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四
那是飛光片羽般美好的背影,繡著海棠的領口和衣袖在柔軟的青絲裏若隱若現。薄薄的衣料下,是圓潤的肌肉曲線。高大的背影輕輕歎息,隨著呼吸,一支銀釵顫動,慢慢搖曳著珠光和胭脂香。
美人深坐,蹙蛾眉。鏡頭轉到正麵,塗脂抹粉的白玉堂雙手脫腮,幽怨地坐在台階上,左臉腫了一塊。
“唉……”他又歎了一口氣,心情,真玄妙。
忽然聽到腳步,他回過頭,看到一個膚光勝雪明眸善睞的姑娘,正驚豔中,眼一花,卻原來是公孫策。
“誰讓你說展昭那什麽來著。”公孫策滿含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背脊。
白玉堂雙手握拳義憤填膺,向著天空怒吼:“這就是誠實的代價啊,以後誰再讓我做人要老實,我一定揍得他連他娘都不認識。”
懶懶白雲,隨風飄蕩。經過千百年的輪回依然幸災樂禍的烏鴉呱呱飛過。時間回溯到半個時辰之前——
十二姐的提議得到了眾人的激賞,三姐興奮地眼睛裏直冒綠光,二話不說把自己最好的胭脂花粉全堆了出來,因為男女身形有差,大姐隻得把自己的衣服貢獻了出來,並且十分淡定地說了句,“為了你們自己著想小心著點,因為衣服有多少裂痕,你們的身體就會有多少傷口。”聽得大家心有戚戚焉。
扮完了公孫策,姑娘們覺得自己上了天堂,那是一張多可人的小臉啊,清澈而無辜的大眼睛,長長的假睫毛,潤澤可愛的雙唇,更不要提那吹彈可破的肌膚,臉上胭脂的紅暈。恰如一枝初放的桃花,瓣上落著點點白霜那樣嬌妍可憐。幾個姑娘兩眼放光輪流抱著公孫不肯放,嘴裏不迭地喊著可愛啊可愛,摟得公孫差點去見聖人了。
白玉堂害怕地在展昭耳邊問:“你幾個姐姐沒什麽問題吧。”
展昭很認命地回答:“我也想說沒問題,你信麽……”
緊跟著給白玉堂上妝,她們終於又從天堂回到了人間,還是貧民窟的最底層,臭襪子臭鞋子滿天飛。七姐奔出去嘔吐了,三姐抱著她的胭脂直哭,堅強的十二姐強撐著給白玉堂的眉毛描上最後一筆,終於趴著桌子笑抽筋了。
“切。”白玉堂恨恨地啐了一口。他本來就長得粗眉大眼的,又不是他哭著求著給扮女裝的,想他錦毛鼠是何等玉樹臨風啊,號稱風流天下我一人,可說是江湖第一美男子。這群女人居然還敢嫌棄他了。忍不住就要拔劍招呼過去,想到好男不與女鬥,還是展昭的姐姐,氣鼓鼓地叉腿坐下了。
也許是有了白玉堂做心理建設,等包拯那張黑臉一出來,大家的反應也就沒那麽強烈了。
白玉堂大呼不公平:“老包那張煤球似的臉哪兒就好過我了!”
包拯高聲反駁:“這叫黑裏俏。”
“還黑裏俏,你怎麽不說你醬油喝多了呢。”
“你嫉妒我長得比你俊。”
“你一煤球有什麽好嫉妒的。我至少還是個滿月吧。”
展昭憐憫地看著身邊兩人為了煤球和滿月吵得熱火朝天,心裏暗暗可憐:這倆人是活活被姐姐折騰傻了,這有什麽好爭的。
“阿昭你眉毛真粗,我能不能……”
“不能,不能剃!”展昭心驚肉跳地連忙反駁,然後聽到六姐明顯失落的“唉”了一聲。
“阿昭臉白,用這種玫瑰胭脂最好看。”
“好看什麽呀,跟猴屁股一樣。用這種,這種。”
“老八你的胭脂是綠的?”一邊塗一邊問。
“哎,好像上次十一的顏色不小心潑進去了。”
“!!~~%¥#”顏色?那東西好像有毒。展昭想張嘴說話,下巴卻被捏住了動不得。四姐正在給他的唇抹胭脂。
當她們七手八腳地把展昭推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安靜了,靜得就如同這個世界並不存在。公孫策無聲地哦了很久,包拯叭地閉上了嘴巴,瞪大了眼睛,而白玉堂的嘴已經合不攏了。他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這世上,果然是沒有奇跡的。
如果大雁再也不往南飛,太陽從此西升東落,再沒有春夏秋冬,海水變成了陸地,魚兒奄奄一息,從天上落下數以萬計的杏子,高樓化為灰燼散入風中,從幹涸的土地上開出一片又一片的不會唱歌的小鳥。
在這個寂靜無聲的一世又一世裏,白玉堂說了一句話:“人妖。”那本來他生平無數句實話中,不怎麽起眼的一句。
下一個瞬間,展昭的拳頭與白玉堂的臉頰發生了一次激烈的衝突,它們互相擠壓反彈,最後展昭的拳占了上風,他一拳把白玉堂掀翻在桌上。
“你說我像人妖,別五十步笑百步了,我看你也沒好到哪兒去!”
“我是男扮女裝,你是人妖,這就是差別!”
“你給我去死!”
於是兩個大男人,不對,是兩個人妖又打得扭成了一團。一個扣著對方脈門,一個掐著對方脖子。
四個男人就這樣為情勢所迫,穿著女裝晃蕩了幾天,四人中惟有公孫策得蒙青眼,走哪裏都會被人圍上來蹂躪一番。剩下那三個……用大姐的話來說就是,看完那三個要照鏡子洗眼睛,不然會瞎的。搞得他們一個個都很鬱悶,每天黑沉著臉,十二姐倒是挺高興有人陪她一起裝鬼的,於是五個人白天黑夜地在屋子裏沒聲息地溜達,等待采花賊的到來。
展昭一直在想,看到這種風景還要來的采花賊,不是腦子壞了就是眼睛壞了。
那天終於到了清明,一大早開始,天就霧蒙蒙的,以為是起霧了,伸出手卻是濕漉漉的,原來下起了毛毛雨。雖然四個男人極力但對,還是在姐姐們的淫威下穿了女裝出門掃墓。
帶上紙錢香燭,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杏花也開了,草也長得綠了,在細雨裏像被水暈開的畫。路上撐起了圓圓的油紙傘,三五一簇,讓展昭想起了劍鞘裏的蘑菇,一陣反胃。一路向東,經過一片水田,眼前也開闊起來,出現了一個大湖,湖水青青圍了一圈蘆葦。湖邊有個墳區,立了不少墓碑,隆起的墳包像是一張臉上長出的疔。墳區裏已經有人在拜祭,高一聲低一聲哭得悲悲切切。
大姐跪好在雙親墓前點了火盆燒紙錢,一個個排著輩上香。輪到展昭時,他忍不住熱淚盈眶,一臉悲憤:“爹,娘,兒子不是故意要穿女裝的,我是被逼的。”抹把鼻涕,“爹~娘~你們為什麽去得那麽早,不然我也不會落到姐姐手裏……”
“你說什麽廢話。”大姐拍了他一腦袋灰。
“我還有很多話要說呢,爹,當年是大姐她把你的雙鶴雲瓶給打碎的,是她嫁禍我的……”話音未落,他已被人堵著嘴拖了下去。
眼睜睜看著展昭被堵上嘴拖走,白玉堂包拯和公孫策也下意識地捂住了嘴巴。
“來都來了,你們三個也來拜拜吧。”
“是是……”不敢忤逆地忙點頭。
掃墓完因為下著雨也沒有遊興,於是直接回家,那一天唯一值得高興的大概是姐姐們做了許多美味的青團,草香餡甜,吃得白玉堂忘記了仇恨,包拯徹底開懷,公孫策也被甜得暈陶陶的。展昭再一次明白人在食物麵前是多麽無力和渺小,而且開封府這幾個更是沒什麽出息的,被幾個青團子就收買了,他以前做的幾百個肉團子算是打了水漂了。
那天晚上,雨悄悄停了,一隻蜜蜂被香甜吸引,嗡嗡地飛了進來。他輕輕地踮起腳,翻進院子裏,踏著花葉摸進了一間屋子。牆角處露出一隻饒有興味的眼睛。小蜜蜂借著月光看到床上,從被子裏露出一匹光可鑒人的長發。他剛想走過去,忽然絆上了一根細不可見的鋼絲,腳被繞住了一提,下了一場針雨,他一雙手像蝴蝶翩飛似的以手背震開了三棱針,又伸手往前後左右攬去,刹那掌中已抓了一把針。這時,四麵八方的鈴鐺欲要響起,他手掌如風又重新繃直了鋼絲,一股勁力沿著鋼絲傳出去,微弱的鈴動頓時戛然而止。
黑暗中,展昭從床上翻了下來,麵對小蜜蜂站著,道:“兄台有這等好身手,又何苦做什麽采花賊呢?”
月影穿窗,一片月華照在展昭臉上,黑白線條棱角分明,亦男亦女不男不女。
“人妖?!”小蜜蜂驚得倒退了一步。
這兩個字像火折點燃了展昭內心:“你還敢說,歸根結底都是你害的我!”於是惡向膽邊生,拔劍出鞘,寒光凜凜地揮了過去。
小蜜蜂身法敏捷地躲過了刺來的一劍,“人妖我可沒興趣,後會無期了。”說完奪門而出。
展昭一手使個“烏龍絞柱”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小蜜蜂不知怎麽關節一扭,竟然滑脫了。展昭怔怔地看著手掌留下那異樣的感覺。不留神就讓人給跳出了門外,他急忙追出去,和趕來的白玉堂撞了個滿懷。
白玉堂一抄手穩住了展昭,問:“展昭?你被他采了?”
展昭白了他一眼:“采你個頭!我采了你!”
“來吧~”
“滾!”
白玉堂笑了笑,兩個人並肩追了出去。一開始還能看見一個黑影在前麵跑,一直追到了田裏,皓月當空,朗朗水田,他卻忽然不見了。他們甚至在田裏踩了一遍,除了一腳泥什麽都沒踩出來。
“嘿,怪了。”白玉堂一摸後腦勺,站在田裏抬眉毛。
展昭還舉著劍在泥濘裏一路插過去,仍是一無所獲,不小心還砍斷了幾根秧苗,心痛地把它們重新埋進田裏當作什麽都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