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二
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
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越靠近南方,越遠離了梅雨,水上行舟,沿江又轉入運河,晝夜不停,正是逝者如斯夫,轉眼間周圍的風景都變了,到處一派桃紅柳綠,鶯聲燕語。空氣裏透著江南水氣特有的味道,微雨裏的小船,杏花下的燕子。一切都讓人懷念。
展昭站在船頭狠狠吸了一口氣,他已經有多久沒回過家鄉,已經久得一下子都想不起來了。開封府裏時間過得比任何地方都快,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他從來沒有過望鄉的情緒,當然,家裏那群人也讓他不甚想念,思鄉情切,對他來說未免有點兒戲。
“展昭,什麽時候到你家啊。”白玉堂從船艙裏鑽出來,雨絲落在鼻側,他打了個噴嚏。
“到下個渡頭就是了。你可別著涼,”他又刻薄地加了一句,“出門在外沒人有空服侍你。”
“你當我那麽嬌弱。”白玉堂冷哼一聲,又鑽了回去。
船艙裏,包拯和公孫策拉了兩個乘客聚在一起鬥牌。鬥了個昏天黑地,四個人都粘了一臉的白紙條。那情形,好比四隻老猴子在洗澡,眼神呆滯地看著走進來的白玉堂。白玉堂眯起了眼睛,心想不知道這時候說出眼前這個人就是包拯,會不會影響大宋國運。公孫策忽然扯下滿臉的紙條塞進白玉堂手裏,昏昏沉沉地說了句:“接手,我、不行了……”就直挺挺地朝床上倒了下去。
不錯,自從旅行的新鮮勁一過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無聊。艙外大部分時間都是灰蒙蒙的河水,你就是看得再詩情畫意,它也不會給你變出朵花來,大不了就是幾片浮萍。包拯很慶幸自己把牌帶出來了,不然漫漫長夜,不悶死他不行。
就在船裏的白玉堂因為輸牌輸得連媽都不認得,於是大發雷霆地拔劍的時候,展昭還在船頭抒發他的豪情壯誌:“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嶽陽還在遠方,他們卻已到了常州府。
回家,還是不回家,這是個問題。站在村口,展昭心情很複雜。他悶悶不樂地把包袱抱在胸前蹲了下來,於是白玉堂包拯公孫策就陪著他蹲坐在村口,不明所以。展昭望天,所有人跟著他望天;展昭看螞蟻,所有人跟著他看螞蟻。過了一個時辰,他們就在村口一寸的地方再也沒前進過。期間展昭的長籲短歎是一刻也沒停過。
活著,你見鬼的機會是一半一半,死了,你十成十會見鬼。
“阿昭?你怎麽回來了?”一個清亮高亢的女子聲音從村裏不遠處的地方傳來。
展昭抬起頭,所有人跟著他抬頭。他憋出一個便秘式的笑容,說:“六姐……”
“六姐?”其他三個異口同聲的音調向上,六道眼光齊刷刷地直奔展昭而去。
那女子抱著一隻小豬,一路小跑著來到展昭麵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阿昭,你長高了。”隨後很豪邁的一陣大笑直入雲霄。
“六姐,我離家的時候就這麽高了……”
“招呼總要這麽打麽,聽過就算了,認什麽真啊。”又是一陣大笑。笑得眾人忍不住往後倒。
展昭看看她手裏抱著的小豬,戰戰兢兢地開口問:“這……這是第幾號了啊?”
“第四百十三號小花。”
“我離家的時候是第二十六號,中間那些呢?”作為全家唯一關心豬崽的人,他很不忍心知道真相。
“有的吃了,有的賣了,還有的……給二姐當餌去獵山豬的,給四姐玩死的,給老九折磨死的,給十一喂死的……”說完不停地往後跑,一邊倒退一邊喊,“我先回去通知姐妹們,你回來了她們肯定高興。”一轉身沒影了。
“小花?”白玉堂很疑惑。
“我們家的豬,不管公母老少先後,一律叫小花。”姐姐們跟一般姑娘有很大不同,即使取了名字也不會生出感情,該吃的吃,該賣的賣,該給養死的,也隻有讓它們去超生了。家裏豬圈的小花都用一二三四五的編號來叫,真虧她們還認得清楚。
“姐妹們,你有多少姐妹呀?”包拯問。這位六姐不羈的作風實在是讓他捏把汗。
展昭沉痛地看了包拯一眼,吞了一口口水,望著村子小徑好像望斷天涯,說:“我有十二個姐姐。”
女係家族,這就是他不想回家的原因。你有一個姐姐,那是幸運,有兩個,也可說幸福,有三個,這是煩惱人生……但是如果有十二個,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父母早亡,展昭身為唯一的男丁本應是一家之主。一家之主?剛學會爬的展昭就知道這是妄想,他沒變成昆侖奴就是上天眷顧了。他深知男兒當自強,不能在姐姐們的淫威下自暴自棄,於是他苦練武功,終於十七歲那年離家出走,奔向自由的江湖。直到闖出了一些名堂才重新回家,但是時移事異,這世道連烏鴉都有白的,展家姑娘們的唯我獨尊卻絲毫沒有改變,他隻是從家裏一個沒什麽用的小弟變成了能幹所有活,能承受所有壓力的壯丁。於是他再一次離家出走,這次他從十二個人的壯丁變成了開封府的壯丁。至於這次出走成功與否,就見仁見智了。其實從狼窩跳進虎窩,差別也不是那麽大的。
剛走到家門口,一聲又長又尖的“阿昭~”,一個聲形高大的女人把展昭抱了個滿懷,被壓至五官變形的展昭從歪了一半的嘴裏吐出一句口齒不清的“大姐。”緊跟著十幾個姑娘蜂擁而至抱成一團,尖叫聲一浪高過一浪,看得白玉堂他們冷汗涔涔,目瞪口呆。
“阿昭啊,這幾個是誰?”大姐忽然發現了白玉堂他們的存在,於是問道。
“路人甲乙丙。”全身埋在姐姐堆裏,展昭頭也不抬地回答。
白玉堂立刻抗議:“哎哎,貓你怎麽能這樣呢,我們幾個千裏迢迢地也不容易啊。”
“哈哈哈哈。”六姐幾聲朗笑,“我看見他們一起的,是阿昭的朋友。”
終於掙脫出十二個姐姐,展昭開始一一介紹一排十二個燕瘦環肥的姑娘:大姐展汀臉蛋還算秀氣,身形至少是小鳥依人的兩倍;二姐展清冷若冰霜,臉臭得跟常年有人欠她錢似的;三姐展潮和四姐展汐是雙胞,年紀不小卻古靈精怪,人神共憤;五姐展灃是村裏的女大夫,村裏所有的牲口都沒逃過她的銀針;六姐展淪天生豪邁,笑起來震死一樹的鳥;七姐展汧拳頭最有力,更糟的是做人還衝動,打架當吃飯;八姐展汜為人精明,可以從你的頭發絲一直算計到腳趾甲;九姐展淳沒什麽了,她唯一的愛好就是折磨比她弱小的一切,從小弟展昭到蟑螂無一幸免;十姐展涫是姐妹裏最聰明的,好逸惡勞專會奴役人;十一姐展漣有繪畫天分,最愛畫春宮圖淫亂鄉裏;十二姐展涿看起來還算文靜靦腆,但是夜深人靜時,她就會開始扮鬼。
他一連說完這十二個姐姐,最後氣勢如虹地總結道:“人、稱、展、家、‘十·二·殺·神’!”終於喘勻了氣。
明顯被十二殺神這個名號震住的白玉堂和包拯,終於對展昭平時雷厲風行的處事態度有點了然了。
遠行歸來的小弟在接受了熱情的歡迎之後,立刻淪為奴隸。被大姐指使去劈柴,劈了一半二姐拎了一頭小豬準備上山打獵,他連忙阻止,於是食餌從小花變成了展昭,在林子裏被山豬追了半天終於成功獵獲,回來之後被大姐痛罵為什麽不好好劈柴,給我去幫老七澆菜。展昭惟有無語問蒼天。去菜地澆菜的時候遇見了七姐正在與隔壁田二狗打架,本想默默退開當看不見,誰知道被七姐召喚加入戰圈,無緣無故被踢了一腳之後展昭終於發飆,於是打架結束,各澆各菜。澆完菜幫著準備午飯,有十二個女人一起做菜的光景是很壯觀的,被使來喚去的展昭真恨自己怎麽沒長八隻手十二隻腳。吃過午飯,十一姐準備畫幾張春宮圖賺點零花錢,於是讓展昭和三姐四姐玩三人行做參考,展昭一臉悲憤地看到白玉堂在一邊笑得就快斷氣了。做完人型正想歇歇,八姐說剛好洗洗衣服,好讓筋骨歸位,他正在洗衣盆裏用腳搓啊搓的時候,唐之喬的娘來了……展昭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唐之喬被包拯騷擾地苦不堪言的情況,於是就一把揪過包拯讓他和唐大娘聊聊京城裏官僚的腐朽生活。氣得包拯手舞足蹈指天罵地。
期間公孫策一直與十姐相談甚歡,內容大致是如何掌控以及奴役展昭的方式方法一百零八條。公孫策深悟一山還有一山高,人間處處是學問的道理。
美好的一天,結束了。全身癱瘓在床上的展昭這才有了終於回家的真實感。並且開始盤算著什麽時候回開封府。眼珠子繞著轉了一圈,屋子還是他的屋子,擺著的青葫蘆,掛著的小木劍,連他小時候穿的童衣童鞋也整整齊齊地疊在那裏。
孤獨的種類林林總總,你永遠不會知道究竟是什麽觸動了那根憂傷的神經。雖然家裏時時都那麽熱鬧,但是十二個姐姐沒有展昭在身邊,仍然是寂寞的吧。
“呀~”外麵傳來尖叫,像是公孫,展昭掙紮著挪動了一下,心想還有包拯呢,接著一聲“娘喂”——這麽嘎嘎作響的隻能是包拯了,展昭又想,好吧,還有白玉堂,忽然又傳來一句“這什麽玩意兒!”。他終於爬了起來。心說大概是十二姐扮鬼嚇著他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