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魏德江的意料, 長安聽了他的話之後, 臉上並無驚奇之色,只道:「果然,那三個凈身師傅的消失,也與我進宮之事有關吧?你擔心我一旦得勢, 便會回過頭去追查此事。我當太監的秘密, 旁人不知怎麼回事,操刀的凈身師傅卻是必然知情。」
魏德江稍顯得意, 道:「沒錯。事實上, 在你進長樂宮不久,陛下確實派過人來找那三人, 可惜他沒能在你進宮之初就發現你的女子身份,在他派人來時, 那三人, 早被處理乾淨了。」
「那現在呢?是什麼讓你有恃無恐跑過來與我露底?我對到底是誰在幕後操縱這一切的毫無興趣。」長安迎著冷風眯起眼, 看著遠處道。
「安公公對陛下的忠心, 咱們都是有目共睹, 毋庸置疑。你若抱定決心不合作,就算揭穿了你的身份, 對我們也毫無裨益。但是,你安公公縱然不在乎一己之生死榮辱, 難道也不在乎鍾羨的?」魏德江將手中那笛狀物遞給她。
長安伸手接過, 從套子里抽出笛子來一看, 通體雪白的玉笛, 尾端掛了個翠色的絡子。這笛子她在益州時見過多次,確是鍾羨的笛子。他喜歡隨身帶著這支笛子,高興時吹一吹,惆悵時也會吹一吹。只是她一直不曾注意這笛子的護套,所以方才打眼覺得熟悉,卻並未能立刻就想起來。
她看過笛子,臉也徹底冷了下來,望著魏德江道:「你們本事不小。」
魏德江假作恭敬狀:「比起安公公您來還是差遠了,這不還是我們有求於您么?」
長安猛然橫起笛子抵著他的脖頸將他推到樹榦上,眸光睥睨:「既然知道,你就不怕我跟你們來個同歸於盡?」
魏德江被笛子扼得呼吸困難,他也不掙扎,只看了眼遠處發現這邊情況不對猶豫著該不該過來幫忙的小太監們,強笑道:「您安公公的魄力,我自是毫不懷疑。只是,您若想同歸於盡,最多與我同歸於盡,了不起再拉上一個韓京。我們倆的命,換您和鍾羨的命,安公公這生意做得有些虧本吧?」
「先告訴我當初為何定要弄我進宮做太監?」這是長安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首先對方為何會選中她?她在潛邸養雞時那生活狀態就是標準的混吃等死,毫無建樹,就算對方盲選,選中她的概率也應該微乎其微。總不見得對方有這個能耐未卜先知,知道她只要到慕容泓身邊就會與他發展出這段孽緣吧?其次對方一聲不吭就把她這樣弄進宮了,他們怎麼能確定她得勢之後會甘願受他們擺布?況且在她不知道他們身份之前,她很可能會對他們的人不利……等等,莫非他們現在找上門,正是因為她無意中動到了他們的人?
「這件事要講清楚不難,只是現在耽擱不起了。安公公,要想保住鍾羨的命,你現在必須立刻去找陛下,不管用什麼辦法,阻止他看孔仕臻上的奏摺。」魏德江道。
孔仕臻上的奏摺?孔仕臻不是作為巡鹽副使去調查鹽荒之事了么?莫不是有了進展,所以這幫人慌了?如此說來,鹽荒之事與這幫人也有干係。
「你們要我去偷奏摺?」
「不不不,理政堂往宮裡送的奏摺都是有記錄的,莫名少了一本,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您只需要設法讓陛下在明天之前看不到這本奏摺就成。如此,除了陛下自己,誰都不需要擔責任,這其中的區別,安公公應當能明白吧?」魏德江一副考慮周全的模樣。
「你們拿什麼確保不會出爾反爾?」
魏德江一副無奈狀,道:「安公公,您該是知道,這種事沒法確保,就看您敢不敢賭這一把了。鍾羨現在身陷敵營,要他死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且就他如今的身份而言,就算死了,鐘太尉也沒法光明正大地為他報仇,您說是不是?」
長安萬分不甘心被這樣威脅,可是,岳州之遠,鞭長莫及,鍾羨的命,她賭不起。
她目光冷冽地收回笛子,沖遠處的小太監們一招手。
六名小太監麻溜地跑了過來。
「在我來找你們之前,跟住魏公公,不許他有一刻脫離你們的視線,哪怕是如廁。」長安吩咐道。
小太監們齊齊領命。
魏德江急道:「安公公你若再這般耽擱下去,便真的來不及了。司隸部就在理政堂之側,理政堂什麼時候往宮裡送摺子,你應當比我更清楚。」
長安不理他,只將手中短笛交給其中一名小太監,讓他將笛子帶回去放好,這才轉身對魏德江道:「既然是賭,又怎麼能只讓我一人擔風險呢?」
魏德江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長安冷笑一聲,撇下他轉身往天祿閣的方向去了。
她來到天祿閣時,恰見負責從理政堂往天祿閣送摺子的王振從裡頭出來。
「王公公。」她笑著與對方打招呼。
「喲,安公公,您來啦。」凡是這宮裡有點眼力見的太監,誰見了長安都得點頭哈腰,這王振自然也不例外。
閣內慕容泓正拿鑰匙開那存放奏摺的紅頭箱子的鎖,聽到外頭的動靜動作不由一頓。
她終於肯回來見他了么?
這個疑問很快便有了答案,長安進了天祿閣,向他行禮:「奴才拜見陛下。」
二十餘天不見,又時時陷於一時衝動所帶來的懊悔和再不能重歸於好的恐慌中,如今乍然相見,慕容泓居然還有些恍惚,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在給自己行禮,忙道:「起來。」
長安直起身子,一抬眼就看到了御案上白銀包角的紅頭箱子,慕容泓的鑰匙還插在箱子上的藏詩鎖中,看樣子她進來時他正準備打開這把只有他與高爍兩人有鑰匙的鎖。
與鹽荒有關的摺子,定然十分要緊,若是與他商議即便看了也暫不做處置,他會同意嗎?
他不會同意。別說鍾羨只是有遇難的可能,就算確定他會遭遇不測,只要這份摺子夠重要,他都不一定會為了保全鍾羨而拖延處置。再者,即便他真的同意,她敢信他嗎?
長安直直地看著坐在御案後頭的他,心道:不是有意要這樣對你,只是,你的狠,你的言而無信,讓我沒辦法開口與你商議此事。無論怎樣,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鍾羨,我是一定要保的。
「怎麼了?發生何事?」慕容泓見她神情有些不自然,問。
長安迅速收拾好情緒,有些懨懨道:「沒什麼,就是覺得心浮氣躁的,不想呆在內衛司辦差。」
她這般情態慕容泓倒是第一次見,在他印象中,她總是幹勁十足,為了公事都能將他撇一旁。
「那你想做什麼?」他問。
長安掃一眼他案上的紅頭箱子,紅頭箱子里裝的可都是紅頭奏摺,一等要緊,必須當天批複的,所以每天最先送入宮的就是這紅頭箱子。
「不想做什麼,只隨便走走罷了。陛下政務繁忙,奴才就不攪擾陛下了,奴才告退。」她行了一禮,轉身欲走。
「等一下!」慕容泓見她剛來就走,急得站了起來。
長安回身看他。
「正好朕也想出去走走,一起吧。」感覺自己幾乎是在強行討好,慕容泓有些赧然。
長安垂眸看他桌上的紅頭箱子。
慕容泓隨著她的目光低頭一看,拔出鎖上的鑰匙道:「無妨,朕下午回來再看也來得及。」
長安笑了笑,讓開一旁道:「陛下請。」
慕容泓見她笑了,心情大好,披上大氅就與她一道出了門。
來到閣外他才想起來問:「往哪裡走好?」
褚翔在一旁接話道:「陛下想散心,自是想往哪裡走就往哪裡走。」
慕容泓:「沒問你。」
褚翔:「……」
瞧著褚翔那憋屈樣兒,長安失笑,道:「去粹園如何?恰太瘦新做出了一把弩,陛下不妨去粹園試試威力如何。」
「粹園知寒林此刻定然梅花開遍,好,就去粹園。」慕容泓頗感興趣道。
長安當下命人去東寓所取弩。
褚翔聞言,斜了長安一眼,腹誹:這大冷的天,陛下本來好好地在天祿閣批著奏摺,偏你來勾著他往粹園去挨凍,你個禍國殃民的太監!
長安沖他皮笑肉不笑地呲了呲牙:來咬我呀!
一行浩浩蕩蕩來到粹園,知寒林就是一片梅林,此刻正值嚴冬,林中果然梅花開遍暗香氤氳。
長安踩著棉被似的厚雪,饒有興緻地看著周圍覆著白雪的梅枝,嬌嫩的梅花藏在雪層下面,鮮艷欲滴,這晶瑩的白與濃烈的紅相互映襯,像極了奶油與櫻桃。
想起已然隔世的上輩子,長安無聲地嘆了口氣,迴轉身,卻見褚翔張讓他們都未跟進來,只慕容泓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眼巴巴地瞧著她。
「陛下,你盡瞧我作甚?」她問。
慕容泓有些無所適從地移開眼,強做鎮定:「朕沒有瞧你,朕在賞梅。」
「眼珠子明明是瞧著我這邊的,卻說在賞梅。陛下你這是斜視啊,斜視是一種眼疾,得治。」長安煞有介事地說完,自我肯定般點點頭,轉身繼續往前走。
慕容泓聽她語意俏皮,彷彿除夕之夜的不愉快已然翻篇,便忍不住緊追幾步攆上她,拉住她的手轉過她的身子,急切卻又難掩尷尬:「長安,那夜,朕不是故意……」
「不必解釋,」他剛開口長安便打斷他道,「不重要了。」
慕容泓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愣了一會兒又問:「那你原諒朕么?」
「你做錯什麼了,要我原諒你?」長安抬頭問他。
「……」慕容泓被她給問住了。
他做錯什麼了?等不到她生氣是錯?還是去妃嬪那兒是錯?
長安觀他表情就知道他雖然求她原諒,但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何處,只不過見她生氣了,所以覺著自己定然有錯罷了。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道:「其實你我之間從來都說不上誰對誰錯,只不過我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從自己的立場出發罷了。顧全自己,又怎麼能算是錯呢?」
「長安,你不要用這樣的語氣說話,你這樣,總讓朕覺著你彷彿要離開朕。」慕容泓眉頭微蹙道。
「奴才是陛下的奴才,陛下若是不放行,我又能去哪兒?」長安說著,攏了攏身上的大氅,道「陛下,咱們走吧,這裡好冷。」
「冷嗎?走,朕帶你去騎馬,一會兒就熱了。」慕容泓牽著她往梅林外頭走。
「騎馬?就你這技術?我不去,我不想從馬上摔下來。」長安笑著推拒。
慕容泓佯怒:「你敢小瞧朕,豈不聞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他生拉硬扯地把長安給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