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劉璋五十壽辰的臨近, 除了鎮西將軍馮得龍之外,其他幾位鎮守兗州邊界的將軍先後回到了建寧。為了渲染氣氛, 趙王府下令在建寧的大街小巷都掛上了大紅燈籠,徹夜不滅,將建寧弄得跟座不夜城一般, 晚上比白天還熱鬧。
相較之下, 兗州府署內就安靜得近乎詭異了。
杏姑之死沒有引起任何連鎖反應, 劉光裕再沒來鬧過事,就連受告日都沒有百姓來告狀。
如果說前段日子一連串的事情讓長安覺得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那麼此刻,就是貨真價實的暴風雨前的寧靜了。
呆在府衙什麼都不做好像在等死,這種感覺讓長安有點沉不住氣。但她覺得應該給自己一個期限,比如說, 只允許自己等到趙王壽宴前幾天, 在這個最後期限來臨之前,不準自己輕舉妄動。
當她還沒決定到底等到壽宴前第幾天時, 她收到了馮士齊的口信,請她過去私宅一會,說是有要事相商。
非常時期, 長安不想節外生枝,出府衙之前讓人去府衙四周暗巷中查看了一番, 確定沒有眼線盯梢, 才喬裝去了馮士齊的私宅。
與馮士齊見面之後, 他也沒有多話, 直接遞給長安一封已經被拆開的信。
長安抽出信紙一看,信上內容與鍾羨有關,大體就是說已按計劃將鍾羨誘往兗益邊界,大約半個月後能到,問對方準備如何動手,何時動手,希望對方告知詳細計劃以便這邊配合。信中對收信人沒有稱呼,末尾也沒有署名,但有一枚完整的九疊篆印章,長安辨認出下面那個字是璋,再仔細分辨上面那個字,分明是個劉字的模樣。
她略一沉思,問馮士齊:「這是你爹派人送來的?」
馮士齊搖頭,道:「我爹對趙王言聽計從,這件事,我還沒敢告訴他。這封信,是我二弟手下一名負責巡關的校尉截獲的。」
「若信上所言是真,那趙王可是陷你馮氏一族於不忠不義了,這樣的事,你也不告訴你爹?」長安蹙眉道。
馮士齊相當沉得住氣,一臉平靜道:「你也說了,前提是這信上所言為真,目前我們尚未能確定這一點。再者,即便信上所言為真,如今我們截獲了這封信,就相當於佔得了先機。只要鍾羨改變主意留在建寧,這場禍事自然也就落不到我馮家頭上了。」
長安垂下眸,將信從頭到尾重新看了一遍,問:「依你之見,這信上所言,是真是假?」
馮士齊道:「泰半是真。一來,我父親的駐地確實適合讓鍾羨去推行軍田制,劉璋不會不了解這一點,但他沒有原因的堅決反對。二來,在劉璋明確表示反對之後,劉光裕找到我,以紀家姐弟的性命相要挾,要我促成鍾羨去我父親駐地推行軍田制一事,理由居然是他看上了鍾羨身邊的一個丫鬟,想以此作為交換。或許你對他這個人不太了解,但我對他太了解了。於他而言,名花有主,那麼,他佔有這朵名花的方式只會有一種,那就是殺了名花之主。在他的腦子裡,根本就不可能存在『以物易物』這四個字。所以,在我看來,他做這件事的理由根本就是站不住腳的,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不過是在與他父親唱雙簧,想要讓一些人上當而已。」
「所以,你當初答應他,也不過是在將計就計?」長安道。
「沒錯。」馮士齊並不否認,「你不是要趙王謀反的證據么?喏,我拿到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長安笑了,頗有些無奈道:「單從這封信上來看,沒頭沒尾,連收信人的身份都無法確定,最多能證明他想和某些人合夥對付鍾羨而已,你管這叫謀反的證據?」
馮士齊點頭道:「單從字面上來看,是這樣的。但你得明白,如果你想從這些來往信件上確定雙方的身份,那是不可能的。假設信上點明了收信人的身份,下面又有發信人的印章的話,那多半是有人偽造用以栽贓陷害的,因為再愚蠢的人也不會這麼做。如今我截了這封信,再想截另一封與之相呼應基本是不可能了。這封信為我們爭取到的只是時間而已,從行程上來推算,至少要等到趙王壽宴過後,才能收到贏燁那邊的回信。收不到贏燁的回信,趙王才會發現,事情可能敗露了。」
「但眼下離趙王壽宴只有不到六天的時間了。」長安道。
「我已經做了我力所能及的。」馮士齊道。
長安沉默一瞬,問他:「截獲這封信的校尉可靠嗎?」
馮士齊道:「非常可靠。」
「此事非同小可,我可不想因為一封偽造的信件而白忙活一場。」長安盯著馮士齊,表情嚴肅。
「此人一家老小都在我手中,所以我才敢說,他非常可靠。」馮士齊篤定道。
「所以說,連你二弟也不知道此事?」長安問。
馮士齊道:「雖然是親生兄弟,但我二弟不像我這麼有主見。」
「也許這就是你爹為什麼帶他去邊關卻不帶你去的原因。」長安笑了笑,站起身道「那麼從今日起,我們的合作關係算是正式確定下來了,但是僅憑這封信,不夠我們扳倒趙王,所以我們還需更多的合作。我先去調查這件事,如有進展,我會通知你的。」
馮士齊頷首,禮數周到地送長安出去。
長安回到府衙,將那封信攤在桌上,看著那枚九疊篆印章沉思。
又是九疊篆印章,聯繫起她上次在趙王府發現的半形九疊篆印章,一切都似乎可以對應起來了。
可是……難道這一切不會顯得太過巧合了嗎?
馮士齊分析的趙王父子在此事上唱雙簧是有道理的,只是,趙王父子為什麼要這樣做?贏燁想要鍾羨她能理解,大約還是為了營救陶夭。可是趙王父子能在此事中得到什麼好處?除掉他們的鎮西將軍馮得龍?然後徹底投向贏燁?瘋了嗎?眼下雖然慕容泓這個皇帝勢弱,但比之窮途末路的贏燁,顯然已經建朝兩三年的大龑讓人更有安全感吧。
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這對父子做這樣的事?如果挖掘不出他們的動機,就難以確定目標進行下一步,如今呈現在她面前的一切,依然是籠著迷霧難以窺見真相的。
此事與鍾羨有關,從原則上來說她應該將此事告知鍾羨以便共商對策。
但,鍾羨有個迥異於旁人的特點,那就是他處事有他自己的一套原則,旁人很難讓他摒棄原則做事。也就是說,如果讓他得知此事,而她與他又不能在如何應對此事上達成一致的話,他很可能會成為她面前的一道阻礙,又或者,他會一意孤行,而她阻止不了他。
長安咬著手指在屋裡徘徊一陣后,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很奇特的,每當她遇到難題的時候,她總是格外想念慕容泓。
她曾因為他封建皇帝的身份而拒絕和他共有一段感情,心底深處卻又無比懷念當她猶豫不決舉棋不定時,他的那句「朕是皇帝,你怕什麼?」所帶來的力量與安全感,彷彿只要有他在,她就算行差踏錯甚至胡作非為都不需要為自己造成的後果付出任何代價。
當然,她心裡也明白,這不過是錯覺而已。
但人有的時候,真的需要藉助這種錯覺來讓自己有勇氣繼續前進。
此時此刻,沒有人能給她這種錯覺了,她必須要自己去判斷,去抉擇,去量力而行,不管有多艱難。
……
深夜,長安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她沒有開窗,儘管兗州地處偏北,但七月的兗州也暑氣橫行了,屋裡的悶熱加上夢中的內容讓她出了一身的汗。
她出門來到院中,被涼風一吹,清醒不少。因著剛醒,一時也沒睡意,她便在院落里一邊活動著睡覺時壓麻的胳膊一邊緩緩踱步。
夜深人靜,整個院落只有鍾羨房內裡間的燈還亮著。
長安忽然有些負疚感。
鍾羨來兗州,一方面可能是他的性格使然,但慕容泓在此事中的推進作用也不可忽略。然而追根究底,慕容泓之所以能利用他,還不是因為了解他的為人么?
從相處這段時間鍾羨的表現來看,他未必不明白自己眼下的處境,更大的可能是,他在來兗州之前就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因為他是知道去年兗益邊界衝突真相的。
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來了,無所謂是不是被人利用,無所謂會不會有來無回。
也許他心中早有自己的打算,但他依然極力地想做到在其位謀其政,為此不惜夙興夜寐宵衣旰食。
這無疑是個殘酷的時代,以至於品行操守如此之好的人,除了被人設計利用之外,似乎就沒有別的用武之地了。
長安忽然不想如旁人那般殘酷地待他,就算不能和盤托出,她至少可以先探一探他的態度,然後再決定哪一種應對方式對他來說更好更安全。
念至此,她走到鍾羨房前,抬起手輕扣了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