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2.中箭
廝殺, 不問緣由,沒有任何言語交流的廝殺。
因為手中沒有兵器, 鍾羨這邊一上來就倒了四名侍衛, 其中三人成功為同伴搶到了兵器, 另一名未能搶奪成功, 與對方同歸於盡。
四五十人對付他們八-九個人, 這已經不能算是一場戰鬥,而是一場圍剿。長安也是第一次這般直觀而切實地意識到自己不該親臨這樣的戰場, 因為在這樣的戰場中,她完全就是個累贅。
眼前刀光亂舞,截殺者將他們包圍在圈內, 鍾羨與侍衛將長安包圍在一個更小的圈內。她本想表現得機靈一點,心想就算不能幫著殺敵,至少也不要太拖累鍾羨他們。
可那些截殺者很快發現了鍾羨幾人武功很高, 而她則是他們最大的弱點, 於是在進攻鍾羨他們的同時,有一部分人試圖剖開鍾羨他們的包圍圈,沖她而來。
他們人多勢眾,鍾羨一時難免左支右絀起來。長安拚命跟著他的步伐躲在他身後,饒是如此, 還是有幾次不小心暴露在了敵人刀下,鍾羨來不及回援, 竟伸自己的胳膊去幫她擋, 若非耿全及時架開那一刀, 鍾羨的左臂怕是都會被砍下來。
鼻端的血腥味越來越濃,腳下的積雪都被活人的鮮血給融化了,膩膩地黏著鞋底,不時有滾燙的血濺到長安臉上身上,也不知是鍾羨他們的,還是敵人的。
長安呼吸粗重,冰冷的空氣高頻率地進出她的鼻腔,將她的鼻腔粘膜凍得疼痛不已。混亂危險的廝殺場景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大睜著雙眼近乎麻木地看著四周不停亂晃的人影,漸漸放空,放遠,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而目光放遠之後,她忽然看到就在一旁山坡上的一棵樹後面,有人正挽弓搭箭對著這邊,定睛細看,那箭鋒所向,是她旁邊。
她一回頭,發現因為自己一愣神沒跟住鍾羨,所以現在兩人位置錯開,那箭鋒所指的方向,正是鍾羨,而鍾羨正專心應敵,根本沒有絲毫察覺。
長安當即伸手去推鍾羨,同時大叫:「小心!」
誰料她伸手過去時,鍾羨正好逼退一名殺手,跟著往前躍了一步,長安推了個空,當即重心不穩地踉蹌過去,不及反應,飛矢已至。長安只覺右胸偏上方一陣冰涼,隨即疼痛鋪天蓋地而至。
鍾羨聽見她大叫,殺退那名殺手后緊急轉身,映入他眼帘的卻是長安擋在他身前,一支飛箭貫穿了她的身體,箭頭突出棉襖之外,其上殷紅的血跡將他的眼也映得一片殷紅。
「長安!」見她站立不穩,鍾羨忙上去一把扶住她,並隨著她癱軟下去的姿勢跪倒在地,而此時山坡上那人卻又射一箭,鍾羨這一跪,正想衝上來殺他的殺手被一箭射中胸口。他周圍的殺手見狀,以為鍾羨等人來了幫手,於是分出幾人上一旁山坡上抓那射箭之人去了。
「長安,長安!」鍾羨見長安倒下來便閉上了眼睛,伸手去摸她頸脈,可那手因為殺敵而用力過度,正脫力般地微微顫抖著,又哪裡摸得出她那細細的脈動來?
長安死了?
心中浮現出這個念頭時,鍾羨只覺腦中一片暴-亂的模糊,正不知所措,背上被人重重一壓,耳邊傳來耿全的嘶吼聲:「少爺,快走!」而壓在他身上那人也用垂死之聲喃喃道:「少爺,快走!」
感覺背上的衣服正被自己侍衛溫熱的鮮血浸透,他忍著眼淚將長安放倒在滿地的血水中,握著刀的手緊了緊,猛然掀開背上為自己擋刀而死的侍衛的屍體,站起身衝進敵群中便是一陣不要命的砍殺。
一旁耿全見鍾羨狀若瘋虎,一副不將這些殺手殺盡誓不罷休的模樣,也只得捨命奉陪。如今不必分心保護長安,諸人的戰力比之方才還要強上一些。
鍾羨此刻是麻木的,刀砍在身上也不會覺得痛的那種。他機械地殺著出現在他視線中的所有人,人命在他眼中第一次如此微不足道,以至於讓他為了儘可能多地掠奪它們而最大限度地釋放了自己人性中的兇狠和殘暴。
高風亮節光風霽月成全的不過是他自己,他早就應該不問黑白不擇手段。今天這一切,該為之付出代價的明明是他,卻讓身邊親近之人代他枉死。他還有何顏面回去?他還有何顏面面對他自己?
此刻,唯有鮮血才能沖淡他心中的痛苦和悔恨,不管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
因著這股不要命的殺勁兒,最後居然真的讓他們殺光了那五十幾個殺手,而鍾羨這邊,連鍾羨在內只剩了五個人,其中一個還已經重傷瀕死。
倖存的人都負傷不輕,耿全和其它兩名侍衛散開,去那些殺手屍體上尋找傷葯。
鍾羨拄著卷了刃的刀半跪在地上積聚了一些力氣,便站起身來到那名重傷侍衛身邊,扶起他。
這侍衛腹部中了兩刀,背上還被砍了一刀,眼看便要不成了。
「你可有什麼話要帶給你家人?」鍾羨問他。
他搖搖頭,道:「說什麼都不過是讓爺娘更難過而已,好在家中還有兄弟,我不擔心他們老無所依,只是這份養育之恩,只能留待來生再報了。」
鍾羨沉默不語。
那侍衛喘了幾口氣,忽然又道:「少爺,屬下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鍾羨抬眸看著他,道:「你說。」
侍衛年輕而沾滿血污的臉上閃過一絲既羞赧又悵然的神色,道:「屬下在離府之前,曾送了一根簪子給後院針線房的丫鬟錦雀,和她說好此番回去就會求夫人將她許配給屬下的。少爺您回去后,能否幫屬下將那根簪子討回?」
「為何?」鍾羨不解。
侍衛微微笑著,道:「那簪子是我留給她的念想,可我不在了,她必須得忘了我才能過得好。我希望她能忘了我。」
鍾羨原本被麻木和冰冷浸透的心又真切地痛苦起來,他別過臉去掩飾眸中急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點了點頭。
「謝謝你,少爺。」侍衛了了心愿,一臉平靜地去了。
鍾羨放下他,有些踉蹌地站起身來,回身看向不遠處的長安。
一地凌亂的屍首中,她的那具看上去格外小,與這裡格外的格格不入。
她從一開始就不應該來這裡的,可她還是來了,為保護他而來。而他,卻沒能保護她回去。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邊,胸口悶得厲害,似是一種想哭哭不出來,直堵得人比死更難受一般的感覺,就跟當初他在古藺驛看到慕容憲屍體時的感覺別無二致。
「少爺,您傷得不輕,先給傷口上點葯吧。」耿全找到了傷葯,回來對鍾羨道。
「你們先上吧。」鍾羨在長安背後跪下來,想將穿透長安身子的箭頭折斷,以便把箭拔-出來,誰知手剛一碰到箭頭,長安一顫,竟是睜開了眼。
鍾羨呆住。
「打完了?」長安轉過頭來,見鍾羨在她身後,問。
鍾羨回過神來,帶著十分驚喜與兩分不敢置信:「你、你沒死。」
長安道:「中箭的又不是什麼要害部位,我自然沒死,只不過當時有我在只會拖累你們,還不如乾脆倒地裝死算了。啊,扶我起來。」她本是側卧在地上的,稍稍一動便疼得皺了眉。
鍾羨這才想起她的中箭部位確實不是什麼要害部位,也怪自己當時頭腦發昏,竟沒注意到這一點。他小心翼翼地扶長安坐了起來。
長安疼得額上直冒冷汗,四顧一番,見就剩了鍾羨他們四人,她也沒說什麼。五十幾人打十幾個人,最後還能剩下四個,已經是奇迹了。
「鍾羨,你快幫我把箭拔-出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必須儘快離開。」她道。
鍾羨伸手,想起拔箭的痛,一時又有些不忍下手。
「少爺,您先去上藥,讓屬下來幫安公公拔箭吧。」耿全過來道。
鍾羨拒絕:「不必了,還是我來吧。」
他對長安道:「你忍著點。」
長安點點頭,抬起左臂咬住自己的袖子。
鍾羨知道這種事越慢越折磨,遂飛快地將箭頭折斷,然後從前面將箭桿一把拔了出來。
長安痛得險些暈過去,生生咬牙忍住了。
鍾羨拿過耿全手裡的葯,道:「我先給你上藥……」話說一半才想起她的身份,於是又有些為難地停了下來。
長安慘白著一張小臉,搖頭道:「這樣的貫穿傷,上藥恐怕也沒什麼用。你們趕緊把自己的傷口處理一下,我們還要趕路。」她看了看四周的屍體,又低聲道:「至於折在此地的兄弟,咱們今天沒辦法讓他們入土為安了,如果你們還有餘力,不妨將他們拖到一旁的山坡上用雪蓋住,待我們到了兗州,再派人來接他們回去。」
這些侍衛都是耿全的手下,平日里朝夕相處的,如今見十之八-九都死在了這裡,沒人心裡會比他更難受。但他知道長安說的沒錯,且不論後面還會不會有追兵,時值深冬,土地都凍得硬邦邦的,他們手裡又沒有可以挖土的工具,四個人都傷得不輕,也沒這個體力和時間來挖坑,也只能如此了。
鍾羨從殺手屍體上裁了布料下來從外面將長安的傷處包紮一番,他與耿全等人也草草處理了身上的傷口,將侍衛們的屍體拖入樹林之後,他們找到四匹還未跑遠的馬,耿全等人一人一騎,長安依舊和鍾羨一騎,繼續往兗州方向逃竄。
與此同時,在他們身後二十餘里處,贏燁正率人策馬賓士在官道上。不多時,一名斥候迎面而來,老遠就高聲道:「報——」。
贏燁放緩馬速,進而勒住胯-下駿馬,問那斥候:「前面什麼情況?」
斥候道:「回陛下,前方二十餘里處的官道上有大片屍首,其中有兩個人還未完全斷氣,屬下詢問他們的身份,他們說是城南校尉的人。官道旁邊的樹林里還有十具屍首,是鍾羨的侍衛,但其中並未發現鍾羨和長安。」
贏燁緊握馬鞭,面色不虞,道:「再去探!」
斥候得令,正要走,隊伍後面又傳來傳報聲:「陛下,亞父大人來了。」
贏燁正有火沒處發,當即調轉馬頭迎著孟槐序的馬車去了。
到了近處,馬車和馬都停了下來,孟槐序被僕從扶著下了車,一臉焦色道:「陛下,萬不可縱虎歸山,請速速派人將長安與鍾羨抓回。」說完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朕說了要放他們走,你卻派人截殺他們,朕在你眼中,到底還是不是皇帝?」贏燁這回是真的憤怒了,對他絲毫不假辭色。
「陛下,那些來往信件,都是慕容泓布下的計策而已,你放他們走,便是中了慕容泓的計……」
「中計便中計,只要陶夭能安然無恙,朕怎樣都無所謂!你若還想保住你我之間這點情分,最好不要再在此事上與我作梗!」贏燁說完,一勒韁繩就欲離去。
「陛下!咳……」孟槐序情緒激動之下,突然咳出一大口鮮血來,灑在地上積雪上,紅白相映格外醒目。
「亞父大人!」身邊的奴僕見他咳了一口血向後便倒,忍不住驚叫。
贏燁聽得驚叫回頭一看,見孟槐序唇角帶血雙眼緊閉,癱在僕從懷中生死不知,也是驚了一跳,忙回過來斥道:「還不快送亞父就醫!」
冬季,夜晚總是來得特別快,自離了那修羅場沒跑一會兒,天便漸漸黑了下來。
長安坐在鍾羨身後抱著他的腰,隨著胯-下駿馬的賓士,活生生體驗了一把什麼叫痛不欲生。她眼前一陣陣發黑,喉頭卻有些腥甜,似是想吐的感覺,忍了半天沒忍住,便側過臉去吐了一口。
殷紅的血濺在她自己的胳膊上,她盯著衣服上的那灘血看了一會兒,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早已到了強弩之末。腦中緊繃著的那根弦一斷,她雙手一松便從馬上跌了下來。
鍾羨在她手鬆開的瞬間便察覺了她的異狀,本能地抓住她一隻手。可隨即發現她已經從馬上跌了下去,他若不鬆手,肯定會將她的胳膊拽脫臼,於是只能鬆了手同時緊急勒住韁繩。
馬停下來后,鍾羨急忙從馬上翻下來,跑到後面去查看長安的狀況。
長安仰面跌在道旁厚厚的雪層中,嘴裡還在不斷地往外咳血,鮮紅的血沫星星點點地濺在她那如雪一般冷白的臉頰上,鮮明得觸目驚心。
鍾羨驚慌地扶起她,不知所措地問:「長安,長安你怎麼了?」
饒是堅強如長安,在此刻這般強大的疼痛折磨中也不由的面露痛苦之色。她吐盡了口中的血,無力道:「鍾羨,我不成了,你不要管我,帶耿全他們走吧。」
「不可能,你自己也說過的,傷處不是要害。你再忍一下,到了有人煙的地方,我們就能找大夫給你治傷了。」鍾羨說著,顧不得自己渾身的傷也還在往外溢血,摒著一股勁兒欲將她抱起來。
長安勉力扯住他的袖子,搖頭道:「你是習武之人,當是知道,人,不是傷在什麼地方都會吐血的。我傷在右胸,此刻覺著呼吸困難,又咳血,那八成就是傷到肺臟了。即便找來了大夫,你也救不了我,又何苦讓我在死前多受這番折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