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三

  展昭推開月色掩映的門,一個披頭散發的白影寂靜無聲地飄過他麵前,一束月光正照在臉上,露出一隻慘青的眼睛,布滿血絲的眼白。


  “哇……十二姐!”他嚇得倒退一步,嘴歪了一下。


  十二姐伸出手指尖撥開罩著麵門的頭發,用輕飄飄陰森森慢悠悠的調子說:“阿昭。”


  “你在這兒,那他們……?”展昭狐疑地往那邊看去。


  “我想你的朋友誤中機關了。”


  “機?關?”籍貫?雞冠?他們家什麽時候安上機關了?展家村應該沒人敢和這十二個作對吧。


  十二姐很細心地解釋:“機關就是踩上一腳會被困住的那種……”話音被展昭截住。


  “十二姐,我知道機關是什麽……”他摸摸頭上的青筋,說,“我說機關的的意思是為什麽要安機關?”


  “嗯……”她嗯地十分綿長有力,歪著頭似乎在考慮,一縷頭發飄下來掛在嘴角,情景無比駭人。


  這時幾間屋子的紗窗都亮了起來,忽然間好像變成了新年,幾個姐姐紛紛從各自房裏光著腳就蹦出來了,歡呼著“捉到了!”和夾雜在其中幾聲興奮的“玩死他!”。


  展昭心裏寒了一下,玩死包拯就沒人發糧餉給他了。於是麻利地上前,打算阻止暴行。


  大姐兩手夾了五六根疑似喪事用的大白蠟燭往下一照,就看見白玉堂包拯公孫策三個人纏手綁腳摔成一團,白玉堂全身拗成一個弓形,包拯的手塞在白玉堂嘴裏,公孫策頭上還罩著一個大木盆,地上銀光乍線,遍地撒滿了五姐的三棱針。


  “救命……”公孫策發出微弱的呼救聲。白玉堂嘴裏塞滿了包拯的手指隻能發出嗚嗚聲,瞪著眼睛作無辜狀。


  “嗨,我還以為是隻大肥豬,原來是三隻鴨子。”大姐說完打了個哈欠回房睡了。


  “沒熱鬧看,睡了睡了。”眾姐姐一看平安無事,作鳥獸散了。


  五姐臨走吩咐道:“阿昭記得幫我把三棱針收好,少一根我插你屁股裏去。”說完回身伸個懶腰。


  展昭心有餘悸地摸摸屁股,想起童年陰影,不敢怠慢,連忙把包拯的手從白玉堂嘴裏拔出來。


  “你們家怎麽回事兒啊。走步路都有陷阱,早知道我寧可留在開封等發黴了。哎喲,小心我腳。”剛能開口說話的白老鼠立刻抱怨起來。


  展昭用力地把白玉堂的腳從繩結裏拔了出來,順便解脫了包拯,又把公孫頭上的盆拿了下來。


  “你還問什麽,快幫我撿三棱針。”他可不想一把年紀了還要讓自己的屁股被人當香爐一樣插。


  白玉堂看看滿地的銀針,麵有難色:“哈?這麽多怎麽撿啊,等天亮再說吧。”


  “天亮?”展昭抓起一把銀針威脅地逼近白玉堂的下巴,眼露凶光,殺氣騰騰地說,“等天亮我插得你變刺蝟好不好?”


  “我幫你,我幫你。”白玉堂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心想自從展昭回家之後黑氣漸重啊,果然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展昭淩厲的眼光又往包拯和公孫那兒一掃,秋風掃落葉一般將兩片小葉子托上半空又拋下來,於是他們乖乖地在地上摸索起來。


  ……四哥人貓在牆根瞎子摸針。


  “展昭,多拿兩根蠟燭來啊。恁黑怎麽撿呐。”


  “我哪知道蠟燭放哪兒,吵醒大姐有生命危險,你想死我一掌了結你免得受折磨!”


  “唔,我被針紮了……”白玉堂委屈地說。


  “別弄鏽了針,想想刺蝟的人生是多艱難吧。”


  忽然一個小碟子從窗裏飛了出來,從展昭的頭一路彈上白玉堂的頭,又在包拯頭上轉了個圈,最後在公孫策腳邊砰一聲碎碎平安。


  十一姐狂躁的聲音在頭頂上炸開:“別吵!不然明天讓你們玩‘四福臨門’。”


  整個世界安靜了。


  過了半晌,公孫策悄聲問:“‘四福臨門’是什麽?”


  展昭大手按上公孫策的頭,沉痛地說:“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好孩子不要問。”


  天邊明霞燦燦,春末夏初的天氣已經有些燥熱,清晨卻是和煦涼爽的,像一塊入了冰糖的茶磚,青色鑲嵌著黃花彌漫出清甜。這樣的早晨小鳥也叫得惹人憐愛,嬌嫩婉轉的啼聲吵醒了夢境。姹紫嫣紅襯著四對煙熏般的黑眼圈,展昭緩緩撐開眼皮。眼前那張臉,熟悉又陌生,而且好大好白,像個月亮,不是天亮了麽……


  “厄,大姐。大清早的別嚇人……”


  “你們幾個怎麽睡這裏了?”


  “五姐的三棱針,收拾好了。”


  “老五也真是的,你可是我們展家九代單傳唯一的男丁,折騰死你我們展家就要絕後了。”


  “大姐你想的就是傳宗接代的事兒嗎?”展昭難以置信地說。手足之情如紙薄啊真是,展家女兒真是豪放。


  “反正你也醒了,跟我去做早飯吧。”不由分說地將展昭一把拉了起來,拖往廚房。


  因為做早飯時昏昏沉沉地恍若隔世,展昭由神主宰地放了十幾把鹽進了稀飯。早飯時鹹得人摳喉嚨直喊救命,終於被人圍著罵:“姐姐們從小養大你含辛茹苦啊,就養得你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連個稀飯都不會煮。作孽啊。”


  聽到這句熟悉的字字句句,白玉堂深感報應不爽,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心裏說不出的暢快,比大夏天衝涼水還爽。


  “對,對了,姐,為什麽家裏裝了那麽多機關。”展昭及時地轉換話題,免受雙耳荼毒之苦。


  七姐一拍腦門,大叫:“哦,是啊。我都忘了,你是公差啊,幫我們抓采花賊。”


  “采花賊?”私人異口同聲地重複著這兩個字,以及沒說出口的是:你們也有人敢采麽……


  十二顆頭顱同時上下點動。


  事情的起源是這樣的。一開春,淮南一帶不知怎麽忽然就出現了一個采花大盜,自稱風流小蜜蜂,此人饑不擇食,上至八十老太,下至三歲小孩,無一放過,一時間令人聞風喪膽,就連母狗也不敢上街。這個采花大盜從南采到北一路不停歇,不論官府如何圍追堵截,卻永遠棋差一著。采花賊每次犯事之後,都會留下一朵紙花以為憑證。而奇就奇在居然沒有一位受害人能描述出他的長相。根據他一路北上的路線推測,常州府就該是風流小蜜蜂的下一站。展家姑娘自忖還有幾分姿色,所以特別留心,一到晚上,就啟動機關,以防萬一。


  展昭在心裏誹腹——何止姿色,膽色更不尋常。采花賊來了也是個死,真可憐。


  “我們一屋子弱女子,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阿昭你回來了,正好保護我們。”


  ——到時候需要保護的是那個采花賊。


  “難得清明,想去掃墓吧,又擔心被人劫財劫色,這個世間是越來越不安全了。”十姐頗有些顧影自憐地感歎道。


  ——睜著眼說瞎話,掃了十幾年墓也沒被人劫過一回,心裏明明巴不得有人來劫你。


  “阿昭,你怎麽不說話。怎麽樣啊?”大姐問。


  展昭定定地看著大姐的眼睛,那雙水汪汪看似多情的眼睛裏寫著:敢說個“不”字就拿你曬成火腿。


  於是展昭很孬地說了句“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被包拯白玉堂公孫策齊齊鄙視了一番。


  不管怎麽看,就算把地圖對折,開封和常州還是離得很遠,跨地審案還是容易讓人非議,何況又沒人找他報官,非官方辦案有點吃力不討好的意思。采花賊確實可惡,但是茫茫人海要抓個人談何容易。雖然他已經饑渴到是女人就不放過的地步,隻是天下之大,常州府女人也不少。


  “他自稱是小蜜蜂,自然是聞香而來了。我們放出風聲,守株待兔不是更好?”公孫策提議道。他隻有在這種時候,眼底才會浮現出像個年長老者般高深莫測的笑意。


  “那不行,我不能拿自己的姐姐來冒險。”展昭立刻反對,怎麽說也是親姐姐,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也不是一蹴而就那樣淺薄。


  “冒險嗎?”白玉堂覷覷著眼質疑他。他認為采花賊來展家是很冒險的。


  展昭也不得不同意,無奈說:“好吧,她們幾個也確實沒那麽險。不過始終是女孩子,事關名節,我不能答應。”


  “不,我覺得可以。”一個氣若遊絲的聲音從桌子底下飄上來,驚得所有人倒退三尺。


  十二姐從桌底下鑽了出來,小心仔細地拍掉身上的塵土,她對自己這身白衣還是很上心的。


  “十二姐,你什麽時候在下邊的……”展昭問她。


  “我早就在了,不過你們進來了沒發現我。”


  白玉堂思忖了一瞬間,無比慎重地問道:“十二姐姐,你的輕功是跟誰學的?”


  展昭忍不住踉蹌了一步,十二姐掩著嘴嗬嗬地笑了,“你可真會說話。”


  “不,我認真的。”這等無聲無息的功夫要是學會了,就等於他可以在展昭不注意的時候為所欲為,乘他睡了畫花他的臉諸如此類的也不再是夢想了,所以白玉堂很執著。


  “嗬嗬,你這孩子嘴真甜啊~”


  展昭對白玉堂翻了個白眼,鼠性難移,唉。“十二姐,你剛剛說可以是什麽意思?”


  十二姐像撩簾子似的撩開兩邊散落的長發,巧笑嫣然,“你們幾個扮成女人守株待兔不就行了?”


  “姐你說什麽?風太大我沒聽清。”


  “你們幾個扮成女人啊。”


  “再說一遍。”


  “你們幾個扮成女人。”


  “不行。”四個人很默契地猛搖頭。


  十二姐微微一笑,娓娓道來:“古人有雲,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為官者自然應該為民入水火之中;讀書人讀的是兼濟天下,修身之道,見不平而勇為也很應該啊;而學武之人正該以武學救人危難,江湖中人更是以俠義自居,白玉堂素有俠名,難道會見死不救麽?”


  幾句話輕飄飄的卻是一個也沒饒過去。四個人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她最後又加了一句“而且這麽有趣,姐姐們一定高興。阿昭你不想變成三腳貓的是吧。嗬嗬。”


  吹越冰原的寒風長驅直入,四人不由地戰栗。


  展昭這才明白,什麽叫長江後浪推前浪,原來十二個姐姐裏最可怕的就是平時乖巧寡言的十二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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