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豬舌
是夜,長信宮萬壽殿。
慕容瑛卸了釵環坐在鏡前, 寇蓉站在她身後為她揉肩。
「太后, 瞧您現在的氣色,真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這白露到底是有些本事的。」寇蓉看著鏡中慕容瑛那張容光煥發的臉,心中暗暗生疑。
按理說,今日沒能借下毒之事除掉深得陛下歡心的長安, 還損失了一個懌心,甚至在甘露殿太后還被鍾慕白給頂撞了, 她此刻應該心情很差才對,怎麼看起來不但若無其事, 心情似乎還不錯?
「想在哀家身邊混飯吃, 自然得有真本事。」慕容瑛偏了偏首, 對自己現在的狀態也甚為滿意。
寇蓉猶豫道:「太后,奴婢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直言無妨。」
「奴婢怎麼覺著,今日的陛下有些咄咄逼人的,和往日大不相同呢?」寇蓉道。
慕容瑛伸手撫了下自己的鬢角,不以為意道:「他是皇帝, 在這個位置上越久, 他就會越像個真正的皇帝。改變只是早晚的事,沒什麼好奇怪的。」
次日上午,無囂來到甘露殿時, 慕容泓正與長安一起逗愛魚。見無囂來了, 慕容泓對長安道:「把愛魚抱出去吧。」
長安抱著愛魚來到外殿, 忽想起逗貓棒落在貓爬架上了,便又折回去取。走到內殿門口時,卻聽裡頭無囂對慕容泓道:「陛下不該與奴才如此嬉戲。豈不聞,為人君者,親賢臣而遠小人,則國運昌隆也;親小人而遠賢臣,則國運傾頹也。此乃先賢留下的警世名言,望陛下能謹記。」
長安:擦!死禿驢,居然背地裡給姐穿小鞋!
慕容泓有些興緻勃勃道:「朕知道了。禪師,你說得果然沒錯,朕是皇帝,就算還未親政,只要佔住理,便強橫些他們也不敢造次。昨日朕……」
無囂嘆氣,道:「昨日之事,貧僧已經聽說了。貧僧想說的是,遇見這等事,您不應該強橫。好在後來抓住了真正的投毒之人,如若不然,您的強橫只會讓人覺著您是心虛。陛下您是一國之君,您的身份註定您只需輕言細語,傳到臣民耳邊就是驚雷之聲,所以您的強橫是很珍貴的,不是與朝臣在大事上有不可調和的爭議,您都不該動用您的強橫。譬如昨天,您不可能真的撤了丞相的職,又何必說出那等不想見他的話呢?若是讓人發現您的強橫是能輕易釋出和收回的,久而久之,您的強橫就會如磚縫中的苔蘚一般,看著礙眼,但卻無人在意了……」
「安哥。」
長安聽壁角正聽得入神,肩上忽被人拍了下。她驚了一跳,回身一看,是長福。
「什麼事?」她跟著長福遠離了內殿門口,問。
「你的東西四合庫給送來了。」長福指了指殿外廊下的那個包袱道。
長安將愛魚給長福抱著,拎著包袱就走了。
頂著寒風來到茶室門外,長安將嘉容喚出來,把包袱往她懷裡一塞。
「這是什麼?」嘉容捧著包袱獃獃地問。
「馬上要過年了,這是送你的年禮。」長安負著雙手道。
嘉容聞言,蹲下-身子將包袱放在雪地里,打開一看,非金非玉卻做工精巧的各色耳墜頭花,雕刻精緻的黃銅手爐,幾冊話本子,還有種類繁多的各色吃食。翻著翻著,竟然還翻出來一疊肚兜。嘉容瞬間紅了臉。
「怎麼了?不喜歡?」長安問。
嘉容趕緊把包袱系起來,站起身有些靦腆道:「喜歡。只是……你送我這麼多東西,我卻沒東西可以送你,覺得受之有愧。」
「誰說你沒東西送我?來,親一下就當你送我的年禮了。」長安偏過頭指著自己的臉頰道。
嘉容羞窘起來,僵了半天,將包袱還給長安道:「那你還是把它拿回去吧。」
長安不接,只伸手捂著胸口一臉痛苦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啊,不行了,我的心好痛!」說完眼睛一閉往前就倒。
「哎,長安,你怎麼了?」嘉容慌了,忙撇了包袱一把扶住長安。
長安借著倒在她肩上的機會飛快地昂起頭來在她臉頰上啵了一下,一邊往甘露殿那邊溜一邊笑道:「這就算你送我的年禮啦,哈哈哈哈哈……」
嘉容捂著被她親過之處,看著長安溜走的背影又羞又氣地跺腳控訴:「你、你討厭!」
長安回到甘露殿,無囂還在內殿。她從長福手裡抱過愛魚,想起那禿驢竟敢給她上眼藥,心中一陣不忿,遂拉過長福對他耳語一番。
長福聽完,瞠目道:「安哥,這、這不妥當吧?」
「我叫你去你就去。」長安道。
「可廣膳房的人也未必敢聽我的這麼做啊。這也太缺德了。」長福嘀咕道。
「嘿,你個死奴才!敢說我缺德?」長安抬起一腳作勢要踹他,問「你到底去不去?」
「好好好,我去,我去還不成嗎?」長福看一眼外頭的冰天雪地,苦著臉出門了。
午膳前,無囂走了,慕容泓喚長安去內殿。
長安到內殿時,慕容泓正坐在書桌后,手裡拿著一張紙。
長安離他五丈遠。
「過來。」慕容泓眉眼不抬道。
長安朝他那邊挪一步。
慕容泓等了一會兒,抬眸一看,長安還在原地。
「怎麼了?」慕容泓問。
長安慢吞吞道:「為君者,親賢臣而遠小人,方能國運昌隆。奴才自忖怎麼也算不得賢臣,只能離陛下遠些。」
慕容泓愣了一剎,又好氣又好笑,道:「死奴才,聽朕的壁角不說,還拿上喬了。既然如此,在殿內終究還是離朕太近了些,站到外頭雪地里去吧。」
長安聞言,忙一溜煙地跑到慕容泓身邊,腆著臉道:「奴才雖是算不得賢臣,怎麼說也算不得小人吧,是故還是能離陛下近些的。」
慕容泓懶得與她磨嘴皮子,將手中那張紙遞給她道:「贏燁回信了。」
「贏燁的信?」兩人都沒什麼『偷看人家夫妻間通信的行為是不對的』這種覺悟,長安當即便也展開信紙一看,紙上只兩個拳頭大小的字——等我!
「哇!聽聞贏燁是平民出身,怎麼字寫得這麼好!看看,龍飛鳳舞鐵畫銀鉤,力透紙背入木三分,那股子一方雄主的陽剛霸氣與鐵血柔情簡直……」
長安正喋喋不休,眼角餘光忽瞄到慕容泓靠在椅背上目光興味地看著她。
她馬上閉上嘴,清了清嗓子道:「陛下,這封信要給嘉容嗎?」
「你若著實喜歡,留著也無妨。」慕容泓道。
長安腹誹:小瘦雞又陰陽怪氣。
「又不是什麼御筆親書,留著也賣不了好價錢,奴才不要。」長安一邊說一邊瞄慕容泓一眼,見後者正以一種戲謔的目光看著她,她忙道『奴才現在就把這封信給嘉容送去。」
嘉容看到那封信就開始掉金豆子。
「這是贏燁的字嗎?」長安問。
嘉容點頭:「是他的字。」她將信捂在心口,一邊哭一邊喃喃道:「我會等你的,哪怕要耗上一輩子,我也一定會等你的。」
長安汗毛一豎,轉身就走。想想她也是有病,天天來吃嘉容和贏燁的狗糧做什麼?難不成還指望『狂吃狗糧三百碗,不會生產也會撒』?呸,跟誰撒?
還未走到甘露殿前,遠遠就見無囂提著只食盒去甘露殿了。
長安心中一緊:哎呀,這個老禿驢八成是發現了菜里的乾坤,告御狀來了。她現在回去豈不正撞槍口上?不行,她得躲躲。
回身剛溜了兩步,她又停下。不行啊,她若躲了,長福和給這禿驢準備午飯的廚子必受牽連。若自己犯下的事讓別人去背鍋,以後她還能如何服眾?
可是回去的話,慕容泓對這禿驢頗為重視,哪怕是為了給他面子,也一定會處罰她的……不管了,反正總不至於殺了她。
長安打定主意,轉身快步回到甘露殿中。
殿中慕容泓用膳的桌上放著一碗青菜豆腐湯,只剩小半碗了,一條豬舌大喇喇地躺在碗底。
慕容泓正讓長福去喚為無囂做菜的廚子過來問話,長福嚇得面如土色,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你怎麼回事?」慕容泓看他。
長福苦著臉道:「奴才、奴才……」
「陛下,是奴才讓人在無囂禪師的湯里放豬舌的。」長安走到慕容泓跟前跪下,仰頭道「奴才一時豬油蒙了心,請陛下恕罪。」
慕容泓大怒,斥道:「無囂禪師乃方外之人,因朕所請才入宮輔佐朕為朕謀事,雖未冠名,卻有帝師之實。朕尚且對他由心愛戴禮敬有加,你這奴才竟敢如此戲弄他,實是可恨至極!去外頭雪地里跪三個時辰!」
長安大驚,道:「陛下,外頭滴水成冰,若奴才在雪地里跪上三個時辰,這雙腿怕是不能用了,求陛下饒命!」
「郭晴林,還不將她拉出去!」慕容泓一臉的鐵面無私。
郭晴林指揮著的長壽和長福來拉長安,長安卻猛然撲到無囂腳下,扯著他的衣袍下擺求道:「無囂禪師,奴才有眼無珠得罪了您,奴才知錯了,下次再不敢了。請您大人大量原諒奴才這一次。出家人慈悲為懷,求您為奴才向陛下求求情吧。如若不然,一旦此事傳將出去,陛下自是無人敢詬病的,可您豈不是要落個因為一條豬舌廢人一雙腿的罪名……」
「大膽的奴才,竟然還敢威脅禪師!來人……」
「阿彌陀佛!陛下,既然這位公公知錯了,也保證下不為例,請您饒過他這次吧。」慕容泓話未說完,無囂便行了個佛禮,勸他道。
慕容泓道:「禪師,您別聽這奴才胡唚,此番是朕要懲罰他,與您無干。」
「但此事終歸是因貧僧而起,若這公公今日真的為了此事廢了一雙腿,這罪業,也是要算在貧僧頭上的。還請陛下網開一面。」無囂道。
慕容泓瞪了長安片刻,緩下一口氣,道:「今日看在禪師的面子上且饒你這回,還不謝過禪師!」
長安忙乖覺地磕頭道:「謝禪師救命之恩,謝陛下不殺之恩。」
午膳過後,慕容泓叫長安去內殿。
長安進了殿門,抬頭一看便見慕容泓坐在窗下,腿上橫著那把烏黑鋥亮眼熟無比的戒尺。
長安遲疑了一下,心知躲是躲不掉的,便佯作不覺地跑上前去,跪在慕容泓腳邊仰著頭笑眯眯道:「奴才謝陛下方才相護之恩。」
方才若不是慕容泓開口便是重罰,她也沒借口讓無囂幫她求情。
慕容泓不為所動,只道:「把手伸出來。」
長安連忙把手縮到背後,苦著臉道:「陛下,方才明明饒了奴才了,為何現在又要打?」
「方才是方才,現在是現在。把手伸出來。」慕容泓綳著臉道。
「陛下,君無戲言,不帶您這樣出爾反爾的。」長安大著膽子抗辯道。
慕容泓道:「你戲弄無囂的事朕確是饒過你了。現在這頓打,是罰你竟敢試探朕。」
長安一陣心虛,外強中乾道:「陛下您莫不是弄錯了,奴才哪兒試探您了?」
「你敢說你對無囂來這麼一出不是試探朕?如今結果可還滿意?」慕容泓乜著她道。
長安訕笑,剛想開口。
「你再裝傻試試?」慕容泓威脅意味十足道。
長安忙收起笑容,小心翼翼道:「好吧,奴才老實交代。奴才就是看您跟他相處時挺虛情假意的,可在外頭說話行事什麼的又似乎完全按照他教您的來,奴才想知道您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那你現在知道朕賣的什麼葯了?」慕容泓問。
長安謹慎地看他一眼,搖頭道:「不知道,反正,感覺不是什麼好葯!」
慕容泓哼笑一聲,道:「自己把手伸出來,還能少打兩下。」
「不能不打嗎?」長安可憐兮兮道。
慕容泓見她不配合,抬頭欲喚人進來。
長安忙伸出一隻手,她可不想被人看著行刑,多丟人。
慕容泓揚起戒尺。
長安畏疼地偏過臉去,皺眉閉眼。
慕容泓看著她那隻手。
這奴才長了一雙小手,手掌小巧骨節纖細,從指根到指尖線條如蔥段一般順滑,掌心肉嫩皮薄紋路清晰,一看就是從未乾過什麼粗活的手。
長安雖是出身不好,還真的從未乾過什麼粗活重活。小時候偷雞摸狗混跡市井,那時她還是個孩子,也干不得什麼重活。後來被慕容泓救了去了王府,也因著年幼瘦弱做不得工,就去跟著養雞師父打打雜。在雞舍長安認識了旁邊狗舍的闞二,闞二老實好哄,什麼鏟雞糞洗雞籠之類的臟活重活,長安經常哄著闞二幫她干,說起來她是養雞的,其實就負責喂餵雞而已。
要對這樣一隻手下戒尺,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不過,慕容泓心裡清楚,小事上若不加以懲戒,只怕這奴才越來越膽大包天,終有一天會闖下連他也兜不住的禍事來。
如是想著,慕容泓便將心一橫,狠狠地在那掌心抽了五下。
下午長安握了一個時辰的雪團,才總算消了掌心的紅腫。
晚上長安值夜,慕容泓早早就上了床,吩咐長安:「把書桌收拾一下。」
長安來到書桌旁,見桌上用銅尺壓著一張粉箋灑金紙,上書「長治久安」四個大字,其字跡行雲流水筆老墨秀,頗見功力。
長安:噫,有我的名字呢。
她瞟一眼龍榻那邊,腹誹:想不到那般小肚雞腸之人,居然能寫出這般豐厚雍容的字,可見字如其人完全是無稽之談。有我的名字在裡頭又如何,打一棒給一顆甜棗,當我長安是嘉容么?前一刻哭哭啼啼,稍給點好處便能破涕為笑?幼稚!
「嘖嘖,這四個字寫得可真好看,真正是勁骨豐肌仙露明珠,好字啊好字!」她低聲喃喃道。
榻上一直豎著耳朵的慕容泓聞言,微微彎起唇角,心道:算你這奴才還有些眼力!
「看這運筆痕迹如此靈秀,寫這幅字的定然是個不櫛進士。」長安接著道。
慕容泓:「……」不櫛進士?豈有此理,女子縱然能寫出好字,也絕寫不到他這般氣勢磅礴,死奴才什麼眼神?
「唔,也不一定。聽聞這盛京的燕雲八艷個個都精通書畫,說不定這幅字就出自她們之中某人之手。才色雙絕,難怪能成人人追捧的名妓了。」
慕容泓:「……!」名妓!這死奴才竟敢說他的字像名妓寫的!
他將枕頭都捏得變了形,才勉強控制住自己沒有跳起來再給這奴才五戒尺!
偏長安還在那兒嘀咕:「陛下居然放一幅女人的字在桌上反覆觀摩,果然是到了知好色的年紀了。好在他是皇帝,無法『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否則后妃們豈不是要『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了?」
「你在那兒啰嗦什麼?還不趕緊熄燈安置!」慕容泓忍無可忍,強抑著怒氣開口道。
「哦,是!」長安心中暗笑,趕緊將書桌略略收拾了,吹滅了燈回到自己的地鋪上。
殿中歸於寂靜后,慕容泓在榻上恨恨地一翻身,暗忖:沒事寫什麼字,自找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