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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流容的身世

  那燈璧裏頭畫像是個金繡白衣的女子,提著一壇酒臥在盛開的梨花樹下,紛紛揚揚的花瓣落在她的眉間、眼角。那女子似是活了,拿眼角輕輕瞥著江畫,眸光流轉,透著瀟灑和恣意。


  江畫抬起手,情不自禁的去碰那女子的畫像。忽然間就刮了一陣風,走馬燈開始旋轉,轉動的燈璧上的棱角生生的劃過了江畫的手。


  血珠成串滴了下來,洇進土裏,瞬間隻剩了一枚枚暗紅的斑點。


  江畫縮回了手,把染紅的指尖攏進袖子裏,想是想起了什麽般,突然回頭喚道,“阿碧?”


  “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凰鳳宮看看太後娘娘還在不在,若是在的話就告訴她今晚我在恣意宮裏頭擺了酒席請她來吃酒,若是不在的話……若是不在,那就算了吧。”


  “是。”


  命人搬了張軟榻安在樹下,江畫閉著眼靠在上麵,過了半晌這才睜開眼。怔怔的盯著那走馬燈看了許久,久到一閉上眼就能清晰的記得每一幅畫像上的每一處細節。


  “這裏頭已經二十年沒人住過了,你是這裏的新主人麽?”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江畫回頭,見是個穿著青綢衣裳的老宮女,灰白的發沒梳成一般雜役模樣的發髻,而是高高挽起,兩鬢垂下來的大片頭發近乎遮住了半張臉。


  竟不像個人,像鬼。


  老宮女定定的看著江畫,咧開嘴笑,“你是這裏的新主人麽?”末了還怕對方沒聽明白,一隻手拉起蓋住臉的頭發,又問了一遍,“是麽?”


  這一笑,竟透著莫名的詭異。江畫盯著她,突然笑了起來,勾著唇,她湊近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老宮女想了想,說的極其認真,“這裏的主人隻能有一個,就是梨王殿下,而旁人不行。”


  “哦?為什麽?”


  “因為梨王殿下是聖上的禁臠。聖上為了她可是害苦了很多娘娘呢!並且啊,你知道麽,這裏的主人,跟好幾個人都有孽債嗬。”


  “你好像知道很多故事,不如我們來做個交換如何?我給你安穩的生活,而你講故事給我聽。”


  老宮女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半晌才垂下了頭發,算是默認。於是江畫命隨行的宮女給她搬了個椅子,還端了杯茶,頗是慵懶的靠在榻上開始聽故事。


  盡管擁有梨逍塵的所有記憶,可從旁人嘴裏聽的故事還是有一番別樣的感覺的。老宮女講的很慢,聲音嘶啞,還會時不時的用那雙被頭發遮的幾乎看不見的眼環顧四周,就像是在尋找什麽人一般。


  她說的不大全,甚至片麵到可以曲解了梨逍塵的作為,可江畫仍是闔著眼聽。若非她捏著凝霜扇的手還在搖晃,定會讓人覺得她已睡著了。


  “……說起來啊,梨王真是個禍水啊,都死了還不讓旁人好生活著,你知道麽,那年小殿下生下來的時候,整個皇宮都說那是梨王的轉世噯……”


  “小殿下越長大身上那股子梨花味兒越濃,所有人都覺得他就是梨王,那年冷宮裏頭遭了鼠疫,沒毒死他,卻毒死了那翠蓉宮裏頭的娘娘。”那老宮女押了口茶,偏著腦袋似在回憶,一雙渾濁的眼裏還閃著抹奇異的光芒。“你知道麽,那死老鼠,是我扔進井裏的……”


  此刻日頭正高,明明最暖和的時辰,江畫卻覺得渾身都冷透了,偏偏那老宮女還不識好歹,湊上前去拽著她的衣裳,笑道,“你怎麽跟我家娘娘似的,就知道發呆和睡覺……哎呦!”


  江畫猛的起身,一把推開那喋喋不休的老宮女,直直往那走馬燈另一側跑去。


  巨大的畫像前,流容閉著眼站在那裏,緊閉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成片的陰影,還在顫抖。皮膚雪白的近乎透明。


  江畫一把抱住他,用力摟著他的肩,嶙峋的肩胛骨硌的手臂生疼。“她在胡說八道,那都不是真的。容兒,你什麽都沒有聽見……”


  這話,假的連江畫自己都不相信。末了,流容回過神來,對她溫柔笑笑,“嗯,一個字兒也不會相信。但那故事,我想知道。”


  江畫忽然很想哭。很想抱著他,跟他說,“不要去,不要去聽那個故事,也不要去找什麽真相,就以為他母妃是梨逍塵害死的好了,隻要跟她在一起平安喜樂就很好。”可是最終,江畫還是沒能說出口。流容有知道真相的權利,梨逍塵也沒有忍受被旁人潑髒水的義務。她捧起流容的臉,輕聲,“那說好了,隻是聽故事,不許痛苦不許難過也不許當真,剩下的事,都交給我。”


  “好。”流容還是一貫的好說話。


  “去吧。”


  看著那纖瘦的背影,江畫忽然覺得流容是在哭的,隻不過那眼淚是透明的,她看不見罷了。就像他那墜在龍袍上的珍珠,其實是蟠龍的淚滴。


  江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才發現已經濕了半邊。不許痛苦?不許難過?不許當真?其實他們都知道,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謊話罷了。江畫打了個寒顫,這才發現,麵對流容的傷痛,她竟到了隻能靠謊話安慰的地步。


  胸口錐痛,宛若絞成一團。


  那頭,流容沒有質問老宮女,反而彎下腰,纖長幹淨的指尖溫柔的撥開了老宮女的頭發,待看清她的容貌之後微微一怔,隨即輕輕喚道,“碧娘?”


  許是流容的樣貌氣質同蓉妃有幾分相似,喚作碧娘的老宮女揚起頭,咧開嘴笑,“娘娘?”


  流容沒有糾正她,反而拉著她的手在軟榻上坐了下來,捱在她身邊,“告訴我當年的事好麽?”


  碧娘笑的兩眼彎彎,“娘娘要我說,奴婢自然遵命咯!”


  風又刮了起來,古老卻精致的走馬燈在陽光下開始旋轉,發出低沉的聲音,混著老宮女嘶啞的笑聲,宛如揭開了一個被汙黑埋葬的故事。


  痛的幾乎能將人生死活剝的緣由,終於真相大白。


  二十年前留在宮裏頭的人都知道,七皇子流容早產,不偏不倚是梨逍塵跳下玄天涯頭七那日。都道是梨王逍塵乃叛臣賊子,死後是要挫骨揚灰的。可流君緋卻在滄雲閣立了個衣冠塚,這事兒做的極隱秘,知道的人甚少。


  偏偏翠蓉宮的大長宮女碧娘就是那其中一人。


  聖上除了梨王誰都不愛,即便平日裏對其他的娘娘或是皇後還有些溫情軟語,不過當梨逍塵死了之後,這份子溫柔隻怕是連渣都不剩了。


  那日守在滄雲閣外頭的侍衛攔著因為蓉妃早產要衝進去的碧娘,欲言又止。碧娘一把就從一個侍衛腰上抽了佩劍出來,架在自個兒的脖子上。


  走過來的侍衛長卻攔也不攔,隻鄙夷的瞥她一眼,冷冷道,“梨王殿下頭七是何等重要的日子,聖上正在裏頭祭奠,豈是你想見便能見的?任是天大的事都不得衝擾,否則本將即刻執行軍令,殺無赦!”


  蓉妃雖生的同梨逍塵八分相似,可畢竟不是梨逍塵。這碧娘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個徹頭徹尾。


  不過好在流君緋沒在裏頭耽擱多久,約摸過了半個時辰便出來了。此時已是接近子時,滄雲閣外頭的宮燈暗了些,碧娘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就跟流君緋撞了個正著。


  “是你?”這丫頭流君緋認得,是蓉妃宮裏頭的宮女,見她魂不守舍的走,不禁皺眉。


  碧娘回了神,“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也顧不得君臣之禮了,拽著流君緋的袍子就哭,“娘娘、娘娘早產,已經疼了一晚上了,娘娘一直叫聖上,求聖上去看看娘娘吧!再晚了怕是……怕是……禦醫說娘娘很有可能……”


  流君緋趕到翠蓉宮的時候裏頭已經不鬧騰了,整個寢宮燈火通明,卻無比安靜。明明外頭是個天寒地凍的時節,宮殿裏頭竟有股淡淡的梨花香氣漂浮著,沁人心脾。


  有奶娘抱了個精致的小棉被,歡天喜地的湊到他跟前,“恭喜聖上,娘娘生了個小皇子哦,而且母子平安!”


  那一刻,所有人嗓子裏那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流君緋卻看也沒看那孩子,直接往內間裏頭走,坐在蓉妃的床邊極是心疼的摸她的臉。“聖上……?”蓉妃艱難的睜了睜眼,氣若遊絲道。


  “嗯,我在。蓉兒……”


  “呀!聖上快看,小皇子身上還有胎記呢!”新來的小宮女驚訝的撥開小被子,笑的兩眼彎彎的。流君緋見狀也不由得莞爾,這才想起自己隻顧著蓉妃,尚未親手抱一抱這幼小的孩子,便伸手接了過來,“讓朕瞧瞧。”


  “遵命!”


  蓉妃躺在床上,唇角漾出抹柔和的笑意。那時候她定是想過的,或許這孩子能令這癡情的帝王回心轉意來愛自己的。其實蓉妃若是能早些料到接下來的事,那麽她便是死也不讓流君緋接近那孩子的。


  她還未來得及說什麽,便見著流君緋緊緊抱著孩子,語氣不穩的問她,“這孩子……真的是你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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