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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攻心計

  鍾羨見好好說著話他卻又做出這副怪樣子來, 立時想起初見的那幾次, 這小太監看他的目光讓他非常不舒服。昨天在甘露殿中甚至還往他身上撲,雖則事後這小太監說是被嚇到了故而如此,但他又不是傻子, 豈能看不出當時他就是在裝模作樣?

  如今國子學設在明義殿, 也不知何時才能搬出去。慕容泓也在殿中同-修,而這小太監又是他的貼身內侍, 日後怕是免不了要經常見面。


  鍾羨是磊落之人,本就不擅長藏著掖著, 見長安似乎並沒有收斂之意, 索性便直接挑開了道:「安公公,你是否對在下有何想法?」


  長安聽他這樣問,心中一樂,暗道:不容易啊鍾公子, 被我視奸三回抱了兩回,總算有點覺悟了。面上卻裝著驚了一跳,結結巴巴道:「鍾、鍾公子, 您都看出來了?」


  鍾羨看他那表情, 預感到自己恐怕又會聽到一些不堪入耳有違倫常的話了。這些話他自是不願聽的, 但既然是他先挑起的這個話題,自然也不可能做出臨陣脫逃之事。於是他負起雙手綳著臉,準備聽他到底會說些什麼。


  豈料長安一語不發, 只目光酸楚地看著他的眉眼, 那眼中的淚光倒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層層堆疊, 漸成洶湧之勢。隨後,慕容泓一直想見卻一直未能得見的長安的眼淚,就這麼當著鍾羨的面,輕而易舉自然而然地簌簌而下。


  鍾羨:「……」不是沒見過人哭,只是從未有人這般滿眼痴纏地看著他哭過。


  他心裡有點不舒服起來,原本今天將話挑明了,是準備如果這小太監再出言不遜,他就要教訓他的。可他這樣一哭,倒彷彿是他欺負了他一般。


  他做什麼了,不就隨口一問嗎?


  長安深諳過猶不及的道理,除非是面對那種控制欲和保護欲都爆棚並且真愛你的男人,否則在一般男人面前,你哭泣的時長往往與他反感你的程度成正比。


  是以見讓鍾羨驚訝的目的達到了,長安便以一種猛然驚覺自己在流淚的表情忙不迭地轉過身去,背對著鍾羨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嗡著聲音道:「對不住鍾公子,我失態了。」


  「……無妨。」鍾羨看著他瘦小單薄的背影,覺得自己今日實在有些多此一舉。


  長安收拾好情緒,回身眼眶通紅地看了鍾羨一眼,又垂下頭去,目光定在鍾羨腰間那條銀色底刺繡花鳥暗紋的緞面腰帶上,低聲道:「上次在明義殿前我對鍾公子說的那番話,鍾公子必然以為我在胡言亂語吧。鍾公子想得沒錯,我的確是在胡言亂語,因為那番話,我根本不是想對鍾公子你說的,我是想對另外一個人說的。之所以會將鍾公子當成了傾訴對象,那是因為,那人的眉眼,與鍾公子你的眉眼,生得實在是太像了。」


  說到此處,她眼皮掀了掀,似乎想抬頭看鐘羨,卻又生生忍住的模樣。稍作遲疑,她身子一側,走到亭邊面對著湖水,這才繼續道:「我出生不好,爹是兵痞,娘是暗娼,小時候又長得分外瘦小,因著這兩點,衚衕里的孩子總愛欺負我。記得有一年我頭上長瘡,掉了大半的頭髮。只要我一出門,那些孩子便追著我打,罵我是『陰溝里爬出來的癩皮鼠』……」


  長安聲息哽了一瞬,接著道:「七歲那年我娘得病死了,爹是早就不知去向的。無親無靠的我被街上的地痞抓去賣給了一戶姓周的人家做長工。這家是做豆腐的,天天半夜就要起來磨豆子。我人小力氣也小,推不動那石磨,於是常常挨打,還吃不飽飯。然而這段時光,卻是我自出生以來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因為我的生命中出現了他,周家老三。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麼,反正他家人都管他叫三郎。我被賣去他家的時候,他才十三歲。


  我是周家的草,他卻是周家的寶,因為他們都說他聰明會讀書,將來能做大官光耀門楣。我那時還小,不知道怎樣看一個人聰不聰明會不會讀書,只知他長得很好看,而且人很好。每天早上出鍋的第一碗漿皮都是要端去給他喝的,許是見我長得瘦小可憐,他會偷偷分我一半喝。吃飯也是,他總是會趁他爺娘哥嫂不注意,偷偷藏點東西在袖子里留給我吃。我曾問他為何對我那樣好?他當時說的那番話,我至今都記憶猶新。


  他說『君子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他說這句話是他在書上看到的,他很是敬佩這樣的君子,將來他也要成為這樣的君子。其實當時我並不是很明白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既然他說那是好的,那必然是好的吧。反正那時我心裡就一個念頭,不管他將來是做官還是做乞丐,是飛黃騰達還是窮途末路,如果這一生註定做奴僕,我只願做他的奴僕,一輩子陪著他伺候他。


  就這樣,我在周家開心地陪了他五年,可等來的並不是他金榜題名,也不是他洞房花燭,而是終於燒到我家鄉的烽火狼煙。周家人要去逃難,不想帶我這個累贅,是他力排眾議堅持帶上了我。我們一起逃到了當時還在東秦治下的台州,台州雖暫時還未被戰火波及,卻也是朝不保夕人心惶惶。周家人其實還想繼續往北去的,可周家二嫂突然早產,我們不得不在台州暫做停留。


  那天周家大娘派我去街上買葯,三郎怕世道亂我一個孩子孤身出去有危險,便陪我一同前往。結果,就在大街上,他看到本該保境安民的東秦官兵拿軍餉不夠做借口,在那兒挨家挨戶地劫掠治下百姓。他氣不過,上前與那些官兵理論,我想拉他沒拉住,結果,他還沒說兩句話,就被那些官兵一刀給殺了……」


  說到此處,長安似乎終於控制不住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悲痛之情,轉身伏在亭柱上嗚嗚地哭。


  「都怪我沒用,若是當時我能拉住他,他就不會死,到現在都還好好活著,都怪我……」長安哭得傷心欲絕。


  鍾羨在後面看著痛哭失聲的長安,心中驀然泛起一陣壓抑不住的酸楚。


  他想起了數月前自己乍聞慕容憲死訊時的光景。當時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傷心欲絕,而是不敢置信,不能置信。於是連夜策馬趕往古藺驛,然後,在古藺驛看到了他的至交好友青黑色的屍體。


  那種感覺,他至今都不敢過分回顧,尤其是,他屍骨漸涼,而他不僅未能替他報仇雪恨,甚至於,連尋仇的方向和頭緒,都未有著落。思之,真是既痛且愧。


  他眨了眨有些濕熱的眼眶,硬生生忍下那股淚意,走過去與長安並排,看著湖面平靜道:「逝者已矣,安公公還請節哀順變。」


  「你不懂,你不明白。」長安哭著道,「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人了,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的人,但再也不會有他那樣的人了。終我一生,也再遇不到那樣知我憐我,讓我心甘情願一生追隨的人了!」


  鍾羨心中如遭重鎚。這小太監將他內心最深處對誰都言述不得的痛悔與孤寒喊了出來。


  沒錯,之所以會這樣痛不欲生,這樣無法釋懷,就是因為,這世上再也不會有那個人了!他的生命中,再也不會有那個人了!不管這人生是漫長抑或短暫,他都將帶著對他的那份切膚之痛和刻骨緬懷,於孤寂中獨自走完全程。


  他心緒澎湃喉間哽堵,難再開口。


  伏在亭柱上的長安借著拭淚之機側過臉向鍾羨投去一瞥,見他雖依然身姿筆挺面色平靜,卻眼神沉鬱唇角緊抿,甚至連鼻翼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翕動著,顯然正在強行壓抑心中被她勾起的沉痛與思念。


  她心中暗自得意。從今天起,她長安在他鐘羨眼中將不再是那個一看到他就犯花痴,面目可憎的小太監了。而是一個一看到他就想起故人,與他有著同等遭遇同樣心結的可憐人。


  這就叫攻心為上攻身次之,對於他這樣優質的男人,她有的是耐心。


  又過了片刻,長安估摸著鍾羨瀕臨失控的情緒應該收拾得差不多了,便拭了拭眼淚,迴轉身睜著一雙哭得通紅的眼睛看著他,有些難為情地彎了彎唇角,道:「抱歉,鍾公子,我又失態了。」


  鍾羨心緒已經徹底平靜下來,聽著面前之人哭啞了嗓子的聲音,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三分溫和,道:「無妨。」


  長安聞言,又抬起眼來看了看他,躊躇片刻,以壯士斷腕般的語氣對鍾羨道:「鍾公子,請你以後還如之前那般,對我愛搭不理怒目相向吧!」


  鍾羨一愣,不解問道:「為何?」


  長安有些凄楚地一笑,道:「鍾公子,其實方才我騙你了。」


  鍾羨蹙眉。


  「三郎的眉眼,其實生得與你並不形似。他的眉眼很是平和,不如你這般英氣。但眉眼間那股坦蕩磊落的君子之風,與你真的是像極了。你若冷冰冰,還能讓我清醒地認識到你並不是他,進而時刻牢記要與你保持距離。可你若這般溫和起來,真的……與他相像得讓我心痛,不自覺地就想看著你,靠近你。」長安垂著臉小聲道。


  鍾羨:「……」


  「時辰不早了,我該回明義殿了。」平生第一次,鍾羨因為不知該如何答話而選擇借口抽身。


  長安反應奇快,忙歉意道:「是雜家耽誤鍾公子了,鍾公子你快去吧。」


  鍾羨與她作禮相別,長安站在亭中看著他腰窄腿長的背影,心中嘆道:鍾羨呀鍾羨,你的確是個君子。可是遇上了我,你的君子之風,還能保持多久呢?嘖嘖嘖……


  鍾羨走到亭下,忽然停住腳步。


  長安忙收斂心緒,換上一副戀戀不捨卻又矛盾酸楚的眼神看著他。


  鍾羨回身看了她一眼,許是受不了她那樣的眼神,很快將目光移至別處,問:「安公公,前兩天你是否在這湖邊弄濕了一本書?」


  長安作驚訝狀:「是啊,可是,鍾公子你如何得知?」


  鍾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道:「若陛下還未發現,你最好趕緊將那書好生修復一番。那是先帝留給陛下的手抄本,若是被他發現你如此糟踐先帝的真跡,諒你再受他寵信,怕是也不會輕易饒你的。」


  長安感激道:「多謝鍾公子提點,雜家記住了。」


  鍾羨點點頭,回身走了。


  長安心中雀躍:這麼快就知道關心姐了。鍾羨,你態度轉變得如此之快,心思如此單純,真是讓姐喜歡得不要不要……等等,他剛才說什麼?先帝的手抄本……真跡!

  擦!怪不得昨夜慕容泓把她往死里打,原來真的事出有因啊!不會輕易饒她……看他讓許晉給她準備十盒丹參川穹膏,可不是沒打算輕易饒她么!偏她昨晚還作死地用他的臉去給愛魚擦屁股。完了,完了!


  長安脫力地一屁股坐在亭欄上,結果又痛得跳了起來。不成!就算為她的屁股著想,也不能在這裡坐以待斃,必須設法挽回陛下那顆漸趨狂暴的心!

  念至此,她一溜煙向長樂宮跑去,結果剛到甘露殿前,便見一名宮女急匆匆迎上來,對她道:「安公公,不好了!」


  長安一時沒認出她是誰,只知不是在甘露殿里伺候的,便推開她道:「一邊兒去,雜家正忙著呢!」


  「安公公,嘉容尋了短見了!」那宮女看著她快要竄進甘露殿的背影,急道。


  長安在殿前一個急剎車,回身:「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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