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變成了廢墟
「秋山,我爺爺對你心懷愧疚,但我沒有。」陸時在看到她整張臉后,字句清晰地說。
陶楚楚弓著腰,熱切地問:「陸時,我哪裡做得不好?」
他說:「你現在應該讓我離開。」
她像是無法理解這句話,保持著近乎虔誠地凝望陸時的姿勢。
而陸時,就那麼等著。
小棗不太明白狀態,從頭到尾都想說話,我攔住了他。
也這麼等著。
陸時對陶楚楚留有分寸,是因為老爺子把對摯愛的歉疚遷移到陶楚楚身上了。
最終,她含淚直起腰,「陸時,我放你走。」
她說這話時,青春的臉蛋上綴滿哀傷,漂亮的眼睛里浮著細碎的水光,那叫一個我見猶憐。
我絲毫不覺動容,陸時也是吧。
總之,陸時在她推開后,關上窗,重新發車。
幾分鐘后,身後的老宅變得模糊不清。再經歷一個大拐彎,我回過頭,再也看不見了。
身處其中的惶恐與緊張,就在看不見的瞬間,消失殆盡了。
我不懂陸時帶我們回陸家老宅有什麼意圖,大概僅僅是表明姿態吧。但我知道,沒什麼用。陸紹世說不反對我,也絕不支持我。而且我明白,目前陸家的絕對權威是陸文景。
雖為局外人,我也不敢想象——如果陸文景死了,陸家會變成什麼樣。
陸時開車很快,且穩。
我心裡著急,就沒有提醒他:慢點。
在莫名升騰起的焦慮中,我和陸時總算趕到醫院了。
陸時左手抱起小棗,右手牽著我。
他大步走著,帶著我。
應該,他是怕我急,撞到人或者自己摔倒吧。
跑到熟悉的走廊,我看見林念瑤倚牆站著,低垂著頭。文清踱來踱去,臉上狀態也不好。
我走到林念瑤跟前,「爸呢?」
林念瑤顫巍巍抬起頭,臉上通紅,「你為什麼……才來?」
這話讓我身影一晃,好在身後一股力量支撐著我。
「他怎麼了?」
林念瑤剋制不住,眼淚再次噴涌而出。
她指了指病房,哆哆嗦嗦道,「你……自己去……看吧。」
看林念瑤這模樣,林豫正十之八九是……沒了。
我推開身後的陸時,快步跑到病房內。
病床上,躺著毫無血色的病人。
他明明沒有那麼年紀,卻顯得無比蒼老。
我走過去,嘗試著摸了摸他的手。我感覺不到熱度,生命的熱度。
下意識跪在地面上,我顫抖著伸出食指,碰了碰他的鼻子下端,沒有聲息。
他……死了?
明明我走之前他精神還那麼好,就這麼走了?
不可能。
我跌坐在地上,看著林豫正似安詳似解脫的睡顏,不敢相信這一切。
如果我知道,他會走,我肯定不去陸家老宅了。
可惜這世上從沒有如果。
對不起,我沒有陪著你過最後兩天。
我沒有看著你離開這個世界。
我沒能聽到你最後想對我說什麼。
恍惚間,我回到他對我交代所謂「遺言」的那天。
或許,他想要說的,在那天就說完了。
不知道呆坐多久,我聽到開門聲。
我以為是陸時和小棗,實際上是來處理林豫正遺體的。我受到了刺激,猛地起身,護住林豫正的身體,「你們要幹什麼?」
那兩個人專門負責這個,已經見慣生死。他們厭惡我妨礙他們工作,冷冰冰地說著「請節哀」。
他們是要給林豫正火化的。
事已至此,我彷彿才知道,林豫正是真的走了。
在他們動強之前,我低下頭,無比虔誠地吻了吻林豫正的額頭。
「爸,對不起。」
「啪嗒」一聲,我的淚水落在他的臉上,濺出一朵水花,好似來自地獄的一朵醉心花。
可惜,林豫正毫無反應。
或許我終於配合著讓開,他們沒有對我表露不滿,僅是冷著臉將林豫正的遺體移到床上。
直到他們把林豫正推出門,我才踉蹌著追上去。
陸時和小棗就在外面。
陸時攔住那兩個人,輕聲對左邊的男人說了幾句話。
那男人臉色變化多端,最終停下,和另一個男人稍微走開幾步。
陸時掀開白布,拍了拍小棗的腦袋,「小棗,跟外公說再見。」
我以為,陸時不帶小棗進病房,是和我一樣覺得不應該讓小棗過早地接觸「生死」。看他現在的做法,他僅僅是給我時間、空間同林豫正做最後的告別。
莫名,我的心被扎了一下似的疼。望見林豫正毫無生機的臉龐,我的心被扎得更狠了。
林念瑤和文清都在哭,在我們趕過來之前,她們應該和林豫正做過充分的告別了。但在充分的告別,都經不住如此直白地看著他的遺容。
小棗眼圈紅紅的,我知道他不是明白髮生了什麼,而是害怕。
他表現出來喜愛陸時勝過我,甚至會看到其他人時一時欣喜將我忘記。事實上,他最愛最依賴我,他看到失措的我,也變得無措了。
我抹走不自覺流下的眼淚,走到小棗身邊,半跪在他跟前。我揉了揉他柔軟的頭髮,「小棗,跟外公說再見。乖,不怕。」
其實我並不贊同陸時這麼做,但他肯定有他的考量。
小棗撅著嘴,眼淚就晃下來了,「好。」
他一步步走到林豫正跟前,抬頭望著林豫正,「外公,再見……」
我看得出來,他想要親一親林豫正。
正因為我看出來了,我沒能忍住,大哭起來。
我沒辦法,去抱起小棗,幫助他完成。
陸時可以。
他撈起小棗,使得他靠近林豫正。
如往常般,小棗輕輕地吻了林豫正的臉頰。
和平常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林豫正再也不會感受到,也再不會因為誰的吻而笑逐顏開了。
林念瑤一直退在一邊,當那兩個男人再次動手時,她終於忍不住了。她忽地衝到林豫正前,重重下跪,撕心裂肺地哭著。
文清跑到她身邊,同樣跪著,將她按進懷裡,「孩子,別哭了。」
他們終究帶走了林豫正,火化以後,留給我們的將是一盒骨灰。
我記得林豫正的囑託。
我記得。
小棗害怕地走到我跟前,「媽媽,你……可不可以不哭了?」
孩子話里的緊張與害怕讓我心頭一抽,我擦走眼淚,更清楚地看著小棗的臉,那鏤刻在我內心深處的臉龐。
我體內忽然湧起一股熱意。
吸了吸鼻子,我擁住跟前的小棗,「好,媽媽不哭了。」
聽到這話,小棗很高興,在我臉上親了好幾下。
在陸時及時的攙扶下,我站起,對在地上抱頭痛哭的母女說了聲節哀。
隨後,我跟上那兩個人的腳步。
陸時走在我身邊,什麼都沒有多說,僅僅是從我懷裡抱走了小棗。
文清是愛林豫正的,不然不會明知他出軌還用那麼極端的方式留他在身邊一輩子。等文清哭完,肯定是要留住林豫正的骨灰的。
林念瑤更愛林豫正,她可以讓活著的林豫正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未必願意讓我去完成林豫正最後的心愿。
我不想爭執,那隻能在她們之前,拿到骨灰,灑落海里。
和我母親一起。
不,還有墓地的事。
還是要勸服文清她們。
我真的沒有想到,林豫正這次的病來得如此兇猛,竟然讓他直接離開了我。
他有沒有最後跟林念瑤母女說幾句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一句話都沒有跟我說。
陸時開車,陸時跟殯儀場的工作人員溝通,拿到了林豫正的骨灰盒。
如果沒有他,我不知道這一切會怎麼樣。
陸時本就是個寡情的人,且不說他沉穩地做這一切事是不是真的不難過。就算他不難過,我也沒什麼好指責他的。在我原諒林豫正之前,他都沒把林豫正當成長輩,僅僅是合作夥伴。就算他真的愛我,未來會叫林豫正一聲「岳父」,他也不一定要愛林豫正。
何況,那個「未來」,林豫正沒有等到。
火葬場是我絕不想小棗來的,因此去火葬場前我讓陸時繞路把小棗交託給了青黛。
小棗自然不想離開我們,我和陸時輪番安慰,他才願意在青黛那裡待幾個小時
陸時將骨灰盒遞給我,「林舒,然後去哪?」
我說:「海邊。」
他沒有多問,「上車吧。」
海域很大,我們可以去的,就那麼一處。當初我媽逝世,我就是遵循她的遺願,忍著強烈的不舍,將她的骨灰灑落在海里。如今,我又要來一次。
我甚至在想,要是我還恨林豫正就好了——那我就不用第二次體會那種剜心之痛。
然而,我已經不恨他了。
我還覺得對不起他。
循著記憶,我找到當初灑我媽骨灰的地方。
我打開骨灰盒,抓了一把,灑入海中。落海就落海,隨風起就隨風起,他已經自由了。
林豫正這一生太不自由,前半生被金錢和地位禁錮著,後半生被責任和愧疚禁錮著。
「爸,這是離我媽最近的地方。」我一頓,「雖然你遲了很多年,但我相信你可以找到她的。她那麼愛你,一定在等你。」
灑到後來,邊角的地方我抓捕起,便倒置盒子。
將空了的骨灰盒放在一邊,我久久凝望著微風下的平靜海面。那碧藍的海面,像是一面鏡子,折射著林豫正的一生。
我就那麼靜靜地看著。
最後,他笑著走了。
我大概也可以放心了。
「爸,你自由了。」
比起我愛他,我想,他更想聽到他自由了。
陸時無聲無息將我擁進懷裡,撫摸著我的臉。
感受到他寬厚的胸膛,我渾身軟了下來,依靠著他。
我喜歡陸時這時候的堅強與沉默,讓我在無所適從了找到了一絲絲光亮。
如果不是要接孩子,如果不是要面對林豫正的喪禮,我不會想走。
「陸時,我們回去吧。」
「好。」
他沉緩而有力的聲音,無疑給我注入一股力量。
哪怕微薄,都讓我找回一點自己。
他牽著我的手,帶我往回走。
讓我錯愕不已的是,他好端端一輛車,變成了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