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荒誕之稽
接過薑繁華遞過來的一杯水,他喝了口潤下幹澀的喉嚨,卻忽然發現本來很多梗在喉嚨裏的話竟不知從何說起了。因為麵前這人的身份實在是……一股莫名的詭異感從心裏莫名其妙的蔓延了開來。
“讓我說故事,總要先告訴我你到底是誰。”隨意很不願意相信眼前這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就是四十年前就已經死了的江湖至尊,那簡直……太不可思議。而且,她說起自己沒有子嗣時候的模樣,那麽的斬釘截鐵,根本一絲的猶豫不決都沒有。
可若是這樣,那陪伴了自己整個少年時光的女子究竟是誰?她因梨逍塵而生,命運也因梨逍塵而定,記憶的塵埃散在她的身體中,她還擁有梨逍塵強大的武功內力,會梨逍塵彈奏的每一首崢嶸琴曲。
每一個人、甚至是梨逍塵當年的男寵,都無比的堅信她就是梨逍塵的女兒,是命運不幸的江湖至尊臨死送給世上每一個愛她的人的禮物,是所有人的希望。以至於後來當所有深愛著梨逍塵的人悉數死去或者離開,她,也不在了。
可如今……隨意忽然覺得,一切都隻是一個夢,一場虛幻的不真實且從未存在過的幻象。
梨逍塵就是梨逍塵,沒有什麽她的女兒,所有人都是正常的。
不正常的,隻有他自己而已。
啜一口溫熱的茶水,狹長的鳳眸上似乎蒙了一層霧氣,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他眨了眨眼皮,輕聲問:“你要我說什麽?”
現在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自己原本堅信的一切,才真的好像是一個虛幻的故事。
薑繁華卻忽然淡淡的笑了,歪頭看著他:“不是你要說故事給我聽麽?嗯……要是你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開始說的話,那我給你起個頭,就從我那兩個死去的孩子開始吧。”
激動的情緒已經退去,薑繁華已經恢複了那個冷靜沉穩的薑繁華。麵上溫溫柔柔,可實際上充滿疏離,她現在隻是想聽一個故事而已。不管那是真實的還是他所編造的故事。
“不,你不是兩個孩子,你隻有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因為那另一個,是從不被你承認的,甚至……是你親手殺死的。”隨意垂著眼瞼,他說的很慢,清脆的聲音裏帶著回憶般的低沉。
“那年,你遭人侮辱而懷有身孕,可一貫驕傲的江湖至尊怎可容忍這樣象征恥辱的孩子存活於世,於是你剖開了自己的肚子,將肚子裏的胎盤捏的粉碎……”
薑繁華的心髒驀地一跳。這事……怎麽如此陌生,她完全不記得!
“另一個孩子是你心灰意冷跳下懸崖之後生下來的,可明明生下來的時候已經死了,可……你記得逍遙淚麽?逍遙淚接觸到孩子的時候,竟奇跡般的讓她複活了,那個孩子就是你唯一的女兒——梨江畫。而你,那時候就已經死了,曾一直陪伴在你身邊的雪二公子火化了你的屍體,骨灰就灑在煙雨樓畔的西子湖上,隨波逐流。”
竟是這麽荒誕的故事啊……梨逍塵此刻分明就完好無損的坐在自己的身旁。那死去的人是誰,複活的孩子又是誰?她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難道,因為續命而在自己身上產生的副作用,不僅僅是讓自己的記憶一點點失去,還會令殘餘的記憶發生錯亂?
這簡直無比荒唐。按照他的說法,自己早就死了好幾十年了,甚至連骨灰都有了,那現在自己好好地坐在這裏又是什麽?!
“這太荒唐了。”頓了頓,薑繁華還是忍不住開口糾正:“我確是有過兩個孩子,但不是這樣的。一個如你所說,是在妓院裏生下的,可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並且,我對她……並沒有太大的感覺。而另一個,是在那二十年後,在九重塔的密室裏生下……也不是生下,因為它在肚子裏的時候已經死了,我醒過來的時候它早已被取出,所以我並未見過它一麵。而不是你所說的什麽捏碎胎盤之類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隨意訝然的抬頭,忽而又古怪的瞅了她一眼。
驟然發覺兩人仿佛說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不僅是情節,連時間都全然對不上!
可薑繁華確信自己說的是沒錯的,而隨意的模樣也證明了他絕不是在說謊。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出了差錯?
一股森冷的寒意驀然將兩個沉沉思考的人包裹起來。
片刻後,薑繁華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起身略微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沉聲道:“你跟我來。”
雖然不明白她要做什麽,隨意還是擱下手中的茶碗,起身跟上。
睡房的角落,有一方被層層紗幔珠簾隔開的狹小空間,層層的遮掩著,瞧不出裏頭究竟藏了何種的天地。
薑繁華掀開擋住的簾幔,對身後驚愕的隨意道:“它們是我二十年前就帶在身邊的,從不曾離開過。”
狹小的角落裏擱置著一方小桌,桌上放著一大一小兩塊靈牌,上麵卻一個字都沒有刻,光華的白玉靈位在燈下折射出幽幽的光暈。
麵前的香爐裏還插著幾節香燃燒後殘留的灰燼。
“他們是我的丈夫和孩子,我的孩子死在二十年前,至於丈夫,我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這二十年來我一直住在洛陽,後輾轉到了這裏,一直一直在尋找我的丈夫。”
“我不記得他死了,可也不記得他還活著。”
幽幽的光暈,半截殘餘的灰燼,還有眼前這個明明四十年前已經死去的,卻活生生站在自己麵前臉色怎麽看怎麽蒼白到駭人的梨逍塵。
以及她所說出的完全陌生的故事。
這一切,忽然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
隨意覺得自己頭皮發麻。
要不是眼前這個人瘋了,那就是他瘋了。
“薑……梨逍塵,你……”幹澀的開口,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薑繁華的手緩緩撫上空蕩蕩的靈牌,先摸過那個大的,然後是那個小的。撫摸的很輕很輕,仿佛哄孩子入睡的力道,那麽溫柔、那麽哀傷。
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裏的倦意,也讓人心疼。
“還未來得及出世的孩子,在我的肚子裏安靜的、蜷縮著睡去。沒有呼吸、沒有祝福,沉在黑暗中的小身子,還沒來得及感受這世上的半分溫暖。”
“沒來得及睜開眼看看這個世界,也沒來得及喚一聲軟軟糯糯的‘娘親’。”
“它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或許他的父親已經在那裏等著他,或許隻有它孤零零的一個人上路。那麽小,那麽孤單。”
柔軟的指尖緩緩的撫摸著冰冷的牌位,一點一點,力圖將它溫暖。
薑繁華的神色有些恍惚:“有時候我也不大明白我到底還在堅持什麽,就算我想起了以前發生的事那又能怎樣?我的丈夫……就算他還活著,那他也已經拋棄了我們母子,就算找回來,這樣的負心漢要來又有什麽用呢?比起來,我更願意相信他已經死了,死在世上的某一個角落,免得我看了傷心難過。”
“不、不是的!”隨意低低的在心裏嘶吼一聲,心痛的仿佛碎掉了。他伸出手去恨不得一下子將她緊緊抱住,可手觸到對方衣衫的時候又堪堪停下了。
這個人……是梨逍塵,根本就不是他尋找了二十年的那個人。陌生的容貌,全然匪夷所思的經曆……
時至如今,經曆了這許多,他早已堅信自己除了尋找那人之外已經心無旁騖。其他人的喜怒哀樂,與他何幹?
他的愛人是梨江畫,梨逍塵是她的娘親,是他的嶽母,這是他一直堅信的鐵一般的事實。可現在梨逍塵就站在他麵前,卻說出了一個全然不一樣的故事。就好像……梨逍塵從來都不是那個梨逍塵,所謂的梨江畫,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一切一切,都隻是他做的一場荒誕不羈的夢。
夢醒了,一切都回到了陌生的正途。
梨逍塵在這裏,而梨江畫,從來不曾存在過。
薑繁華怔怔的盯著手下的靈位,連身後的隨意是什麽時候走的也不知道。直到身後緊閉的雕花格子門大開,刺耳的尖叫聲驟然傳入耳膜。
樓下是人仰馬翻的大廳,賓客和跑堂的小二抱頭鼠竄。
池挽真領著人衝進來,跪在她的腳下:“唐家各處的火藥庫炸了,流寇和邪教惡徒衝進城裏大開殺戒,不僅是唐家,整個金陵城都……姑娘,快跟我們走吧!晚了,怕是就來不及……”
抬頭看清薑繁華臉的那一瞬,急促聲戛然而止。
四十多年前縱橫江湖不可一世的江湖至尊梨逍塵,哪怕是過了這麽多年,她的容貌也能深深的印在每一個見過她的老一輩江湖人腦海裏。並且每一任的至尊都有其惟妙惟肖的畫像,掛在九重塔頂層的閣樓裏。
每一個九重塔的弟子,都見過。而梨逍塵,無疑是所有畫像中,最驚豔的一個。
畫像上的她,高貴、美麗,光是一個虛擬的畫像,那股子強大的氣勢也能夠深刻的留在任何一個見過她一麵的九重塔弟子的心裏。
更何況是位階不低的死士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