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幻花掌櫃
幻花樓落於金陵城最繁花的街旁,不是什麽風月場子,卻取了如此文雅的一個好名字,沒有分號,卻是江南千萬飲食地兒中頂頂拔萃的一家。
從前這樓裏的掌櫃也不知因何緣故將這麽一棵搖錢樹轉賣了他人,自此便沒了蹤跡。新掌櫃延承了幻花樓原先的裝潢擺設,仍舊是雕梁畫棟,一片片粉紫淺藍的珍珠紗幔,儼然標準的水鄉格調。這位新掌櫃,據說是個俏生生的姑娘,隻知道姓薑,一身流雲似的衣裳比那天上的仙人還標致。
之所以是“據說”,是因為自從開業那頭一日,新掌櫃便一直未露過麵。跑堂的夥計收了客人的銀子,這才貼了過去小聲透露:掌櫃的不大愛熱鬧,一貫都是待在屋子裏頭鮮少露麵。說著還抬頭朝頂層的那間碩大的雕花格子門努了努嘴。
開業那日,薑掌櫃穿了身白色繡花的衣裳,雖是掛了麵紗隱著半張臉容,可那露在外麵的頭發,烏黑油亮,肌膚也是嬰兒似的雪白,吹彈可破。這一來二去的,坊間就傳出不少流言,皆是關於薑掌櫃容貌風姿上的話兒。
說傾國傾城、風華絕代者有之,說其實麵貌粗鄙、以紗遮醜的也不少。
前幾日還尚有登徒子企圖闖上頂層那間大屋,卻在人還未至最上層那樓梯口的時候,便被突然冒出來的一群高大護院給扔了下去,毫不留情麵。
打那兒之後,便無人再在幻花樓砸場子鬧事了。
與幻花樓隔了一條街的一處大宅子,是唐家的碧水青茗閣。若說整個江南哪兒的景致最豔麗出脫,碧水青茗閣排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
唐家大小姐唐黛的親事,就定在七夕那日,在碧水青茗閣裏頭辦。唐家在江湖上名頭不差,因此廣發請帖,請的大都是道上有門有臉的人物。招待十分周全,景致好、服務好,這飲食也不能差了去不是?
於是唐家主挑三揀四了半天,才終於定下了婚宴那日做酒席的廚子小廝。選了自己最信得過的大弟子唐昭南去打招呼,臨走前還千叮嚀萬囑咐:
“說是那薑掌櫃來頭不小,我雖是不認得她,可興許其他來吃酒的貴賓裏有認識的,若是能連她一道請了來,必是能給咱唐家爭臉的。如此一來,唐家的名望許能再上一個檔次也說不定。”
唐昭南默不作聲的歎了口氣,低眉拜退,“是。弟子告退。”
其實唐家祖上本是做毒藥暗器生意的,一直以來在中原也是舉足輕重的一派,可到了這一代的家主唐引,偏偏覺得暗器毒藥太凶辣,是個不入流的營生,有損江湖名門正派那光明正大的理論,因此才力排眾議大刀闊斧的按下了老祖本,傾全部的家產發展劍術鞭法。
隻是這改老本行的事兒,幾乎是跟重新開山立派差不多,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就不是那麽回事了。唐家自打換了營生至今已有了十來年光景,雖然因著唐引和全派眾弟子的努力有了不可忽視的成果,卻也還不是一流大門派的等級。
若是能和頂一頂二的門派掛上關係,甚至得了他們的扶助,定是對唐家的發展極有利的。因此,唐黛的婚事,便是個好時機。
固然利用寶貝女兒的終身大事拉攏其他門派不厚道了些,可唐引一想到於唐家發展有利,權衡了半日的利弊,也終是狠了心下來,決定巴結到底了。
這事兒不是秘密,所以唐黛也知道。唐黛是個有大局觀的女子,除了先前跟自個兒貼心的小妹妹抹了次眼淚之外,便放寬了心,勉力同唐引一起為拉攏江湖權貴出謀劃策了。
再說那大弟子唐昭南,當下便領著碧水青茗閣的弟子到了幻花樓。唐昭南拽了個正在跑堂的夥計,“薑掌櫃”三字兒還未說完,那夥計便擺擺手,半微笑半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這位公子若是哦吃酒喝茶小的自當恭敬伺候,就算是不消費隻坐張桌子賞景,小的也是歡迎的。可若是見我們掌櫃的,那恕小人幫不了忙。畢竟,我們掌櫃的還從未開過見客的先例。”
一番話說的不留情麵,卻也很是禮貌,令人無法惱火。
幻花樓的人,果真厲害,連普通的跑堂小廝也這般得體。
唐昭南這次帶出來的弟子都是他親自調教的,極有修養,於是一群人雖然心裏不快,可也按捺著沒爆發。身後的一弟子掏出個枚碎銀子,不動聲色的往夥計的懷裏塞了進去。
夥計推拒了。
弟子將碎銀子換成了小銀元寶。
夥計還是推拒。
這次換了張百兩的銀票。
夥計望著那銀票,咬了咬牙,這才任由弟子將銀票塞進了他的懷裏。像是在思忖將自家掌櫃行蹤泄露出去的後果,猶豫了一陣子。最後索性將心一橫,說了個模棱兩可的話:“掌櫃的現下並不在樓裏,若是你們非得要見,怕是一時半刻也見不著。不過掌櫃雖常外出,可晚上是必定回來過夜的,若是願意等,自然能等得到!”
幻花樓的人口風一向甚緊,能透露這些已是不已。唐昭南也沒再強求,隻打發了大多數的弟子回去,隻領了兩個貼身的進了樓,在最裏邊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圍著落了下來。
既然那薑掌櫃神秘,那必然不會光明正大的走正門。這一處靠後窗的位置,剛巧能瞥見幻花樓外麵的一角後門。
要了壺清茶和幾樣糕點小菜,幾人便安安分分的開始等要找的人現身了。
這一等,就等到了太陽落山,夜色初上。
金陵是個繁華的城市,隻要天色起黑,便是燈火輝煌、水綠煙紅的。同來的兩個弟子顯然已是等的不耐,正欲發作的時候,忽然便被靠在床邊忽然轉過頭來的唐昭南用手勢禁了聲。
屋外嘈雜熱鬧的聲音源源不斷從敞開的大門湧進來,連帶著整個大廳幾乎都被鼎沸人聲淹沒。可偏偏最後麵的那裏,六道目光正直愣愣的望著窗外那一方幻花樓的後院角落。
起先出現在視線裏的是一盞燃著燭火的淺絳燈籠,打著燈籠的少女從後院那頭款款走來,一盞、兩盞、三盞……五、六盞絳紫碧黃的雕花燈籠,六個少女皆穿著一樣的輕軟衣裳,臉龐俏麗,腳步若踩在雲端,悄無聲息。
少女環繞的中央,是個白衣的女子。
她比尋常的女子更高挑了些,雪白的衣裳,罩了一層繡滿花紋的紗衣,頭發未梳什麽髻,直直從肩後瀉下。步履間皆是雍容大氣、風采卓然。
隻可惜,臉上戴著麵紗,看不清晰容顏。不過有著這樣一番氣韻的女子,想來定是位傾城國色的佳麗的。掩在麵紗下的臉龐,仿佛一團迷霧,直直將人吸引進去。
那便是幻花樓最神秘的掌櫃。
一行人走至門前,領頭的少女在門上輕輕扣了幾下,那緊閉的華麗大門便從內力緩緩打開了。眼看著女子就要邁入門內,身後卻猛地襲來一陣氣流。
“等等!”
唐昭南站在庭院裏,見那女子轉過身來,俯身抱拳行了個江湖人慣用的禮。
雖然已猜到眼前這女子的身份,不過他還是很有修養的開口詢問:“姑娘可就是薑掌櫃?”
隔著漆黑的夜色仍能看見女子麵紗之上的那一雙古井無波的眸子,她也不說話,隻用一種似是倦怠的目光看著,仿佛所有事都同她不想幹一般。
但是這一行為看在唐昭南一行人的眼裏,卻成了默認。
想是沒料到敢有人闖入,還驚擾了自家主子,穿著輕軟綢衣的少女紛紛紛紛上前一步,其中還有一個將手裏的燈籠往前推了推,厲聲嗬斥:“放肆!你是什麽人,竟敢擅自闖了進來?!”
一起來的唐家弟子咬牙按捺著幾欲噴發的怒火,紛紛將手摸向腰間的佩劍,卻被唐昭南製止。
唐昭南無視其餘人,隻朝那中央眼眸平靜的女子笑了笑,開門見山:“碧水青茗閣的大喜事,可否請得貴樓入莊一趟,烹製菜肴?殊知,幻花樓的酒菜乃是江南一絕,若有幸得薑掌櫃應允,唐家必定以重金答謝。”
事關自家利益,少女們不再說話,隻微微抬起頭,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家的掌櫃,等待答案。
唐家雖武學不盡人意,可財力雄厚,想必今兒是攤上好生意了。少女們是這般想的。
“幻花樓從不做離開本家,替人跑腿之事,這樣的主顧,我們向來是疲於伺候的。唐家的年輕公子,你還是請回吧。”
平淡的聲音響起,不疾不徐的飄進所有人耳朵裏。微微低沉的女聲,卻不似刻意壓製出來的,應是天生本就如此。
唐昭南詫異的睜大眼,他想不出這門好事被人想也不想就幹脆拒絕的理由。
思量間,擋在前頭的少女已經自動分成兩撥,空了一條小道出來。
薑掌櫃走路的姿態極是優雅,高貴卻不庸俗,灑脫卻一點也不顯放蕩,舉手投足間的獨特風韻天下怕是無人能出其右了。唐家的弟子堪堪的抬頭望著,無不打從心底感歎:這般妙極的人兒,麵紗下的臉不曉得得有多麽超凡脫俗。若是擱到青天白日之下,怕是整個金陵的男女老少都要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