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16)
那小童上前,攔住馬車道:「車上可是桓使君?」
小童清脆稚嫩的聲音打斷桓伊的沉思,只聽小童說道:「我家主人說,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
桓伊的隨從們都愣住了,暗道誰人這麼大的口氣,正要訓斥他只聽桓伊問道:「你家主人是誰?」
「王徽之」
「可是王子猷?」
「正是!」那小童滿臉的自豪,面對桓伊,也毫不怯場
桓伊走下車來,他並不認識王徽之,不過素聞其名,順著小童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青溪畔泊著一隻客舟,一個中年士人身著大袖寬衫,負手立在船舷桓伊命人擺下胡床,坐在上面,手持蔡邕柯亭笛
柯亭笛是名笛,據傳蔡邕避難會稽,發現建造柯亭的竹子中第十六根竹椽與眾不同,當即把這根竹子換下來做成笛子,笛聲柔美不同凡響,其笛故名「柯亭笛」桓伊自得柯亭笛常常吹奏,以為至寶桓伊將長笛放至腰下,湊到嘴邊吹奏梅花落,同弦異徽泛音三弄,笛聲清亮,高妙絕倫,後世傳為梅花三弄,並更為琴曲奏罷,桓伊登車而去,賓主不交一言
一場宴會完了,雖然看起來,雙方都說了很多話,而且彼此之間,互動熱絡,但是誰都知道彼此的意思這些個士族門閥們,在正正撕破臉之前,也都是這樣的
回到書房,看見一直在那裡等候的女兒謝靈,謝安終於稍微鬆了口氣,笑道:「靈兒」
「您回來了?」一直單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什麼的謝靈顯然看見父親很是驚喜
「嗯」謝安坐下,有些疲憊的揉了揉眼睛,然後直接說道:「司馬道子等人,恐怕是按耐不住了」
謝安說的很簡單,可是謝靈當然是聽懂了,事實上,謝安雖然現在是政壇當仁不讓的第一人,謝系也是現在朝堂上最強大的力量,還有北府軍作為保障,但是,畢竟是雙拳難敵敵手,猛虎難敵群狼現在如果所有勢力群起而攻之,謝安的話,恐怕也不是對手,因為他當初能走到現在這個地位,也並不是他有絕對的實力,而是因為時勢
時勢造成,在那個關鍵的時刻,所有人都願意推舉謝安了,於是,人們就都說「謝安不出山,他可怎麼面對天下的百姓啊」
當然了,謝安能夠取得這樣的聲望,其實原因也是非常多的
首先,那時候取仕的標準,第一是門第這是當時九品中正的選官制度造成的,就跟隋唐以後的科舉制,讀書人都打破了頭考進士一樣論起門第,當時謝家雖然不比王家,但也是無可爭議的高門沒這個門第,誰也別想當官「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嘛你不是出身高門,負責推薦官員的大中正想都不想你所以門第方面,首先沒有問題謝安的門第如果再有問題,那就沒人夠格了,雖然說謝安自己在實際用人的時候,是不看門第的,但是說老實話,那也只是個人現象,而不是制度現象,他自己畢竟是這個制度的受益者
其次,就是聲望其實這個聲望,早在東漢三國時候就有了,而且越是隱士,聲望越高當年劉備為什麼會三顧茅廬請諸葛亮呢?因為諸葛亮是大隱士,聲望高啊你說聲望這東西虛,當然了,沒有經過實踐的考驗,什麼都是虛的,比如,在謝安之前,還有個名士叫殷浩,就是個「白望」,他出山前,人們也說「殷浩不出,如蒼生何」,結果出山一試,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一輩子的好名聲也一把毀了個乾淨所以說,聲望這個東西,有時候其實也很虛,如果你空有聲望那肯定也是禍國殃民
但是話說回來,這聲望可也並不完全虛聲望是怎麼來的,是人傳人,越傳越多,這人就出名了那麼,你得有讓人家可傳的東西才行啊,至少你得有才略,能說得頭頭是道,即使沒經過實踐檢驗,也得讓人家覺得你很有見識,很有思想,很智慧才行另外,你這個人怎麼樣,也重要得很啊你是個姦猾小人,你一天到晚急功近利,你貪財好色,你膽小如鼠,你出賣朋友,你辦事不負責任,你迂腐不堪,你懶惰放肆,你虛情假意,你只要有其中一條,好了,就是污點,也會人傳人,不久,你這名聲也就做下了
這些,謝安是一條也不佔在那個貴族圈子裡,他是唯一的一個什麼毛病也讓人們找不著的人,很多人都是他的朋友,都心悅誠服地推崇他當時的人這樣形容他:溫潤,高潔,寬融,深濃要說還是桓溫的一句話,總結得最到位:「安石的為人處身之道,的確超過旁人哪」
正是因為這些,謝安隱居的時候,一直被譽為當時的「第一風流名士」,大家也都在拭目以待,看看他到底能不能不負眾望,到了關鍵的時候,能不能安扶國家
過去,大秦帝國在北方,如同泰山壓頂一樣,給了江南朝野強大的壓力,整個國家隨時都有覆滅的危險,想想看,僅僅三年前,還是個什麼樣的局面?蜀中丟了,襄陽丟了,壽陽丟了,大部分人都覺得,天下被胡人統一已經很難避免了
正是在那樣一種極其危險的情況下,桓溫也死了,王家等其他家族,不能也不會去挑頭,而謝安,願意出面,扛起這個責任,風險,團結全國的力量,來對抗敵人
正因為有外患,才暫時壓制住了內憂,為了避免氐人一來大家都沒得玩,從寒門到士族,從江左到荊襄,所有人都全力支持謝安,這才有了淝水之戰的勝利
但是現在,大軍已經收復了黃河以南大片土地,劉裕的北府軍又已經打到了廣固,再糊塗的人也知道,來自北方的威脅已經基本消失了,北方的力量絕對不可能再威脅到晉國的生存了
在這種情況下,過去的團結的基礎和前提也就沒有了,那麼內鬥也就開始了
上一次,拿三次北伐沒有成功的事情來修理自己,他們就已經發起了大規模的政治鬥爭,而那時候,天子司馬曜,其實並沒有明確表態,司馬道子雖然跟著王家喊了幾句,但是也沒有實質性出手,所以想要化解,並不是太難
可是這一次,形勢就不一樣了,因為司馬曜和司馬道子的表態,已經是再明確不過了,很明顯,皇族這一次和某些人一起達成了默契,他們已經決定站在一邊了
更可憂慮的是,現在的時局和哪怕一年前,還不一樣,那時候,謝安如日中天,不可取代,所謂「安石不出,奈蒼生何」
不管是在朝還是在野,大家都對謝安有著高度的期待,反對勢力就算想有所動作,也得仔細掂量一下
但是現在,國家既然已經沒事了,你謝安貌似就不是那麼重要了,那麼支持謝安的人,恐怕就只有謝安自己的力量了
謝靈看父親憂心忡忡的,便溫言道:「父親,您不必太過擔心,形勢還沒到了最壞的時候」
謝安苦笑一下,道:「事情當然還是有轉機的,不過靈兒,你這一次要有準備,這可能是這幾十年來,咱們遇見的最大的考驗,你怕么?」
「不怕!」謝靈堅定地說道
「你當然不怕,可是……恐怕有些人怕了」謝安苦笑搖頭
「你說的是……」謝靈的臉色很難看
「唉,這也是沒有辦法,我對不起你姐姐」謝安的神情這一刻顯得很落寞
而謝靈的臉上也露出了幾許悲傷,有的時候對於女人來說,嫁錯了人,這輩子基本也毀掉了
他們說的人,便是嫁給了王國寶的那個可憐的女人,那個謝安的女兒,那個謝靈的姐姐
誰都知道,現在王國寶已經站到了謝安的對立面,自然也就是謝家的對立面,那這個女兒,將要有多難做?
謝靈抹了抹眼角,道:「父親,您放心,我們積累了這麼多年了,也不怕他們使陰招,反正不管怎麼說,我們一定會保住謝家的平安的」
「呵呵」謝安笑了笑,「有些事情,你可能還需要重新評估一下」
「什麼?」
「北府軍」謝安疲憊的揉了揉臉,「北府軍,現在大概已經是寄奴的了」
「什麼?」謝靈有些詫異的站起身來
「呵呵,靈兒,你應該早就能預計到,只是不願意承認」謝安搖頭,「他的本事,本來就比你的哥哥弟弟,堂哥堂弟們,都要高出一大截,過去在淝水之戰李,他本就立下了莫大的功勞,聲望可以說是扶搖直上,這次又能掌兵,如果這次的機會,他都抓不住,恐怕也不算是我的學生了,呵呵呵」
謝靈頓了頓,道:「我想,我想他應該不會背叛我們的」
「這不是背叛」謝安嚴肅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