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這頓飯,一直持續到深夜。結完賬,包拯看著自己可憐的錢袋,無語淚雙流。那群撐不死的!良知於他們,無異是天邊的浮雲,地溝裏的月亮。
三更半夜的開封街頭,油亮潮濕的石板路上,酒醉的白玉堂一條胳膊搭著展昭的肩,步履踉蹌,嘴裏嘮嘮叨叨說著愁啊愁啊愁死個人。包拯背著已經睡得口水橫流的公孫策,滿心滴血:你愁什麽愁,明明愁死個我啊……
幾個人慢慢向開封府方向挪動。
“老包,你不想查一查麽。”展昭忽然說,一邊以拳頭應付著白玉堂的騷擾。
“你相信白玉堂說的話了?”他感覺到公孫的口水把他的背弄濕了。
“野獸的直覺,總是比人要靈一些。”
包拯看了一眼展昭身邊那隻七顛八倒的野獸,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在展昭又一拳揮開白玉堂一次次靠近的頭,終於換來了他的全麵爆發。“展小貓!五爺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好像不太合適,望天想了一會兒,想不出來,管他呢……打了再說。於是掄起拳頭反擊。展昭麵對白玉堂,向來是予以迎頭痛擊毫不留情。包拯看了看已經打成一團的貓鼠搭檔,又看了看自己濡濕的肩頭,決定回去換件衣服立刻睡覺,他可是要早朝的人呐,真是半點不得人體恤。
打更的提著鑼經過的時候,展昭正一腳淩空飛起,白玉堂雙臂作個守山之勢來擋。心說,怎麽又來了。於是走過他二人身邊猛敲了一下響鑼,哐一聲直震得地動天搖,展昭身子一歪踢上了牆,白玉堂一下沒著力處撲倒在地上。
打更的皮笑肉不笑:“夜深了,大夥兒也要睡覺,兩位大人不如明兒再打,咱們再給您二位助威。”居然要他一個打更的來維持街坊安寧,開封城是和諧到了何等地步啊……
“失禮,失禮。”展昭不像白玉堂,還得顧及自己四品官位和開封府的顏麵,忙拖著昏迷在地上不願爬起來的白玉堂拖屍體狀走了。
寧靜的夜晚啊。“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哐~~”
第二天早朝,金鑾殿上兩排人馬,以包拯和龐籍為首站立得涇渭分明。包拯張大嘴打了個嗬欠,驚奇地發現龐籍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上也掛著兩個明顯的黑眼圈。
“嘿嘿,太師昨夜作了君子了。”梁上君子。
“哪裏哪裏,包龍圖也不遑多讓。”
“包拯一向以太師馬首是瞻。”
趙禎坐在龍椅上清了清嗓子,提醒他們自己的存在。天下太平真是糟,包拯龐籍鬥嘴玩,金鑾殿上有朕在,定教爾等不清閑。趙禎新作打油詩一首。
“兩位愛卿啊,朕近來聽聞天有異象,民間有謠言四起。”
群臣暗自誹腹:皇上啊……難道你不知道京城八卦的風氣就是源自你這裏麽……
“臣不知。”
“臣也不知。”
想躲過去,沒這麽容易。朕要是沒吃過豬肉,就不跟你們說見過豬跑。“這樣啊,那讓朕來告訴兩位愛卿吧。朕未出皇宮,隻是有個耳聞,城郊明月寺桃花變色,似有冤情啊。”
包拯一拱手:“這隻是土質變化,似乎與冤情扯不上關係。”
“非也非也。”趙禎故作深沉的擺擺手,臉上的表情難以形容的欠扁,“包卿啊,你要知道,現在民間流言四起,民心不穩,則會動搖國之根本,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啊。”
哎,開封城裏哪天不傳個幾條詭譎流言,真是吃飽了撐的。“臣會細心查證。”
“太師啊,朕知道明月寺是你捐資興建的……”
龐籍心一凜,急忙撇清關係:“臣隻是拿出了少少積蓄,其餘一概不知。”
“太師何必過謙呢,這樣吧。就由太師和包卿一起查察此事,好嗎?”最後一句“好嗎”字正腔圓,感情飽滿,就是沒有半點詢問的意思。
“臣領旨。”“領旨。”
目光碰撞在一起,霎那間電閃雷鳴,不經意刀光劍影。趙禎滿意地看著兩人劈裏啪啦火花四射的眼神交流,笑言:“退朝。”今兒個咱皇上真高興呀真呀麽真高興~
步履沉重地回到開封府,寬衣往床上一躺,夢周公去也。夢裏周公捋著山羊胡子在下棋,忽然棋子變成了銅錢,被一根根紅線串在了一起,周公把紅線一扯,銅錢散了一地。忽而他又牽出一個一身喜服的姑娘來,讓包拯娶她,包拯半帶驚惶地掀開蓋頭,紅布下的臉居然是龐籍,他嚇得倒退,周公搖著他的肩膀不停地問:“你娶不娶她!你娶不娶他!……”搖得他頭暈眼花。
“不幹,我不……”包拯囈語著從夢裏朦朦朧朧地醒來。眼前的人臉漸漸清晰起來,是展昭。他正抓著包拯的雙肩死命地搖晃。
“別搖了,再搖就死了。”
展昭聞言鬆手,包拯砰一聲重新倒回床上。從龐籍到展昭,怎麽也是一種飛越性進步。
“出事了。”展昭一臉凝重地瞪著包拯,看得他心裏一陣發虛。
“又怎麽了?”
“從明月寺挖出……”
“屍體?”黑臉上眼睛一亮。
……展昭眯起眼睛,抹掉一頭黑線。白老鼠的影響力真是可怕……
“不是屍體,是口水井。”
包拯與展昭四目相對,半晌,裹好被子翻了個身說:“我還是繼續睡吧。”
“給我起來!”一把揪起包拯與己平視,“豎起耳朵聽著,水井底下有一箱金子!”
聽到金子眼睛閃亮起來的包拯噌得從床上跳起來,其實他本來想說幾句事關重大,本府如何如何的場麵話,但是一時激動的後果就是滿腔的官話隻從嘴裏蹦出倆字:“充公!”
“老包你話雖糙,但句句到我心坎裏了。”展昭一臉喜色的握起包拯的手,“我們走吧。”一同邁向那條通向幸福的康莊大道。
喜極而泣。
“展昭~”
“老包~”
“你們倆吃錯藥啦……”白玉堂拂去一身雞皮疙瘩,斜倚門邊看著這一幕衣冠不整的“真情攜手”。
展昭瞄了一眼白玉堂,此人腦袋雖然不好使,所幸孔武有力,做苦力一個頂十。頓時喜上眉梢:“白玉堂,你酒醒了就一起來吧。”
“幹嘛?三人私奔麽……”
奔你個大頭!展昭忍住麵部肌肉的抽動,說:“明月寺裏挖出了……”說完神秘地將話尾隱沒在一聲噓裏。
白玉堂忽然直起了腰,用鼻孔仰望天空。眼神裏寫滿了“我說什麽來著”。
眉頭掛成八字,嘴歪成下弦月,雙眼無神,全身僵硬。不,這不是中風患者,這是因為見不到屍體而大受打擊的白玉堂。
展昭推了一把已經呆滯的白玉堂:“別發呆,我下井,你留上邊把東西拉上去。”
“展小貓你又騙我。”
“我沒騙你,是風太大你沒聽清。”
“屋裏哪來的風。”
“穿堂風!”一句話堵過去,白玉堂啞然,乖乖拉著繩子把展昭慢慢放了下去。
漆黑井底,展昭腕上懸著一盞明瓦小燈,四下一照,潮濕的四壁結滿了厚厚的青苔,敲碎的井蓋殘骸遺留在井底,腳下濕漉漉的,他蹲下身子,指尖觸到一股清而淺的水流,水在流動,不是死水。一口巨大的箱子陷在濕泥裏,發出陣陣沉重的檀木香,與青苔的膩臭混在一起,居然有種詭異的吸引力,使人想一聞再聞,沉浸其中。
打開箱子,裏麵碼得整整齊齊的金條,雖然顏色已然黯淡,不過確實是金條無疑,拿在手裏沉甸甸的,在燈裏發出昏黃的光。展昭掂著金條,沒有印記,沒有徽號,既不是朝廷鑄造,也不像私人小作坊的黑貨。
“貓,你好了沒?”白玉堂趴在井口大叫,到井底隻剩下一波波回音。展昭沒有答話,隻拉了拉繩子,“嗯……好吧。這也算是一種回答。他媽的……”
一箱金子很重,更何況,再加上一個展昭。
“你……你想……累死我……就喵一聲……”白玉堂蹲在地上,氣喘籲籲。
“辛苦了。特許你今晚可以多吃兩碗飯。”
白玉堂茫然地望天,他這千裏迢迢的是圖什麽啊……
“展昭,我要回陷空島了。”
“哦,怎麽突然說這個。”好像,有點突如其來,展昭的情緒浮現不出來,不真實,一切都不真實,好像有魚在天上飛,然後,全世界的兔子都跑出來圍著他跳舞。煩死了。死老鼠為什麽要說這個。
“我走了你想我麽。”
“不忙的時候,大概會想想吧。”他拿不準自己要想些什麽,也許隻是等待和……繼續等待。總有一天白玉堂會回來,嬉皮笑臉的,嘴裏還嚼著一根稻草,又枯又黃,適合咀嚼的那種。
……
“你什麽時候啟程?”
“啟程,去哪兒?”
“你不是回陷空島?”
“誰說我回陷空島?”
……展昭對著那張無辜卻可恨的笑臉狠狠揍了下去……
“白玉堂你臉怎麽了?”包拯指指他左臉頰一塊紅腫的痕跡。
“他皮癢癢,所以我滿足了他。”展昭惡狠狠地說。
“哦……”無法忽略他背後的殺氣,隻好忽略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想這黃金是誰的?”展昭晃了晃手上的金條問。
“反正不是龐籍的。他寧可把自己活埋了也不會把金子埋在這裏。”說完最後一句,包拯溺愛地摸摸展昭手上的金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