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皇朝終篇
圓月的晚上,皓白的月光灑在城下那一大片盛開的梨花林裏,紛飛的花瓣高高揚起,落在城樓上,旋轉飛舞。
城樓上的人白衣如雪,溫潤如玉。
身後的侍衛驚恐的看著前頭那人,“聖上、聖上,您快下來啊!”
流容沒聽見似的,隻伸出手指去描畫天上的月亮,一筆又一筆,卻原來勾勒的不是月亮,是一個人的輪廓。五官模糊,無人認得出來。
有雲遮住了月亮一邊,他著急的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要!聖上!快下來——!”“快,快去叫將軍和丞相!”
眼角、眉梢、翩飛舞動的衣袂裙角、手中徐徐搖晃的白玉扇子……終於畫完了所有的線條。隔著空氣,那勾畫出來的人像是活了,眉眼生動的朝他走了過來。
笑意溫柔,風流嫋嫋。
快了,那人就快要走到自己麵前了。流容伸出手去夠,城樓上的風將他的衣裳高高吹了起來,乍一看去竟是要隨風而去一般。
隻差咫尺的距離了。
倏然,那乘著月光走來的人極其痛苦的捂住了臉,等再抬起來的時候,烙了“娼”字的半張臉血淋淋的猙獰,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可下一秒身體就如斷線的風箏直直墜落了下去!
流家的人,注定永生永世受盡孤獨寂寞……
流容仰起頭,淚如雨下。可隨即他又笑了,淺淺溫柔的笑,仿佛還在落音山上的時候,兩個人相互依偎在梨花樹下。
如今,竟是她為他傾盡一切,聲譽還是情意都搭進去了。最後,她心灰意冷投了旁人的懷抱,埋骨他處。
原來這是債,早晚都要償還的,流容想。
“郡主,容兒將這條命賠給你了,你接著啊……”
“聖上——!!”
身後的侍衛急促的衝上前去,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一襲繡著龍紋的白衣縱身就跳了下去!連一角衣擺都未能抓住。
百丈城牆,這一跳,便是再無活路。
城下,一身染血的白衣在月光下泛著耀眼的顏色。摔得麵目全非的屍體身上還能聞到骨子淡淡的香味兒,嘴角一抹笑意,溫柔至極。
風拂過,雪白的梨花瓣落了滿地,將一地血紅半遮半掩。
“我們……終究還是來遲了。”隔著數十丈的距離,匆匆趕到的玉無瑕望著那一片血染的白色,闔眼垂首。
令揚歎口氣,“其實……流家的君王,都是明君,隻因為不會愛,這才世世都錯。在情愛麵前,永遠都是輸家。”
他想起風瑤,那個被仇恨左右了半輩子的女孩,他們不都一樣麽?不會愛,也學不會愛,便注定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
五月初五,流無心出現在長安城裏,依舊冰藍色的衣裳,氣質溫柔眉目如畫。一陣風吹進暖閣,揚起了他額前的頭發,細膩的肌膚上一條傷疤猙獰蜿蜒。
玉無瑕坐在他對麵,“幸好,你還活著。”
“死裏逃生,比起活著,更向往死亡,這天下,我已不願再多看一眼。”流無心的語氣淡淡的,端起麵前的茶水抿了一口,入口苦澀。
頓了頓,他還是補了一句,“不管如何,多謝丞相……或者是靈玉公子的救命之恩。”
“無暇本就來自江湖,但九重塔的身份,早就是往事不堪回首了,如今早已沒有什麽靈玉公子,隻有一個一心想要太平江山的丞相玉無瑕。”玉無瑕凝視著對麵的人,目光灼灼,“我說到這兒,三皇子可是懂了?我希望你能將這繁華盛世繼續下去,流家的天下,不能失。”
流無心苦笑,“我能拒絕麽?事到如今,我隻問你,白篆和江山郡主,她們的墳在哪兒?”
“皇妃埋在了昔日的冷心宮裏,而殿下的所在……恕無暇不能相告。”
“是怕我去打擾了她麽?”
“殿下理解就好。”
時年端午節,歸來的三皇子在攝政丞相玉無瑕的扶持下登上皇位,比起那隻在位短短兩年的先帝,流無心的經國能力更甚出彩,甚至比起那位開國的皇帝也不遑多讓。不過半年的光景,整個皇朝已是呈現出另一番昌盛的局麵。
“好大的走馬燈啊,真漂亮!無暇哥你快來看呀!”
“小心些,別弄壞了,否則聖上會罰你的。”玉無瑕無奈的搖搖頭,嘴上雖說的責備,可眼底的那份濃濃的寵溺怎麽都掩蓋不住。
這丫頭,大老遠的從洛陽尋到長安,原以為那莽撞的性子能改些,誰料卻變本加厲的,來皇宮玩了不過兩日就惦記上了一直掛著鐵鎖的恣意宮。
一張小甜嘴兒哄的聖上心情好,便想也不想的就將鑰匙給了她。玉無瑕欲阻止,卻被流無心攔了下來,揶揄了一番,“反正那裏現也沒什麽重要的物什,孩子嘛,本就是用來寵的,更何況……嗬嗬,她對丞相的那點兒小心思誰看不出來,真心難求哦,尤其還是這麽一顆毫無雜質的。丞相,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切莫錯過了再來後悔啊。”
“哎哎,那屋裏的東西別亂動……!”
“咦,這是什麽?”翻箱倒櫃的小野貓兒終於消停了下來,將伸進櫃子裏的半個身子收了回來,手裏還捧出來個精致的小匣子。
匣子沒鎖,輕輕一掀就打開了,裏頭放了個信封、幾本冊子還有一個繡花的香囊。隨手翻了翻最上頭的那本冊子,小野貓兒疑惑的眨眨眼,“這怎麽這麽像九重塔的武功?怎麽在這兒,無暇哥,快說,是不是你偷偷帶……”
“說什麽呢!”玉無瑕沒好氣的敲了她一記,“什麽好像,這根本就是好麽,我看你啊,真是越來越囂張了,不好好練功淨偷跑出來。不過……”
他拆開那封書信,起先還是疑惑的神情越往後看就愈發的凝重。隨即一把就拿過那隻從未打開過的香囊,扯開了帶子,一張輕飄飄的絹紙就落進了他的掌心。
玉無瑕怔了怔,轉身就往外跑!
“無暇哥!你去哪兒啊,等等我……!”
已經月上柳梢了,兩匹雪白的馬終於在一處偏僻的山穀邊停了下來。小野貓兒跑得慢,使上內力才勉強追的上前頭的人。
追的氣喘籲籲的,就著淺淡的月色,她看見腳下這一大片草地上竟然開滿了五顏六色的小花兒,一望無垠的,還有螢火蟲流光飛舞,煞是好看。
“……希望……還來得及……”
玉無瑕顧不得看,隻在一處小河邊兒上停了下來,他後退兩步,閉眼將真氣凝聚在掌心,對著身旁的土地就是一掌。
瞬時草木開裂,土石飛揚,偌大的草地竟生生被轟出了一個大坑!
其實此刻若是有朝中的人在場,定會大驚失色,原來一直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丞相竟也是個一等一的高手。
坑裏隔著一個箱子,透過白玉的箱壁赫然能看見裏頭閃閃發光的寶石,就著箱子的光芒,還能看見它旁邊靜靜躺著的人,戴著麵紗,麵容安詳仿佛睡著了。
“這……這是誰?屍身竟然不會腐爛,這……”少女咬著嘴唇,緊緊拽著玉無瑕衣袖的手都泄露了她的不安和害怕。
這樣的事,從未見過。
玉無瑕鬆口氣,喃喃道,“幸好……還不晚……”
他將那箱子裏發光的寶石取出來,又將屍體的麵紗輕輕掀開一角,掰開她的嘴放了進去。這才將那坑中的人抱了出來。
提上箱子,一邊往外走一邊急促的吩咐,“你去宮裏告訴聖上,就說我有急事要離開些時日,望聖上準允。”
“啊,是!”少女追上去,急匆匆的想要看一眼他懷中的人,無奈遮著麵紗,下半張臉完全都看不清。“無暇哥,你要去哪兒啊?!”
“回洛陽!”
一身明黃的流無心望著大敞開的恣意宮,歎口氣,然後吩咐身後的宮女去將門重新鎖起來。宮女轉身的時候見角落裏有個東西混在落地的花瓣裏,便俯身撿了起來。
是一方已經泛黃了的絹紙,在這被多次荒廢了的地方竟有這種東西,實在是件令人訝異的事兒。宮女看了看,“聖上,這上頭還有字。”
“哦,讓朕看看。”接過絹紙,流無心就著微弱的宮燈瞅那上頭,隻見泛黃的紙上隻寫了一句話。
九重精魂玉寒生,三生又三世。
“聖上,這是什麽意思?”
流無心搖了搖頭,“朕也不知道。”頓了頓,便又補了一句,“想必是哪個紅鸞星動的宮人隨意寫下的吧,無妨。朕乏了,回吧。”
剛回了寢宮,便又宮女進來通報,“聖上,玉小姐求見。”
淡淡的看了眼桌上的那方絹布,然後挑起來投進旁邊明滅的燈焰裏,又淡淡的應,“宣吧。”
……
玉無瑕風塵仆仆趕到洛陽的時候,已是隔天的傍晚。
半邊夕陽掛在天上,慘淡淡的光籠罩了半個天地,一眼望去竟是如血般的殷紅。最南城邊的那座塔高高聳立著,無數大紅燈籠沿著飛簷垂下,長長流蘇隨風搖曳,映著天際的殘陽,肅穆莊嚴。
抱著懷裏的屍體一路用內力掠上了九重塔,沿途無數弟子俯身行禮,玉無瑕理也不理,直接奔著頂層的大殿衝去。門外的侍女欲攔,卻被他一掌隔開。
內殿,四大護法九位長老齊齊行禮,“見過少主!”
“你還知道回來?我以為你已經玩的忘了自己是誰了。”金黃繡紋的紗幔內,一個頗是慵懶的聲音響起,隨即一陣內力就飄了出來,將兩邊的紗幔自動掛起,隻剩珠玉垂簾伶俜作響。
玉無瑕將懷裏的人往前一推,“救她!”
“一個死人,怎麽救?再說,你該找聖醫,而非為父。玉兒啊,你該是收收心了……”
“她是梨家的後人!”
原本流動的空氣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四大護法和那些長老皆是震驚的看著那已然死去的屍體,榻上那位高高在上的武林至尊也坐了起來,手一伸,玉無瑕懷中的屍體就飛起來,落在了他的懷裏。
這身體顯然已經死去多時,可卻保存完好未見腐爛,並且隱隱能透出上古邪物逍遙淚的氣息,想來是梨家後人已是準確無誤。
可那臉上的麵紗……抬手想要去掀開,卻被玉無瑕衝上來攔住,“別……!別看,就當……是給她留個尊嚴,好麽?父尊,救她。無論是為江湖還是皇朝,她都不能死。”
……
世有駐顏法兩種,一是在喪失摯愛之後服下劇毒“紅顏枯骨”,二是練就精魂輔以絕世功力方能達到。第一條雖能葆青春不老,可不能永生,而第二條則既能永駐青春,更能長生不死,隻不過卻是無人成功過罷了。
試問連水月教主和梨王逍塵都達不到的境界,世人怎還會有人達到呢?於是這永生的法子,便歲歲年年的在九重塔的書樓裏蒙塵,擱淺了。
另外,在駐顏的法子側邊還寫了一行蠅頭小字。
伴以起死回生者,以命換命。
床邊,穿著紫色鳶尾花衣裳的女子雍容華貴,卻是已經死去多時了。竟是從皇宮裏失蹤兩年的皇後未央鳶。
“以命換命救你的是她,不是本尊,所以無需感激我什麽。”靈鏡轉過身,對那寒冰床上方才睜開眼的白衣女子說道。末了,才又補了一句,“另外,她讓我告訴你,三生又三世的含義,若是你願意等,終有一天還會再見到他。”
“哪怕是十年、百年?”
“是。”
(皇朝篇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