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這是省試第二個晚上,諸葛亮冰冷的屍體此刻正停在藏書室裏。紙張發黴的氣味,仿佛能從那味道裏聽見小蟲子咯吱咯吱地咀嚼著。


  包拯卻把巡場的衛兵又減了一班,隻留了展昭和白玉堂。偌大試場裏又空又靜,好像連灰塵在地麵滾動的的聲音也能聽得一清二楚。月光也特別冷,怪不得別人常說,春寒料峭。春夜裏的寒,會讓人覺得,是不是被白日裏的陽光給欺騙和背叛了。它假裝親切地圍繞著你喁喁細語,等你交托了滿腹信任,它卻又毫不留情地把你扔進了無邊無際的風裏。


  展昭和白玉堂背靠著背坐在西邊門的牆角,正坐在月光到不了的陰影裏,頭頂上白晃晃的絲綢在屋脊上翻飛,時不時露出一角銀白。


  展昭把巨闕握在手裏,鬆懈了全身的力量靠在白玉堂寬厚的背上。靠得久了,就有暖意從那一邊傳到這一邊來。把背交給另一個人,其實是件凶險的事,但是白玉堂呢,展昭覺得他沒有這個腦細胞來陷害誰。白玉堂也很享受這難得寧靜的片刻,感受到背上傳來的重量,展昭散下的發絲飄著他的脖子直癢癢,但他心裏卻很踏實。


  “你說今晚他還會來麽?”白玉堂悄悄地開口。


  展昭抬頭望天,很誠實地回答:“不知道。”


  “你怎麽能不知道呢?”白玉堂問。


  “我怎麽就該知道呢?”展昭又反問。瞪了他一眼。


  沉默了片刻,耳邊隻聽得夜風唰唰地從身邊掃過。


  “貓,我以前給你寫的信,你還留著麽?”


  信?展昭在心裏打了個問號。如果白玉堂把那些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塗鴉叫做信的話,那他展昭可不可以稱呼自己是大才子?


  “沒留著。”他把信折得方方正正的,墊桌腳呢。


  “你這個無情無義的人呐……我寫信也不是那麽容易的。”要翻多少書多少字典,還要費盡心機描上幾筆丹青。


  “能留下的都在腦子裏了,不能留下的寫在哪兒都是留不住。”展昭說。


  “唔……”因為展昭說得太過思辨,白玉堂一時找不到字句來反駁。他隻想問,留不住的是什麽?

  展昭忽然伸出食指壓在唇上,“噓……”一聲一下子就溶進了空氣裏。


  一個黑影從兩人頭頂上掠過,白玉堂瞪大了眼睛看著那黑影輕飄飄不著痕跡地落在屋頂上,又咻地往前跳躍。


  展昭提著劍輕輕躍上屋簷,追了上去。白玉堂亦很默契地在地上追。這一跳一追,三人都使出了平生最得意的輕功,腳尖踮地如踏雪尋梅,不發出一絲響動。


  那黑影每到一處係著白綢的考房,就會從屋頂上翻身落地,從背囊裏拿出一個信封,信封上依稀有字跡,而從漆黑一片的考房裏,則伸出了一雙手,接過那一卷白紙又縮回去。


  考房隻有三麵牆,一麵卻是空的,隻攔了一塊半人高的木板,擺著桌案,等那黑影走遠了,白玉堂貓著腰蹲在木板下,悄悄扒著書案看。隻見裏麵一個書生樣的考生點了支昏暗的小蠟燭,正聚精會神地默讀著剛剛到手的那份東西。


  那是什麽呢?白玉堂心想。一抬頭,看到展昭追著那個黑影跑遠了。皺皺眉頭,權衡著是要等展昭回來問他的意見,還是自己先斬後奏,先斬後奏會被展昭念叨,耐心等候一樣會被他念叨……嗯,得了,先斬後奏吧,念叨也不虧。於是白玉堂借著月光在地上尋麽了半天,終於摸到一顆小石子,他眯起一隻眼睛瞄準那考生,兩指微一用力,石子應聲脫手,裏麵的考生也應聲倒地。他默念了一聲“對不住了”,就探著身子把桌上紙張全掃進了懷裏。


  此時此刻的展昭,正追著那黑影出了考場。一路上他已經覺得奇怪,這黑影對考場內外的巡邏換班都了如指掌,避過了所有的衙差,如入無人之境。到了這種時候,就算再遲鈍的人也該知道,有人借職務之便,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一出了考場,轉進一條小胡同,黑影的步伐立刻緩了下來,四下裏一張望,停住腳步。背上的包袱皮已經空空如也,他解下來,隨手扔在了路邊。又把全身的黑衣黑褲蒙麵布全脫了下來,露出裏麵尋常的衣衫。他把脫下的黑衣一並扔了。從旁邊雜物堆裏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銅鑼,慢騰騰地走了出來。


  展昭跟在後邊追著追著,那黑影倏地就不見了,他忙停下來四處查看,卻不見了人影。隻有一個打更的迎麵而來。


  展昭隻是靜靜地站著沒動,四周凝重地壓著他的心往下沉。月光淩亂如燭火搖曳。


  打更的慢慢向展昭走來,麵上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著展昭唇下的陰影被月光無限擴大了,顯得很陰森。


  一步,兩步,三步,不知哪家的風鈴像小鳥似的叮咚作響。


  忽然兩人就麵對麵了。


  “辛苦了。”展昭說。


  “不辛苦,不辛苦。”打更的笑了一笑。


  兩人擦肩而過。展昭又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嘴角浮起一絲淺笑,這打更的走路,居然沒有聲音。


  ——“鏘——鏘!鏘!鏘!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從遠處傳來打四更的聲音。


  打更的回頭對展昭笑了笑,扔下鑼棒飛身而起,頓時成了一條弧線。


  展昭忙提劍追上,他一向自負輕功了得,這次居然也追不上他。兩人追追逃逃了一陣,那人又在一間大宅子前不見了。展昭直找到五更天亮,他也再沒出現。


  正打算回去的時候,忽然經過大宅門前,讓他忍不住挑了挑眉。


  回到貢院,包拯和白玉堂大眼瞪小眼地對坐著,深刻的黑眼圈愁眉苦臉。


  “怎麽了你們倆?”展昭不怎麽想見到這種不甚美觀的場景。


  包拯苦大仇深地開口答:“昨晚白玉堂從考生那兒搜來的,就是今科試題的答案。”


  “嗬,賣考題的我聽得多了,賣答案還是頭回見。”


  “這卷子答得不錯,中個進士沒問題。”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轉頭問展昭,“你昨晚去了一夜,怎麽樣?”


  展昭擺下劍,道:“人我沒追著……”看著對麵兩個人默契的八字眉狀失落表情,忍住笑意,“但是我找著根了。”他喝口茶潤潤嗓子繼續說,“我昨晚追了半宿,那家夥輕功確實不賴,我追著追著他就在一座大宅前不見了,後來天一亮,我才發現,原來那地方是禮部尚書岑大人的府上。”


  “不可能。”包拯囁喏了半天,重複著這三個字,“不可能。”


  “怎麽就不可能了?他鑲金的?”白玉堂饒有興味地雙手托腮,等待著包拯的答案。因為從包拯嘴裏說出“不可能”這三個字是極其難得的,平時就算說有鬼他也會一臉詭異地說句“保不齊真有”。


  包拯瞪了白玉堂一眼,“岑大人是老臣了,幾十年如一日地清如水明如鏡,買賣答案這種事,如果你說龐籍,我信,要說岑大人,那是不可能的,你沒看他的官服是用多少種紫色縫起來的……”


  “也許就因為他清廉地太久了。你想想,那黑衣人如此清楚考生位置,巡邏換班的時刻,老包你別忘了,科考事宜大大小小都是由禮部一手包辦的。何況,岑大人本是主考官。”展昭在一旁分析,他心裏更清楚,岑大人的人品是朝中皆欽佩的,這不是假的。但這些線索加起來,明明白白指向他,也不是假的。隻是晚節不保這種事,玉皇大帝也說不清的。


  看著包拯還處於震驚中不能自己,展昭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拉著白玉堂出去了。說是,讓老包一個人靜一靜。


  “咱們兵分兩路,你去盯著岑大人,順便查查他,我去審審程中玉。”展昭又一次不由分說安排好了任務。


  白玉堂想起上次去盯死龐籍的慘痛教訓,堅決要求換崗,被展昭一個爆栗:“你無官無品不能審犯人!乖乖給我去做海賊該做的吧!”


  白玉堂“切”了一聲,嘴裏咀嚼著這個“官”,把劍架在脖子後頭,心不甘情不願走了。


  傍晚時分,包拯倚在欄邊吟詩:“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誒……”他忽然想起秋不合時令。


  “秋就秋唄,你是吟詩又不是吟曆書。”展昭在一旁謔道。


  “白玉堂呢?”


  “我讓他去查岑大人了。”展昭也不避諱。


  包拯長歎一口氣:“唉,你是知道的,在老一輩的官員裏,岑大人是我偶像。”


  展昭涼涼地開口:“朝裏老臣統共就倆,你要是拿龐籍當偶像我也沒話好說了。”


  “你能不能別破壞我這麽傷感的情緒啊!”包拯怒了。


  展昭撇撇嘴,做個“請繼續”的姿勢。


  “我第一天入朝為官,那時候我又天真又懵懂,去禮部報到,不懂得禮儀,岑大人非但不怪我,還教導我。”


  展昭不由嗤之以鼻:“不是吧……你報到那天不也是我報到那天麽,我記得是你把人好一頓耍,岑大人氣得胡子都歪了。包拯這倆字恐怕現在還在黑名單上呢吧。”


  “你別老在意這些細節好不,大丈夫不拘小節。”


  “是啊,你從來都不拘的。”


  包拯滿臉黑線。展昭象征性地拍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展昭,清廉這兩個字,是不是很難。”


  “是很難。人生在世,有許多事由不得自己作主。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麽要跟著你嗎?”展昭忽然笑問。


  包拯搖頭,“跟著我有飯吃……”


  “不是……”黑線如涕下,心說跟著你不餓死我已經很知足了,“是因為你心裏明透,能苦中作樂。怎麽想,就怎麽做,從來不考慮值不值,甚至也不考慮對不對。許多人想一輩子也想不明白的功名利祿,你也隻當是棋子一樣玩兒。”


  “我聽著不像誇我的意思。”


  “是沒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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