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悲劇的開端,隻是一件日常瑣事。
那天晚上,月色極好,公孫策就如往常一樣夢遊過展昭的窗前。展昭也如往常一樣,無視公孫策慢慢飄遠的背影,在燈下算賬,克扣各人的零用錢。當公孫策第二次經過他窗前的時候,他已經合上了賬本,打算在睡前巡視一下菜地。
地裏的蔬菜瓜果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幾片嫩葉東倒西歪毫無生氣,慘白月光下更顯得可憐。展昭蹲在地裏歎了口氣,雖然他致力於種植業,但總是不怎麽順利。有時候,展昭不得不懷疑自己也許沒有種菜的天分。
就在他長籲短歎的當口,一個黑影踩過牆頭,從展昭的頭頂躍過,落下一個輕巧的黑影。他還來不及反應出任何疑問,已經本能地拔腿追了上去。敢拿開封府當過道,他不知道這裏是誰地頭麽!兩人在瓦片上飛步,九轉八彎。前麵的黑衣人眼見要就要被展昭追上了,回身丟下一顆火藥丸,火藥在展昭腳邊炸了開來,他急急退了兩步,眼前一片白霧,伸手不見五指。
“就這麽讓他跑了,真不值。”展昭咬著牙道。
“我也覺得不值。”白玉堂的聲音從下麵一路飄了上來。
“你又怎麽了?”
“讓你踩了半天我覺得很不值。”白玉堂說得咬牙切齒的。
低頭,難怪地上軟趴趴的,原來是老鼠肚子。展昭趕緊挪開腳。
“你追誰呢?”
“我要知道還追個什麽勁兒。”
白玉堂在一旁掀鼻孔:“好好,你有理。”往下一翻身,穩穩落地,“我睡去了。”
這件夜半小事,很快地過去,除了白玉堂還謹記著肚子上的一對腳印,就沒有人再記得那個晚上了。
今春又到了每年的科考之期,各地學子從四麵八方湧入京城,一時間八卦之風更盛於前。《景祐雜報》特地開辟科考專欄,每日不間斷貼身報道考生動態,熱門人選專訪。禮部司科考之職,這些天更是忙得腳底朝天,徹夜加班,一個個累的麵青唇白,被輿論戲稱為“考期瘟疫症”,一沾即死。
那天包拯下朝回來,就苦著一張臉腳步沉重,比平日更加濃墨重彩的姿態,像個為民請命又被奸臣陷害的好官。從進門到在飯桌邊坐下,一路歎不完的氣。包拯麵色濃重地揀了根油條塞進嘴裏咬著。香脆有勁,軟硬適中,端的是一根好油條。於是哭喪著臉又多咬了幾口。
“老包你能不能別用這個臉色吃油條。”白玉堂說,跟中毒了似的,害得他都沒食欲了。
“唉……滿腹心事,更與何人說。”放下油條,皺著臉喝口粥。
白玉堂咂了下嘴,繼續沒食欲。
“又怎麽了你?”展昭問,在他的記憶裏,包拯鮮少有這樣的情況。一般上朝是他帶著人玩兒,偶爾被人玩兒一次,他也是意氣風發地要把人再玩兒回來。
“不知道為什麽,要有科考。”包拯感慨。
“沒有科考,你怎麽當官?”白玉堂不屑之,最煩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
“要當官,總有辦法。”包拯摸摸下巴。
雖然人人都有好奇心,但是沒人想問他有什麽辦法,那絕對是旁門左道,鬼哭神嚎,欺師滅祖,還是不知道為好。
“對了,展昭你是怎麽當的官?”白玉堂又問,他忽然想起這個問題,是他們一直在回避的。其實有些事,不是好不好,隻是習不習慣。
“我?我是由老包舉薦的。沒考過。”展昭回想起當時,他還沒有看透包拯邪惡的本質,隻覺得這個人胸有一腔熱血,必能為國為民,腦子一昏就跟了他那麽多年,將他整個人生都扭曲了。算了吧,反正現在也沒什麽不好。
“那公孫呢?”
“我考過啊。”
“居然沒考中?!”這讓白玉堂很意外,以公孫的學識和見識,怎麽都該是三甲材料吧。
“啊,那是,”公孫策臉上有些尷尬,“我在考場裏睡著了。你不知道那地方,又靜,又沒人喊我起來。我就足足睡了三天。”
“……公孫你這種個性真難得。”
“閉嘴吧,白玉堂。”包拯出聲阻止他。白玉堂破天荒地沒再說下去。考場失意對任何一個讀書人來說都是不大不小的打擊,以公孫策的個性,他雖然不放在心上,也不代表他就不介意。再加上,他明明就不輸給任何人。這樣離開,到底意難平。
展昭看看各人臉色,於是岔開話題:“老包,朝上怎麽了?”
包拯從鼻子裏哼出了一口粗氣,從懷裏掏出一封公函,一塊金箭令牌:“我是今科主考官。”擺出一個難看的苦笑。
那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病樹前頭萬木春啊。倒黴人遇著倒黴事,包拯的臉色可不得就跟中了毒似的麽。
原本今科主考一早已經定了禮部尚書,誰知道這些天手忙腳亂的,把個老頭累病了,如今臥床不起,再讓他當主考好像有虐待老弱之嫌,恐怕不用等考試過去就要辦白事了。於是趙禎臨時急召,要遴選新考官。
“來吧來吧,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各位愛卿就趕緊的吧。”
此言一出,底下一片“李大人合適,我推舉李大人。”“不敢不敢,還是劉大人才高八鬥,最合適。”“要這麽說的,林大人是翰林更合適。”“還是藍大人合適。”以此類推,直到每個人都被提名了一次。文武百官果然非常友愛,這叫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趙禎搖頭,心說,我早知道你們這群人,就是吃飽了飯不想幹活。還好我已有妙計。你們有張良計,朕有過牆梯。
“我朝人才輩出,朕很欣慰啊。所以朕早就知道會出現這樣禮讓謙遜的場麵,早有準備。”說完揮揮手,一旁林公公捧了個大木盒子站了出來。趙禎點頭示意,“來,抓鬮吧。”
“太兒戲了吧。”有人出聲,其他人頷首附和。
趙禎微笑著擺擺手:“不兒戲不兒戲。治亂世不拘禮法麽。”
朝上眾臣心說這是哪門子的亂世……別說亂世了,治世也沒見你拘禮法,亂世那還了得了。
……沒的說,隻能排著隊一個個伸手進去掏,心中祈禱千萬別抓著我,回去就給菩薩進貢。包拯百無聊賴地插在隊伍中央,做主考他沒興趣,這活又累(什麽雞毛蒜皮的事都得管)又不得好(沒高中的考生還會在背後唾罵你),以前還能收幾個門生,現在趙禎聖旨一出,全成了天子門生,他盡收囊中,而主考是半點沒落下。所以沒人想幹,一般是派給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子。一來人老了就沒心氣了,二來本著敬老的原則也不會有人過分難為他們。比方說有事的時候,隻要來句“你看看我這一把年紀了,你好意思來麻煩我麽。要是我就這麽累死了,我找誰說理去?又有誰來替我照顧我家那群妻妾子女老老小小,巴拉巴拉……”於是就以太極之勢化去種種麻煩。
朝中老臣一年少過一年,今年僅剩禮部尚書和龐太師了。其實朝廷裏唯一想幹這事的大概就是龐太師了,但是趙禎總是很無意地把他漏了過去。尚書大人一倒下,龐籍立刻站了出來。為了避免這種情況,趙禎選擇了抓鬮。
隊伍過半,終於輪到包拯了。包拯撩著袖子伸手在木盒裏攪了攪,撚了一張出來。皺皺一團紙片,剛一展開,包拯就愣了。“娘喂。”他無聲地呼喊了句。忽然間,飛光片羽,滄海桑田。一片白雲載著他延著長江,度過都江堰,青山城。他要去塞外,牧馬放羊,還要養一群駱駝,每天舉著細細的皮鞭抽打在它們身上。
這是陰謀!這是欺天騙世之大陰謀!
林公公接過紙片,嘴裏說:“包大人。恭喜你。”眼睛裏在說:包大人,多多保重。
抬頭看看趙禎眉開眼笑跟隻狐狸似的,滿朝文武由衷地對著他道賀,三呼佛號。這裏就像一個劫後餘生的慶典,每個人都在歡唱,大家都那麽高興。隻是……隻是他包拯怎麽那麽想哭呢。
公孫策拍拍包拯的肩,道:“別難過。我們會幫你的。”
“再說吧。”包拯揮揮手,落寞地離開。他的背影忽然變得像一隻大漠裏孤單的駱駝,隨著響鈴邁動步伐,不緊不慢,沒有起點,沒有終點。隻是踩著腳下柔軟的沙地,讓風來帶領著他走向四麵八方的黃沙萬裏。
羌笛何需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展昭心裏一凜,揮手拍掉縈繞在頭頂的詩句。
“我去巡街了。”展昭放下筷子提劍起身。腳剛邁過門檻,就聽白玉堂在後麵口齒不清地喊:“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一回頭,就見白玉堂塞了一嘴的油條抽打自己的胸口。
“去什麽去。你不去就太平了。你這不平白增加我工作量麽。”
“切,德性。我就愛跟著,你管得著我麽。”白玉堂麻利地抹嘴,叫,“老李,收拾收拾吧。”
“哎,來了。”老李矮小的身子不知從哪裏躥了出來,開始收碗抹桌子。
展昭看他一眼,心中大為快慰,他也終於感受到當大爺的感覺了。
兩個人走到門口,展昭一陣眼暈,真是出門不利,他好像看到在石獅子上趴著個人。
“你怎麽了?”他上前摸摸脈門,沒死。於是把人翻了過來。一張蒼白的中年臉留這兩撇山羊胡子,長相非常和諧有禮,絕對不站在群眾百姓的對立麵,換句話也就是說丟人堆裏絕對找不見。
“喲。”白玉堂一挑眉毛,有點驚訝。
“你朋友?”展昭也驚訝,白老鼠真是相交滿天下,群居動物。
“你朋友!”白玉堂頂了一句,“是五裏坡上的諸葛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