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4.亮劍
鍾羨聽見敲門聲, 以為是手下人,便隨口道了聲:「進來。」
長安進了房來到裡間, 鍾羨抬頭一看是她,略微驚訝,道:「怎麼是你啊?還沒睡么?」
整個房裡只有書桌上亮著一盞孤燈, 長安看著橘色燈光下那張愈發俊美有質感的臉, 負著雙手踱到桌邊道:「剛睡過一會兒了, 醒來在院子里透氣的時候,看到你屋裡還亮著燈, 就過來看看。你在看什麼?」
「記載兗西那邊土地水利狀況的一些書籍。」鍾羨將書合上,起身將屋角的落地燈盞點亮,然後引著長安去窗下的茶几兩旁坐下,給她斟了杯清涼解暑的梅子綠茶。
「看來這個兗西你是非去不可了。」長安接過茶杯道。
「我有什麼不去的理由嗎?」鍾羨問。
「以劉光裕的德行, 他主動幫你牽線搭橋的事, 你就不怕他沒安好心?」長安問。
「沒安好心又如何?」鍾羨在長安對面坐下,道「我若怕他們, 便不會來了。」
長安看他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心中不爽起來,唇角一勾, 調侃道:「是啊,再不濟, 做了他的九妹夫便是, 有何可怕?」
鍾羨面色一赧, 收回目光虛拳掩唇咳嗽了一聲, 道:「此事,是我高估了他們做人的底線。吃一塹長一智,以後我自會小心提防。」
「所以,如果劉光裕此番真的心懷不軌,你準備如何提防?」長安趁機問道。
鍾羨沉思片刻,不答反問:「關於趙王父子,你如何看?」
長安哼笑一聲,道:「縱然暫時還看不出反意,但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鍾羨點頭道:「沒錯,不臣之心。那你可知他為何會有不臣之心?」
長安道:「左不過覺得自己勞苦功高,而陛下又勢弱好欺罷了。」
「若是陛下得到我爹的支持,還有誰會認為他勢弱好欺呢?」鍾羨低頭喝茶。
長安怔了一下,蹙眉:「你的意思是……」
鍾羨放下茶杯,看著長安認真道:「若我找不到他有不臣之心的證據,我,就會成為這個證據。」
長安:「……」原來這個傻缺是抱著這樣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來的。
「你的意思是,你要犧牲自己以達到讓你爹和陛下統一戰線的目的?你忘了趙王是憑什麼才敢這般有恃無恐的么?」長安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我自然知道,但我更相信陛下。只要給他一點點站得住腳的理由,他就能反轉整個戰局。」鍾羨低眸看著自己手邊的茶杯,淺淺一笑,帶著點懷念的味道,道:「他從小就是這樣。」
聽他突然提起慕容泓,長安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慕容憲的死已經不像當初那般讓鍾羨容易陷入痛苦和憤怒的循環之中,這件事化作了一個永遠難以磨滅的烙印,烙在鍾羨的心上。也正因如此,才讓鍾羨由一開始的不敢碰觸,到現在不懼去回憶。
夏夜,涼風,燭光,願意與之分享過去的人,這一切都甚是適合去追憶一些東西。
長安不說話,鍾羨便接著道:「其實少不更事時,陛下與我都是先太子的跟班。先太子是那樣一個人,對一切未知的事物都充滿了興趣和激情,並且有勇氣和膽魄將自己的想法付諸於行動。對於當時還懵懂著的我們而言,他的凝聚力和領導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當然了,像這樣一個人,你可以想象得出,他有多麼善於闖禍。」
長安看著他在談起先太子慕容憲時眼中那冷暖交替卻又不失平和的神采,沒有插話。
鍾羨不知想起什麼,突然微微笑了起來,對長安道:「雖然此時說這些有對陛下不敬之嫌,但你一定想不到那時的陛下,有多熱衷於替他愛闖禍的侄兒收拾爛攤子。」
長安笑道:「是嗎?陛下看起來,並不像那種愛管閑事的人啊。」若不是坐在帝位上,她懷疑慕容泓肯定比愛魚還懶。
「他的確不愛管閑事,但,先太子的事於他而言不算閑事,他靠這個向我們這兩個身強力壯的『武夫』證明他的能力,以及強調他的輩分呢。」鍾羨道。
長安想象一下那場景,再次忍俊不禁。
「指責我們的人話中不能被他抓到一絲紕漏,如若不然,他就能將這一絲紕漏擴大到讓人認為對方所說的話全都是謬論的程度。他犀利的言辭以及對絕地反擊這種招數出神入化的運用能力常常讓等著被處罰的先太子與我目瞪口呆。原本以他當時的年紀是很難在我們的父輩面前取得發言權力的,但他年齡雖小,輩分卻高,先帝胞弟的話,誰又敢不聽?如今想來,後來我會認真讀書,還全是拜他所賜。」
「此話怎講?」
鍾羨道:「如沒記錯,大約是九歲那年,我們幾個隨著幾位夫人去廟裡燒香,遇著當地一位世族夫人帶著一位小姐也去燒香。那位小姐年約十歲開外,容貌殊麗,幾位夫人便贊她如菩薩身邊的玉女一般。先太子當時便指著陛下來了一句『恰金童在此,正好湊成一對』。童言無忌,幾位夫人聽罷也不過一笑而已,陛下卻是記了仇。他自幼體弱貌美,常被人誤當成女孩兒,是故最討厭旁人打趣他的容貌。他連大人都能收拾了,要收拾先太子自然也不在話下。先太子在他手裡很吃了一番苦頭后,深覺陛下小心眼愛記仇,靠不住,遂敦促我多讀書,勢必要練成陛下那樣的口才,將來方能取代陛下為他善後。我看他當時被整治得委實狼狽,便答應了。」
說到此處,鍾羨默了一下,眼神又黯淡下去,道:「當日會懷疑是陛下害死了先太子,是我昏了頭。於情,陛下雖在感情方面不善表達,但他與先太子之間似叔侄又似好友的情義,卻是毋庸置疑的。於理,他為何要害死先太子呢?先太子亡故后,落到他肩上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我們三個人中間,真論起來,願意做皇帝的只怕也只有先太子一人,我不想,陛下他就更不想了。我辜負了與他自幼相交的情分,必須補償給他。」
「那也不該用命來補償。你若真想補償他,就該活著把該辦的事情給辦了,而不是讓陛下在失去了那麼多至親之後,還要再失去你這個自幼相交的好友。」長安道。
鍾羨笑著搖頭道:「你想哪兒去了?我自然不會故意尋死。但你不是擔心他們若使壞的話我無力招架么?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我被他們害死,但他們也別想全身而退。」
「你想得太簡單了,他們完全可以借刀殺人。」長安道。
「沒那麼容易的。」鍾羨道「一來,我不是木偶,由得他們操控。二來,我在離家之前留了一封信在我房裡。我活著,沒人會去動我的東西,但我若不在了,我娘定會收拾我的遺物,屆時,他們就會知道我為何會來兗州,我來兗州又是為了何事。趙王父子休想撇得清關係。」
長安頓了頓,看著他問:「你執意要去兗西,是不是為了會一會熊豪?」去年年末引起兗益邊境衝突的關鍵人物。
鍾羨點頭,道:「也不僅於此,若是條件允許,我真的打算在兗西先開始推行軍田制。」
「若是你在兗西遇見了贏燁的人呢?」長安別有所指。
鍾羨一愣,明白了她的意思后,目光如鐵道:「不管他們目的為何,他們絕不可能將我活著帶離兗州。」
「所以,即便有這種可能,你還是要去。」
「若有這種可能,我更加要去。」
長安向後靠在椅背上,看著鍾羨不語。
鍾羨默了片刻,問長安:「上次我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
長安道:「我還未想好,待趙王壽宴之後再說吧。」
鍾羨剛欲接話,長安卻突然站起身道:「不早了,我回去休息了,你也早點休息。」
鍾羨聞言,只得咽下未盡之語,起身送她出去。
長安回到自己房中,點亮燈盞坐在燈下沉思。
鍾羨的態度,她已經知道了,如今,是她該做決定的時候了。
不管眼下局勢如何,馮士齊給她的消息是真是假,有兩點是已經可以確定的事實。
一,她決不能看著鍾羨冒著生命危險去兗西。
二,趙王父子確實已經成了兗州的土皇帝,他們甚至囂張得不屑於掩飾自己的不臣之心。
此等情況之下,究竟該怎麼辦呢?
長安靜坐半晌,目光漸漸變冷。
她起身從一旁的牆上取下了自己從宮裡帶出來的劍,在燈前「嗆」的一聲拔出一截劍身。
劍光投映在她如琉璃晶瑩卻又如利劍鋒銳的雙眸之上。
如果放在面前的是一團亂麻,用什麼來對付它最好?
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