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蘇晉陽眉頭一皺,下意識的抬頭去看她的臉,雖然表情控制的很好,他的心跳卻出現了一瞬間的停滯,如果秦菁洞悉了他的意圖——
那麼,他該當如何解釋?
也就是在這時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前一刻是做了怎樣一個荒唐的決定,且不說秦菁此時對白奕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只一旦白奕傷在他手裡,這事情就算是鬧大了,就算他能以協助大夫治傷為借口,白家人也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就連魯國公想要置身事外都不可能,而與百家為敵,這對魯國公府而言絕對不是件好事。殘顎疈曉
一種后怕的情緒襲上心頭,蘇晉陽的背心隱隱有些汗濕,手下不由撤了力道,遞給秦菁一個詢問的眼神道:「怎麼?」
好在秦菁臉上沒有什麼過分的情緒,雖然隔著衣料,蘇晉陽卻能明顯的感覺到她握在他腕上的那隻手分明是在微弱的顫抖著,帶著一種源自於骨骼的戰慄——
其實她很緊張。
秦菁與他對望片刻,最後只是神色凝重的重新叮囑一遍:「力道千萬別偏,你知道輕重!」
她這話不過單純是從白奕的傷勢出發,但也許是做賊心虛的緣故,蘇晉陽聽著心裡還是咯噔一沉。
隨後他略一失神便又馬上恢復過來,對秦菁慎重的點了點頭。
秦菁並不走遠,就在這旁邊站著,蘇晉陽重新又確認了下白奕的身上瘡口的位置和中箭的方向,然後將內里控於掌心,對準了他背後的瘡口一掌推了出去。
他的功夫底子深厚,只要是有心,在力道上控制得當不在話下,只見他重掌一經擊出白奕胸前寒芒乍現,緊跟著就是一道血線噴射出,即便是在昏迷當中白奕也還是身子痙攣著悶哼一聲,然後便是叮咚一聲,那半截從他身體里被打出來的箭頭就釘在了正前方的床柱上。
他胸前傷口突然抽空,頓時血流如注,秦菁離他最近就是防著這一點,見勢不妙趕緊上前用事先準備好的帕子按住他的傷口,大聲道:「快給我金瘡葯!」
靈歌遞了金瘡葯過去,彼時蘇晉陽功成身退,莫如風已經取代了他的位置,用帕子捂住了白奕身後的傷口。
兩個人一前一後動作麻利的給他的傷口上藥,好在莫如風帶來的藥物都屬上乘,不多時血流之勢就慢慢止住,接下來莫如風便要扒了白奕的衣服為他進一步的處理傷口,秦菁也不等她多言就徑自站起身,頭也不回的向帳子外頭走去。
秦菁出得帳篷,等在門口聽候吩咐的小林本來正欲迎上來打招呼,才走了一步卻被她臉上的沉鬱之氣驚到,再就忘了移動。
秦菁腳下步子匆忙的從他面頭走過去,目不斜視道:「練靶場在哪裡?」
「啊?」小林這才如夢初醒,也顧不得分析眼前這個皇家公主的作為是否符合皇家儀態,只快步的跟上去道:「在那邊的空地上,末將帶您過去。」
秦菁一語不發,腳下片刻不停健步如飛,著是小林這樣一個身強體壯的青年人也是要集中精力的快走才能跟上她的節奏。
兩人在眾多將士們間或狐疑的目光中一前一後,到了營地東南的練靶場,小林把秦菁引到擺放弓箭的架子前面道:「殿下,就是這裡了!」
這裡是一片空曠的野地,視野十分開闊,這邊一溜的架子上擺放著弓箭和刀槍劍戟等別的武器,顯然平時也不就是單做靶場來用,可能也間歇充當將領們的練武場。
秦菁隨手從架子上取下一把在手裡顛了顛,然後極目遠眺,掃了一眼那些分散擺放在野地里的離此處遠近不等的箭靶子,頭也不回的對小林吩咐道:「去給我牽匹馬過來!」
小林不明所以,但是礙著彼此身份也不好細問,趕緊點頭稱是轉身去了。
馬棚離著練靶場不遠,他去了很快便牽著一匹身姿矯健的白馬回來,走到秦菁面前道:「殿下,您要的馬末將給您牽來了。」
秦菁並不急著去接他遞過來的韁繩,而是先轉身往身後的架子旁邊連著提起來三個塞滿備用箭的箭筒,一股腦全部都系在馬背上,小林正在困惑,她已經提著那把弓跨上馬背,輕叱一聲絕塵而去。
小林對她的騎射之術不了解,自然也不放心,試想她這樣尊貴的身份若是會在這軍營重地出現什麼損傷,宮裡的皇上皇后追究下來也不好交代。
「殿下——」小林驚呼一聲,冷汗一股腦的全冒了出來,雙腿幾乎都在打顫。
他先是下意識的徒步往前追了兩步發現根本追不上,猶豫著要不要也去牽匹馬過來跟著,但又怕這一走讓秦菁離了他的視線會有什麼意外,正在踟躕間他卻突然發現秦菁似乎並沒有走遠的打算,她的馬跑出去十幾丈的距離之後就開始繞著靶場繞圈子,隨著白馬奔跑的節奏,她手下已經有數支箭破空而出,從不同的方向往靶子上釘去。
所謂騎射之術,騎與射原就可以合為一體,有時候軍中的將領們也會帶著手下精銳騎兵做此項練習這並不奇怪,但小林卻未想到秦菁這樣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能有這等本領,震驚之餘早已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來,再也忘了去牽馬的事兒了。
秦菁放箭的速度極快,那根本就不像是在練靶,反而更像是發泄一般,連瞄準的動作都很含糊,小林目力所到之處唯一見到的就是一支接著一支的利箭穿透空氣裡面薄涼的冷風嗖嗖嗖的撞擊著箭靶。
她馬背上的三個箭筒都裝的很滿,每一個裡頭都有三四十支箭的樣子,等到這上百支箭射完,場中那八個靶子上無一例外都是密密麻麻的箭尾,小林粗略的數了數,脫靶的竟然只有兩三支的樣子,這讓他震驚之餘不由的嘖嘖稱奇。
就在他走神的時候秦菁已經放緩了速度打馬過來,她坐在馬背上,神情冷肅,髮絲隨風飄灑起來,居然給人一種異常狂放的感覺,讓人不敢長時間的逼視。
秦菁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冷聲吩咐:「再給我取箭來!」
小林心頭一跳,急忙垂下頭,轉身去旁邊的架子那裡又抱了兩個滿的箭筒回來,剛要往她馬背上遞,冷不防面前一隻男人的手橫出來擋下他的動作,小林一陣詫異,循著那修長的手指一點點的回頭看去,正好對上蘇晉陽容色冷酷的一張臉。
「表少爺?」小林一愣,蘇晉陽卻未看他,就在方才秦菁伸手要來接這兩個箭筒的時候他已經敏銳的注意到她指尖上的一抹殘紅,想必是方才射箭的動作太過頻繁猛烈,弓弦在她手指上頭划裂的痕迹——
這個女子此時的舉動簡直近乎自虐!
蘇晉陽一時無話,只是眉頭深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秦菁見到他來就知道他是刻意找來的,經過方才的一番發泄,她心裡壓抑的情緒已經釋放了不少,這會兒稍稍冷靜下來也就不再強求,徑自從馬背上翻身下來,隨手把韁繩扔給小林道:「你先下去吧,本宮有話要和蘇統領說!」
小林的目光狐疑的在兩人身上略微掃視一圈,也不多言,順從的牽著馬離開。
秦菁與蘇晉陽對面而立,一直到小林的身影走遠,這才不冷不熱的開口道:「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那態度極盡疏離,還有很多漫不經心的味道。
蘇晉陽瞳色幽深的靜默望她,半晌卻是從袖子里掏出一方素白的帕子,徑自上前裹住她的指尖。
秦菁像是並未察覺她袖子底下的指尖上已經有血珠滾落在腳下的草地里。
他們之間這樣的動作已經算是逾矩,秦菁心跳一滯,本能的想要後退避讓,蘇晉陽雖然沒有鬆手,卻已然感覺到了她的這個動作,身子突然一僵,遲疑之下便將那帕子硬塞到她的掌心裡道:「手上流血了!」
秦菁低頭這才發現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上都在不知不覺間被弓弦劃出了很深的傷口,正有血在汩汩的往外冒,之前沒有察覺,此時才突然覺出痛來。
她十分厭倦蘇晉陽狗拿耗子的所謂好意,攥著手裡的帕子愣了片刻,才勉強道了聲謝,之後低頭草草將傷口裹了的同時突然想到了什麼就又猛地抬頭看向蘇晉陽道:「你這麼急著來找我,是如風那裡調配出解藥了嗎?」
蘇晉陽的目光沉了沉,卻始終落在她滲血的指尖上並不言語。
她怕痛,現在卻像是完全忘記了疼痛的模樣讓他心裡一陣莫名的情緒翻湧,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秦菁等了片刻,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也就沒了耐性,繞過他就要往主帳的方向去,蘇晉陽的目光這才有了一刻的鬆動,就在她錯過他身邊時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同時一個沙啞暗沉的聲音飄進了秦菁的耳朵里——
「跟白奕保持距離!」
秦菁的腳步被阻,本來已經下意識的一把甩掉他的手,可是腳下步子還不及再移動就定在了原地,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半晌沒有動靜。
最後她才抬起頭來看他,目光之中帶了絲嘲諷,下意識的反問道:「你說什麼?」
蘇晉陽直視她冷漠的雙瞳,隔著這樣的距離,他能看到自己倒映在她眸子里的影像,可是那感覺卻是那樣的陌生。
「我說要你和白奕保持距離!」蘇晉陽重複,說話間狠狠的閉了下眼,像是為了刻意掩藏某種情緒,重新睜開眼的時候他的眉目之間竟有一種決絕的剛毅,咬牙道:「既然你對他並沒有特殊的感情,就沒有必要非得藉助於他的援手來成事,以後但凡是你需要他去為你做的事,我都會盡我所能的幫你達成,所以你大可以跟他劃清界限,也再不必受白夫人的冷眼了。」
這一次是聽得真切了,秦菁也終於忍不住放聲的笑了出來,那感覺像是聽了一個天底下最為滑稽的笑話,笑的她眼淚近乎都要跟著流出來了,而效果之後,她的目光忽又變得森涼而冷漠,回望蘇晉陽深邃的瞳孔字字清晰的揚聲反問:「憑什麼?」
她問的是「憑什麼」而不是「為什麼」,這三個字已經很好的表露了她的態度——
她嚴陣以待要同自己劃清界限的態度!
蘇晉陽一滯,但下一刻還是強自壓下自己高傲的性情,沉聲道:「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可以和你裡應外合來打擊藍淑妃母子以及世昌伯府的幫手,既然這一次你拉了我下水,也是避無可避,我來幫你!」
「你何必在這裡假惺惺的跟我說這些?你說你會幫我嗎?那麼你究竟能幫我什麼?白奕能做的你都能嗎?」秦菁不以為然的冷嗤一聲,「就像之前我們在古道上遇到那群匪徒的時候一樣,因為有父皇的命令在先,你要保護我的意圖也十分明顯,可一旦真的到了最萬不得已的時候,你卻只會選擇放手,讓我憑藉自己的運氣去自生自滅。所以蘇晉陽,你如今又何必在我面前誇口許下這樣的承諾?在你的心裡,有什麼會比魯國公府的地位還有魯國公大人的榮耀更重要的?你會幫我嗎?的確,在我們利益相同的時候你或許會跟我站在同一戰線上,可一旦我所謀之事會威脅到魯國公一家的聲名甚至性命時,你還能這樣信誓旦旦的跟我說你幫我嗎?」
秦菁說著,只是聲音幽冷的搖頭,也不等蘇晉陽回答就繼續徑自說道:「你不能!」這麼斬釘截鐵的聲音讓蘇晉陽怔在原地,面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菁看著他,只是諷刺的冷笑道:「蘇晉陽,魯國公是你的軟肋,上輩子是,這輩子依舊不容改變!」
她的紅唇微啟,聲音也是刻意的柔化,但是飄進耳朵里卻像是一根根尖銳的鋼針霎時刺穿心臟,蘇晉陽全身的血液一凝,頓時頭腦空空,有種如遭雷擊重創之感。
他緩慢的、幾乎可以稱之為艱難的一寸一寸緩緩把視線移回秦菁臉上,出口的字生硬冷澀,彷彿是在劣質的磨砂紙上擦過一般,破敗不堪:「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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