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入夜,不算是十分深沉的夜,月牙高掛,被烏雲遮住,隻剩下一角不死心地露在外麵。恰如那些姑娘,將貴重的首飾在發髻裏若隱若現。其實這也算是個相當華麗的夜晚了,一襲白衣的錦毛鼠,立在屋頂最高處翹起的屋脊上。雪白的衣袖與下擺宛若溪水流動於空氣之中,皎潔如月,飄飄若仙。在黑夜中如明媚的星光,氣度高華令人為之目眩。展昭站在地上仰望星光似高高再上的白玉堂,雙手環抱胸前不由得嗤之以鼻:要是現在有人要殺他,從十裏外就能瞄準了。死老鼠愛出風頭不要命。
展昭輕輕躍上屋頂,腳下瓦片發出叮咚聲響。這片片都是百裏挑一的琉璃瓦,也隻有龐籍能用得起了。要說愛出風頭,他大約可以跟白玉堂成為莫逆。他拍拍白玉堂的背,白玉堂一轉頭,展昭猛地將他一把拉了下來蹲著。
壓低了聲音罵:“你跑太師府來不穿夜行衣就算了,還站那麽高,你是生怕沒人發現是吧。地裏田鼠都比你聰明!”
白玉堂眼裏閃過一絲欣喜,“你怎麽來了?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你不用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幹嘛了。跟我回去。”說著伸手去拉白玉堂。
“不成。”他固執地掙脫了展昭的手。
“你別給我惹事了。”
“難道你就沒點兒好奇心?”
“好奇心害死貓。”
風很閑適地飄過,白玉堂抱著肚子在一邊無聲地狂笑:“你終於承認自己是貓了。”
展昭做了個深呼吸,玉樹臨風地站直了,微微一笑,在黑夜裏亦是風華。砰,他飛起一腳將白玉堂踢了下去。
白玉堂身手矯健地打了兩滾,又從簷下翻了上來。順勢就是一拳,被展昭用劍格開,白玉堂的下一拳如期而至,正擦過展昭的小腿,另一拳卻猛地向下,目標是他的小腳趾。骨節壓骨節的脆響,展昭連忙把一聲痛咽進肚子裏,五官糾結地按著腳麵蹲了下來。
白玉堂鼻孔仰天以嘴型哈哈大笑。
展昭在心裏指天罵地,舉起巨闕連劍帶鞘對著白玉堂的嘴就是直搗黃龍。
“死老鼠你別鬧了,快跟我回去!”
嘴裏塞著劍隻能發出嗚嗚聲的白玉堂一陣手忙腳亂,隨手抓起一快琉璃瓦扔了過去。瓦片被展昭輕鬆避過,咻一聲以弧線下落。隻聽下麵“啊呀”一聲。一切又重回寂靜,展昭把口水滴答的巨闕抽了出來。
“砸著誰了?”白玉堂口齒不清地問。他正在把自己的下巴歸回原位。要是落個習慣性脫臼的毛病,他要展昭補償他一輩子給他做牛做馬。
“不知道。去看看。”展昭說完輕巧地翻身下地,白玉堂捏著下巴緊跟其後。
眼前的受害者正是龐籍,他像往常那樣,臨睡前對月嗟歎一番,隻是他萬萬也沒想到,就在他自己的府邸,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前月下,被自己的琉璃瓦砸了個頭昏眼花。
展昭和白玉堂一見是龐籍,趴在窗前像掛著的野豬皮,於是腳底抹油準備走人。就聽得龐籍的聲音如從井底爬上來的某種生物陰沉地響起:“展昭,白玉堂,你們倆給我站住!”
“太師耳力見長啊。還沒看就知道是我們倆了。”白玉堂謔道。
這世上還有這樣不打自招的傻瓜!展昭惟有望天翻了個白眼。
“全開封能夜闖我太師府的人已經少之又少,而居然那麽無聊要來闖的人,除了你們倆不作他想。”龐籍慢慢抬起頭來,一臉的怨恨。讓他那張白花花的臉更蒙上一層青色,而腦門中央赫然一塊殷紅的痕跡。
“來……”龐籍隻來得及說個“來”字,那個“人”字已經湮沒於白玉堂的手起刀落。不,是手起手刀落。
展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嘴張了半天然後咽下一口口水,道:“白玉堂,我……我詞窮了。”
“不然怎麽,總不能等他把人招來,咱們惡戰一場拍拍屁股走人吧。”白玉堂從來沒想要跟太師府的侍衛正麵衝突,雙方武藝暫且不論,主要是架不住人太多。割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割不完。
“咱們?為什麽是咱們?”他這才知道白玉堂已經把後路規劃停當並也把他包含在內,而且沒有問過他的意見。
“你不打算跟我並肩作戰?”
“我沒想要戰。可是我也不想把龐籍打昏。”展昭難以克製地怒火噴薄而出。為什麽白玉堂總是能把事情越搞越複雜?為什麽他要把官方事件當作江湖來處置?為什麽他要三更半夜來套龐籍的話?為什麽當初自己要讓他來監視龐籍?為什麽白玉堂要來開封府?為什麽他要認識白玉堂?為什麽這世上竟會有白玉堂的存在?!
他一發不可收拾地越想越遠,終於開始質問白玉堂的祖宗十八代。幾百或者幾十年前一次毫無意義的男歡女愛,給他展昭的安定生活帶了多麽巨大的可怕後遺症。命運真是可悲地變化莫測。他在心裏默默罵了兩句髒話。
龐籍在自己的床上醒來,一扯脖子疼地飆淚。
“別說話。也別問為什麽?現在回答我幾個問題。”白玉堂的聲音如夢囈一般飄蕩在他的耳邊。
“白玉堂……你到底想幹嘛?”龐籍想掙紮,但是苦於穴道受製動彈不得。
此時此刻的展昭,把臉埋於雙掌之間,假裝自己不在這裏。就算身體在這裏,他的靈魂也不在這裏!
“你說,那幅畫,那箱金子,你爹和你,你和明月寺,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我的事和這次塌方沒關係。”
“你說我信麽?”
“我不騙你,是真沒關係。那是我年輕時候……”說到這裏,龐籍很警覺地閉上了嘴巴。
而展昭也忍不住很八卦地豎了耳朵。
“快說吧。”有備而來的白玉堂掏出一根狗尾巴草,嘿嘿兩聲賊笑,在龐籍腳底撓了起來。
“這麽……老土……的逼……供方……法你還用。”從龐籍話語裏的斷句就可以看出這個法子土雖土,還是很管用的。
請想象一下,撩高了袖子風度全無,活脫脫一個衣冠禽獸的白玉堂,手執一根嫩綠並長著黃毛的狗尾巴草,瘋狂地撓著龐籍的腳底板,撓至開心處,抖著肩膀作好色老員外狀笑。而龐籍上氣不接下氣地抽抽,渾身抖得跟一隻拚命往前爬的毛毛蟲。這個畫麵,簡直慘不忍睹。絕對可以直接以有礙觀瞻的罪名抓起來扔牢裏。
“行了行了,我說了。”
“早點兒坦白多好。我累的。”白玉堂揉揉肩,收起狗尾巴草塞回懷裏。
“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開封城水靈靈響當當一支城花……”
展昭噗一聲撲倒在桌上。
“笑什麽!誰沒有二八年華啊。”龐籍不服氣地回了一句。
“我以為你一生下來就五十了。”白玉堂笑道。
“我那時候可是玉樹臨風才高八鬥氣吞山河無限美好,賽過潘安,風靡萬千開封少女,所以大家給我個稱號,叫做潘籍。”回憶起往日的美好歲月,龐籍不勝唏噓。
而展昭已經很沒形象地開始貓爪撓桌子了。
“才子當然要配佳人。那年我認識了小憐。就因為那副對聯,她出的上聯,我對的下聯。”龐籍的臉上出現了夢幻般的表情,就像又回到了當時的青春和感情,“她就像春夏交接的時候,最後一朵茉莉花,純潔無暇,楚楚可憐。她不止美麗,還像我一樣有才華。我們在一起吟風弄月,私定終身後花園……啊,我就是這麽一比方。”其實他們是在一個酒樓裏定的終身,當時他看著小憐挑魚刺的樣子,就決定怎麽也要娶這個女人回家。隻是後來的事,回想起來總是使人惋惜。
“那茉莉花後來怎麽了?”
“無奈她出身寒微,我爹棒打鴛鴦,要拆散我們。他怕小憐來糾纏我,又怕我去找小憐,他居然就拿了我所有的積蓄和私藏的金壽星金桃子金仙女金八仙金十二生肖……全部融成了金條給了小憐,讓她別再糾纏我,也斷了我的財路。”
“你從以前就這麽喜歡金製品……後來呢?”
“可我爹他不知道,小憐是個很清高的女子,她沒有要我爹的錢,把金子全扔進了那口枯井裏就失蹤了。後來那座井上,我出錢建了那座明月寺。剩下的就是那幅畫,睹物思人。唉……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龐籍用一聲長歎結束了這次回憶之旅。
沉默半晌,白玉堂吐出三個字:“真老套……”
龐籍怒了,“你聽完別人的往事除了老套就沒別的可說的了?”
沉思了一會兒,白玉堂隻說了一句氣得龐籍差點中風吐白沫的話:“這個故事要是寫成書,八成賣不出去。”
人這一輩子啊,多少總是有點難以啟齒卻又期望著傾訴的秘密,即使那個人是龐籍。所以展昭和白玉堂決定替他保留這個秘密,鎖進心中的箱子再把鑰匙扔進海裏。
回開封府的路上,白玉堂說,他做了一件高風亮節的事,但是心裏總覺得不得勁兒。
展昭就說,那你就找個聾子,把想說的告訴他。那你就舒服了吧。
但是聾子不太好找,於是白玉堂退而求其次地在公孫策床邊坐了半夜,把所有的秘密對著睡著的他一吐而快。而後來是,這個秘密終於一傳二,二傳三。以後就可常見包拯對著龐籍深情款款地呼喚著一個名字:“小憐~~”讓龐籍整天叫囂著要讓飛雲騎踩平了開封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