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詐
聽說賀壽的糕點送到甘露殿後就沒人吃過, 王咎提議應該先確定這批糕點是送到甘露殿時就有毒,還是出了甘露殿才被人下毒的。若是送到甘露殿時就有毒,那此案的性質就不一樣了。
正好慕容泓之前賞了在殿中伺候的宮人每人一塊糕點, 而此時還未到用午膳的時候,殿中伺候的宮人也依然在殿中伺候,還無人有時間吃那糕點, 當下便全都收了上來,由杜夢山一一驗過。
就在杜夢山驗糕點之時,鍾氏父子來了。
懌心猛然看到鍾羨安然無恙,心中又是高興又是忐忑,後悔自己方才沒將那瓶子扔了一了百了。可轉念想想,如今那瓶子在茶室,就算被人發現也無人能將它與自己扯上關係, 心中又稍微安定了些。
「陛下,臣已問過鍾羨, 方才鍾羨在入宮面聖時, 確實在紫宸門上遇見去長信宮送糕點的長安。而長安也確實從盒中取了一塊糕點給鍾羨,鍾羨吃過之後,並無異狀。可見這糕點在出長樂宮之時, 應該還是無毒的。」鍾慕白道。
「鍾大人,若長安真是下毒之人,他自己自然知道哪塊糕點有毒哪塊無毒。並且, 就他送令郎糕點這件事來說, 細細想來也蹊蹺得很。陛下賜給端王的糕點, 他一個奴才,居然自作主張拿來送人情,這合常理么?只恐他此舉的最終目的就是為了讓令郎來證明他的清白吧?」閆旭川在一旁道。
「閆衛尉,當著朕的面挑撥離間,好膽量!」慕容泓垂眸看著自己的手指慢條斯理道。
閆旭川拱手道:「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朕的事你有什麼資格來論?」慕容泓抬起眼,目光冷利如冰凌,看著閆旭川道「送糕點給端王是朕的事,長安自作主張將朕送給端王的糕點分一塊給鍾羨,合不合規矩處不處罰他也是朕的事。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么?道貌岸然包藏禍心,朕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不處罰你,但今天過後,別再出現在朕的面前!」
此言一出,在場眾人皆是一驚。衛尉位同九卿,乃是僅次於三公的朝中重臣之一,而皇帝這般直言不想看到他,豈不是迫他掛冠求去么?
「臣有罪……」
「陛下,閆旭川縱然言語失當,卻也因職責所在憂君之故。陛下為此迫他卸職,未免有失人君風度。」閆旭川剛一開口,趙樞便截斷他的話向慕容泓諫道。
「哦?原來迫一個官員卸職如此簡單啊,只要朕一句『不要再出現在朕面前』就能做到?那丞相,從明天起你也不要出現在朕面前了。」慕容泓似笑非笑道。
「陛下,你身為一國之君,還請謹言慎行。丞相乃三公之首,其任免事關國計,豈能兒戲?便是玩笑,這個玩笑也開得有失身份。」慕容瑛道。
鍾慕白接話道:「太后,請您也謹言慎行。鑒於東秦亡於外戚之手的教訓,先帝在開國之初便已立下規矩,後宮不得干政。即便陛下在朝官任免上有所行差踏錯,也自有臣等勸諫,您只管照顧好端王便是。」
慕容瑛一口氣哽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緊緊摳住了那堅硬的木料。
慕容泓坐直身子,正色道:「鐘太尉稍安勿躁,太后乃朕之長輩,出於關心朕的目的說上一兩句也無妨。況且太后也未說錯,朕身為一國之君,的確應當謹言慎行,爾等身為人臣的,更應謹言慎行。至少,不要為了一時痛快惹朕不快,如若不然,朕若說出什麼讓你們面子上過不去的話,可不怨朕。杜夢山,還沒驗完嗎?」
杜夢山忙起身道:「回陛下,已經驗完了,除了這塊糕點之中有毒之外,其它的都無毒。」他用盤子托著一塊缺了邊角的萬壽餅呈上來給慕容泓看。
「這塊萬壽餅是誰的?」慕容泓問。
一旁長安細看兩眼,上前道:「陛下,這塊餅是奴才的。送完糕點回宮的路上,奴才一時嘴饞,便掰了一塊邊角下來吃了。」
「既然此餅有毒,為何他吃了卻無事?」慕容泓轉而問杜夢山。
杜夢山答道:「下毒之人在下毒時應當十分匆忙,並未能將整塊餅都塗滿毒-葯,只在某一部分下了毒。安公公吃掉的邊角之處,恰是無毒的。」
「聽見沒有,算你這嘴饞的奴才命大,如若不然,此刻事情恐怕就變成是你在朕送給端王的糕點中下毒,自知難逃罪責,所以自己也畏罪服毒自盡了。」慕容泓斜睨著長安道。
長安哭喪著臉道:「奴才不過就是個御前聽差,到底什麼人要如此坑害奴才?」
慕容泓唇角微勾一絲冷笑,道:「你自然是不值得旁人這般費盡心機來算計的。根據方才閆旭川所言,只有下毒的人才最清楚哪塊糕點有毒,哪塊無毒。如朕未記錯,這殿中所有奴才的糕點都是郭晴林負責分發的,緣何偏偏長安分到的這塊就是有毒的?郭晴林,出來說說吧。」
郭晴林處變不驚,見鍋突然甩到他頭上也是面無懼色,只拱手道:「陛下明鑒,奴才在分發糕點時並未挑揀。況且這塊有毒的萬壽餅看來與其他無毒的萬壽餅並無二致,奴才沒有這個眼力能在信手之間就將它挑揀出來。」
「那麼,誰來告訴朕,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慕容泓環顧眾人。
其實眾人心中倒是有個想法,那就是長安給鍾羨的是原先他分到的那塊無毒的萬壽餅,藏在袖中的是從盒中取出的有毒的萬壽餅。而且少的那個邊角也未必是他吃了,很可能被他給扔了,佯做不明就裡吃了而已。
但這樣的話沒人敢說,因為一旦說出來,就等於質疑鍾羨和長安都在說謊,既得罪鍾慕白又得罪皇帝。最關鍵的是,這樣的質疑並無確切的證據作基礎。
就在殿中陷入有些尷尬的僵局時,殿前聽差忽然來報,說是嘉言求見,並說她有要事稟報。
慕容泓讓人宣她進來。
嘉言進殿,向殿中諸人行過禮后,從袖中拿出一隻瓷瓶,對慕容泓道:「陛下,奴婢在茶室耳聞投毒之事,恰有人趁奴婢不備將此物放在茶室值夜房的斗櫃內。奴婢擔心萬一此物與投毒案有關到時說不清,所以特將此物拿來請陛下過目。」
懌心眼見那隻瓷瓶被拿了出來,吃驚之下指甲因為過度緊張而掐進掌心,面色微微發白。
慕容泓示意杜夢山將瓷瓶拿去檢驗。
一時之間,滿殿的目光都集中到杜夢山身上。
杜夢山又是用鼻子聞,又是用銀針探了片刻,向慕容泓回稟道:「陛下,可以確定,這隻瓷瓶,就是盛放下在糕點中毒-葯的瓷瓶。」
眾人頓時又將目光都集中到嘉言身上。
「嘉言,這瓷瓶是誰放在櫃中的你可知曉?」慕容泓問。
「奴婢知道。」嘉言並未猶豫,直接手向某個方向一指,道:「就是她,懌心。」
懌心沒想到她會有此一舉,愣了一下方才反應過來,當即否認道:「嘉言,你別血口噴人!我根本都沒見過這隻瓷瓶!」
嘉言道:「可是今日來過茶室的人,除了在茶室當差的之外,就只有你。」
「那又如何?你怎麼證明這隻瓷瓶不是你們茶室的人所有……哦,對了,還要有在糕點中下毒的機會。如我沒記錯,今日晨間,茶室只有你一人有資格前來甘露殿向陛下拜壽,也只有你一人有在糕點中下毒的機會啊。嘉言,在栽贓別人之前,還是先想辦法澄清你自己吧。」懌心轉身向慕容泓跪下道「陛下,嘉言無憑無據誣陷奴婢,請陛下明察,還奴婢一個公道。」
「我就知道你會反咬一口,既然你敢做下此事,自然是打定了就算被我發現,我也沒辦法證明這隻瓷瓶是你放進去的主意,只可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嘉言本來就是跪在地上的,當即朝慕容泓道「陛下,機緣巧合,因想著再有一個月便要過年了,奴婢便找人將茶室所有漆面斑駁的傢具重新刷了遍漆。這隻斗櫃今天早上剛刷過漆,至今還未全乾,奴婢打開斗櫃發現這隻瓶子時,因為袖子碰到櫃門,便沾上了少許紅漆。」
說到此處,她抬起袖子讓眾人觀看,那袖子下端果然沾了些微紅色。
「奴婢反覆試過了,除非知道柜子上漆面未乾故意捋起袖子去開櫃門,袖子才能沾不上漆,若以尋常的姿勢去開櫃門,袖子上是一定會沾上漆的。茶室里今日當差的所有人的袖子奴婢都檢查過了,並無任何人的袖子上有漆。但將這隻瓷瓶放進櫃中的那人,因心懷鬼胎意在栽贓,心虛之下十有八-九沒工夫注意這些細節,她的袖子上,必定也沾上了漆。懌心,既然你否認這隻瓶子是你放在茶室值夜房的斗櫃中的,那你自然也沒什麼理由去開那隻斗櫃了。你敢把你的袖子抬起來給大家看看,以證清白嗎?」嘉言挑釁而篤定地看向懌心。
懌心想起自己當時慌裡慌張的的確沒在意那斗柜上的漆是不是新刷的,被嘉言這樣一逼,頓時臉白如紙汗如泉涌,渾身一軟,癱坐在地上。
見她如此,眾人還有什麼不明白,正好站在她身邊的長福上去拉起她的胳膊抬起她的袖子,眾人一看,乾乾淨淨,並無漆色。
懌心本來心如死灰,見眾人反應不對,自己側首往袖子上一看,目光定住。
嘉言解恨道:「懌心,雖說無巧不成書,但世上還真沒有那麼多湊巧的事。恰好你今天去栽贓陷害我,茶室的柜子恰好今天刷漆未乾沾到了你袖子上讓你留下把柄?茶室的柜子今天根本沒刷漆,我袖子上的,也不過是胭脂而已。不過是我發現了這隻瓶子,懷疑是你放的,苦無證據證明,才出此下策詐你一詐。誰知,還真是你放的。」
慕容泓聞言,笑了起來,道:「嘉言,想不到你還是這般人才。」
嘉言叩首道:「回陛下,奴婢自知愚鈍,不過是吃一塹長一智,在她身上吃過的虧太多,如今知道提防了而已。」
慕容泓道:「甚好,從今日起,便由你取代她的甘露殿侍女總管之位。」
嘉言謝恩。
慕容泓又對鍾慕白道:「鐘太尉,朕知道你關心端王,這掖庭局前幾樁案子辦得也委實不合朕意。此番這懌心就交由你帶去廷尉府審訊吧。太后與諸位大人可有異議?」
此情此景之下,誰能有異議?
鍾慕白拱手領命:「臣遵旨。」
慕容泓面露疲色,王咎最是乖覺,見狀拱手道:「既然兇犯已然歸案,陛下病體未愈又勞累了一上午,是該好好歇著了,臣等告退。」
慕容泓頷首,包括太后在內的眾人便陸續退出了甘露殿。
郭晴林負責送客,長安扶著慕容泓回到內殿。
見無人在左右了,慕容泓瞟著長安道:「你怎麼知道糕點裡被下了毒?」
長安笑得狡黠:「陛下何必明知故問?您今日有此一舉,不就是在等人動手么?更何況,奴才火眼金睛,親眼看到那人下手的。」
「那你竟不吱聲,萬一真的毒死了端王如何是好?」慕容泓板著臉道。
「端王若死,您就沒有後顧之憂了,太后應當沒這麼好心吧?」長安道。
慕容泓瞪她一眼,在軟榻上坐下,問:「若你在紫宸門沒遇上鍾羨,你準備如何?」
長安不假思索:「那就會變成,我託人捎了一塊糕點給鍾羨。」
「為什麼一定要搭上鍾羨?」慕容泓不解。
「因為懌心喜歡鐘羨呀,奴才想釣她,自然只有以鍾羨為餌。不過這次嘉言的表現,還真是出乎奴才的預料。」長安將愛魚抱在懷裡一邊摸一邊若有所思道。
出了宮門,鍾羨看著前頭被衛士押著的懌心,問鍾慕白:「爹,她會怎樣?」
鍾慕白正要上馬,聞言有些詫異地看了鍾羨一眼,不答反問:「你為何關心?」
鍾羨扶著馬鞍,低眉道:「不為什麼,隨口一問罷了。爹,我先回府了。」
鍾慕白看著鍾羨策馬遠去的背影,總覺著他們父子間的隔閡,似乎越來越深了。但,有些事情,即便是父子,也難坦言相告。
鍾羨回到秋暝居自己房裡,在書桌后默默坐了片刻,臉微側,看向桌上那方手帕,手帕里包著長安給他的那塊萬壽餅。
他將萬壽餅從手帕中取出,盯著看了一會兒后,低頭輕輕地咬了一口。
不管是宮裡還是宮外,主人的惡念和錯漏十有八-九都由奴僕去付出代價,而宮裡比之宮外只會愈加兇險。今天若無懌心的栽贓之舉,最後結果會是怎樣?
有父親在,端王被下毒一事定然不會不了了之,勢成僵局之後,最可能的結局便是各打五十大板,所有有嫌疑的人都抓起來拷問一番,誰能撐到最後,誰就是無辜的。至於有多少人能撐到最後,撐到最後的是不是真無辜,又有誰知道呢?
所以,做奴才的,為了自保,偶爾口是心非,偶爾兩面三刀,偶爾……偶爾虛情假意,是不是,也是可以被原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