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15)
次日,大晉國天子司馬曜在華林園設夜宴,召見桓伊等一干新近人士這不單單是一次夜宴,而是一次匯聚自己實力的體驗
建康春夏之交的夜色清涼迷人,深邃高遠的天空中繁星閃爍桓伊心情格外輕鬆,淝水大捷破苻堅百萬之眾,其後北伐勢如破竹,雖然最終,北伐沒有成功,可是不管怎麼說,黃河以南大片土地,究竟是回來了,一年多的艱苦辛勞,終於換來了相應的結果如今,能夠在這裡,得到大晉國天子的認可,在勝利的喜悅中暢飲美酒,聽著池塘里的陣陣蛙聲,草叢裡蟋蟀的低吟歌唱,桓伊心頭有種說不出的愜意
華林園內燭火輝煌,司馬曜憑几而坐,琅琊王司馬道子、太保謝安、尚書令謝石,中書令王獻之,中書舍人徐邈,中書待郎范寧陪坐,面前果饌珍果堆集如山可以說,這一次,是整個江左精英雲集的一次
深吸了一口氣,桓伊徐步上前拜伏說道:「臣,江州刺史桓伊覲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司馬曜嘴角微彎,淡淡道:「愛卿平身,一邊坐!」
桓伊起身見席上有兩個空座,便挑一個下首坐下
司馬曜目視桓伊,靜靜道:「愛卿自前方來,戰事如何?」
「回陛下!」桓伊欠了一下身子答道:「劉裕大軍進展順利,如今大軍鏖戰廣固,已經是深入敵之腹心,之前數戰可以說是兵不血刃,現在劉裕將軍正在和慕容衝決戰!此戰若勝,則河北河南可定」
孝武帝點點頭,御侍紛紛上菜,宮女們給眾人斟滿酒,一時酒香撲鼻看了看謝安,司馬曜笑道道:「這是京口名釀」
司馬道子介面道:「京口酒中的極品,陛下聽說北伐將士喜飲京口酒,特由京口選來,一則沾將士的喜氣,二則為叔夏洗塵餞行!」
桓伊慌忙行禮道:「謝陛下,臣何德何能,愧不敢當」
司馬曜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空著的座位默不作聲,司馬道子好飲,聞著酒香饞得直咽唾沫,見自己的皇帝哥哥不倡導,自己獨不好先舉杯,再看了看那邊老神在在的王雅,司馬道子心裡更是不恚,不由心中暗罵王雅,「這個茂達,死哪去了,難道不知今兒宴會」
而這個時候,豫章太守,這個時候名滿天下的范寧卻道:「臣講個故事,為陛下助助酒興」
范寧字武子,推崇儒學,為人正直敢言
「好啊!」司馬曜笑道:「卿有什麼典故?不妨說來一聽」
范寧躬身道:「是本朝的故事,世祖武皇帝嘗到王武子家中坐客,王武子設宴侍奉,所用器具都是琉璃器,婢女百餘人,人人綾羅綢緞,用手托著食物,蒸小豬做得又肥又嫩又鮮,異於常味世祖感到奇怪便問他,說你家的蒸小豬為何做得味道鮮美,與眾不同啊?王武子答道:『此乃人ru餵養的小豬』世祖聞聽,拂袖而去」
眾人都是一愣,王武子用人ru餵養小豬食用,在士族當中廣為流傳,曾為美談范寧現在講這故事,顯然是指責當今高門豪族奢侈墮落不知節儉這故事雖然沒什麼,可是裡面的含義可是……司馬道子心中一驚,自己府中蒸小豬也這麼個做法,偷眼看謝安,見他神情自若方才心裡稍微鬆了口氣
司馬曜卻彷彿沒有聽懂一般,呵呵笑了幾聲,道:「好故事,王武子如此汰侈,何以為天下士民表率,所以世祖極為厭惡」
正說間,王雅匆匆忙忙進得園來,跪下叩頭道:「陛下恕罪,微臣府中有事竟來晚了」
司馬曜笑道:「茂達,范卿說了個好故事,你錯過了,以後若再遲到罰酒三杯,嗯?」
「是!如若再有,莫說三杯,三十杯也是應當」王雅不敢推辭,忙說道
「哈哈哈」這番話,讓司馬曜等**笑,倒也總算放了王雅過關
等到王雅退至席位,司馬曜已經舉觴微笑道:「伊卿自北方歸來,前方戰事順利,來,為我大晉北伐成功干一杯」
「干!」眾人紛紛舉杯一飲而盡
喝酒這種事情,關鍵就在於得有人起頭,一旦開了頭,氣氛一起來,就很容易做了
司馬道子等人,都是很善於調動氣氛的人,他們頻頻舉杯,頻頻勸酒,而下面的人,也都是臣子,他們勸酒,豈敢不喝?不多時人人都有醉意
范寧臉色微紅說道:「汰侈誤國,清談亦可誤國,中原傾覆國家喪亂,王弼、何晏難辭其咎,二人蔑棄典文,幽沈仁義,游辭浮說,波盪後生,使縉紳之徒翻然改轍,以至禮壞樂崩,遺風餘俗,至今為患桀、紂縱暴一時,適足以喪身覆國,為後世戒,豈能回百姓之視聽哉!故吾以為一世之禍輕,歷代之患重;自喪之惡小,迷眾之罪大也!」
這話一出,先前的觥籌交錯聲,就靜下來了,因為大家知道,范寧這個時候的話,決計不是撒酒瘋,而是有人不方便說的話,藉助范寧的話說出來了而已,只是,這麼簡單的法子,肯定難不倒其他人,謝安聞言靜靜道:「秦任商鞅,二世而亡,難道是清言致患嗎?」
范寧硬硬頂道:「口中雌黃,王夷甫諸人豈得無責?」
司馬曜見宴中氣氛不協便道:「桓伊!」
桓伊躬身道:「臣在!」
「素聞卿笛子奏得好,江左第一,就為諸位愛卿吹上一曲可好?」
恰好,桓伊也略有醉意,應聲道:「遵旨!」
御妓取過長笛,桓伊在座中吹笛,笛聲悠揚,奏得是梅花落,笛聲將人帶到那冰雪寒冬的季節,清雅高潔的梅花在朔風中迎風搖曳凌寒怒放的身姿當眾人還沉浸在悅耳的笛聲之中時,桓伊一弄即停,將笛子放在案几上從容道:「臣拂箏雖然不及笛子吹得好,但足以韻合歌管,請陛下准我拂箏吟歌,再給臣配上一個吹笛子的人」
司馬道子笑道:「叔夏倒還起了興緻!」
看了看司馬道子,司馬曜呵呵一笑道:「好!來人!傳一個吹笛的御妓來!」
「陛下!」桓伊奏道:「御師與臣恐怕奏不到一起,臣有一奴客串一下就可以」
司馬曜一笑,「好,朕聽愛卿箏歌!傳旨,宣!」
不一會,一個十二、三歲俊俏小奴模樣的人被傳到園中,手執長笛落落大方的將笛放至唇邊吹奏,桓伊坐在箏旁右指勾過箏弦,左指一按,頓時笛聲宛轉,箏聲清揚桓伊俯仰身軀低聲吟哦,繼而慷慨而歌,唱得是曹植的《怨詩》,「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周旦佐文武,《金?》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
司馬曜原本靜靜地聽,慢慢的笑容逐漸在臉上凝固,范寧和王雅對望一眼默不作聲,看謝安時,卻見謝安淚流滿面,淚水將鬍鬚、衣襟打濕
饒是謝安這麼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百萬敵軍臨於江而不慌,極端矯情鎮定的人竟激動不已,快步走出自己的席位,來到桓伊身側輕輕捋住他整齊的鬍鬚,顫聲道:「使君於此不凡!」
司馬曜此時面有愧色,因為方才的曲子,他聽懂了,也知道桓伊曲子里想表達的意思,但凡還有點血性的人,又怎麼能不為止顫動?
只是這個時候,司馬道子輕蔑的一笑,只有王雅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夜宴結束,桓伊回到館驛,因他長年在外地任職,京城中並無家眷第二日一早,桓伊帶上隨從,收拾行裝赴江州上任桓伊乘車出城,沿青溪畔西行清澈明凈的清溪曲折迴旋,兩岸垂柳依依,青溪鑿於三國東吳孫權時期,為漕運要道,素有九曲青溪之稱
車簾捲起,桓伊凝視著河面往來的小舟,思忖昨夜之事,范寧肆無忌憚地攻擊時政,皇上卻不置一詞,顯然與執政的謝安之間嫌隙已生,自己雖然為謝安表忠心,可皇上真的會因為自己一首怨詩而改變對謝安的看法么?自渡江以來,王導、桓溫、庾亮等權臣依次操持國柄,歷代皇帝都是個傀儡,而當今這個年青的皇帝似乎是個有想法的君主自己這麼做會不會被皇上認為,自己是站在謝安一邊呢?皇帝與權臣之間從來就沒停止過明爭暗鬥,而他們藩鎮刺史的態度更是至關重要,想起來昨晚自己有點感情用事,這也是他早早起身去江州上任,離開京師是非之地的原因
桓伊兀自深思,不想有人正在議論他,青溪畔泊著一條客船,船中約有四、五個行客,中有一**袖散帶長身而立瀟洒自如,卻是桓沖的騎兵參軍王徽之,桓沖死後,王徽之奉詔歸京師,船行萬里,今晨剛至青溪客船泊在溪側休息,船中有一客人手指路邊緩緩馳來的馬車道:「快看,車中之人是桓野王!」野王是桓伊的小字,淝水鏖兵后桓伊聲名鵲起儼然是個名人,眾人抻頭蹺足眺望,欲一瞻容貌,王徽之喚過身邊小童道:「你去告訴桓君,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