心死了。’額娘不禁痛哭出聲。”
我喃喃道:“綺敏?”
姐姐解釋道:“綺敏是太後的閨名。”見我點頭不語又繼續道:“也許是額娘的哭聲太大,又或許是太後本就淺眠,太後堪堪醒來,撞見額娘哭泣,手顫抖著指著額娘,不斷地喊額娘的名字,額娘忙走上去握住太後的手,兩人俱是淚流滿麵、兩相無語。站在一邊的皇上靜靜地看了太後一會兒,良久向太後行禮道:‘兒臣去替額娘傳暖爐來,先行告退。’太後身邊的嬤嬤瞧了瞧太後,便向皇上福了福道:‘皇上領了柔小姐一塊去吧,太後怕是有好多體己話要與未翹夫人講罷。’他向太後福了福便退出來,朗聲吩咐:“所有人都出去!”他看向我,聲線清冷地命令我:‘你跟朕走。’我隨他一路走著,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皇帝,在我的觀念中,皇帝出入一定得天子鸞帳地伺候著,可他卻揮手拒絕了早已等候在外的布輦,寧願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裏走著,也不準任何人隨駕。”
我聽姐姐一說,對這位康熙帝的印象頗好,有時痛到深處,是該自個兒靜一靜。他剛剛榮登帝位,還能有如此冷靜理性的一麵,不愧為一代明君。雖然年紀尚小,閱曆也淺,但一個人的性格,不管多少年後,都是一成不變的。這自然也是成就了康熙一世英名的關鍵因素。
姐姐的思緒好似回到了當年,眼神中竟少了一分柔情,更多的是一些失望與哀傷。“我在他身後三步之遙緊跟著,他那年八歲,比我還小一歲,可背影卻如曆經人事的白發人一般蒼老,他穿得很單薄,也沒有係一件披風,隻穿了一件加厚的孝服,根本抵禦不了席卷整座紫禁城的狂風。也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很想與他並肩行走,希望為他擋住迎麵而來的冷風大雪,讓他少一分寒冷,少一些孤單。我追上他,解下我的披風遞給他,對他說:‘這樣下去會得傷寒的,這個給你。’他停下來,望了我一眼,又盯著我手裏的披風,眼神依舊涼涼的,他緊閉著唇不說話,我伸著手等了許久,手都酸了。你猜他作何反應?”
“接過去,披上?”我試探道。
姐姐眼中的哀傷更深了幾分,她淡淡道:“不,他拒絕了。他最後瞥回頭,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不用,謝謝。’當時心裏很酸,也頗為尷尬。我剛要繼續跟著,他卻回頭命令我:‘天太冷,你還是回去,到前殿等你額娘。’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裏,等他的背影隱入茫茫白雪消失不見,才轉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