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驢子到底為什麽是主角(五)
生命的奇跡往往在於, 當一切邏輯都告訴我們, 眼前的道路已經十死無生, 它們卻總是在不起眼的角落裏, 頑強地幸存下來。
楊夕在瓊州城的軍神廟裏, 發現了一百多個幸存的百姓。
有一個情況惡化時, 剛好在附近緝盜的捕快, 集結眾人在廟裏抵抗鬼怪。百姓們全都是凡人,捕快也是凡人,但他們成功殺死了不少的惡鬼。捕快是個老捕快, 經驗豐富,見過許多不同的死人。
他總是能猜到厲鬼打算玩什麽花招,從他們的死法。
從楊夕口中得知城中已經幾乎被厲鬼占領, 百姓們把自己的幸存歸功於軍神的庇佑。
但楊夕看見, 這座廟裏的軍神像,佩劍是一把真正的法寶, 辟邪的那種。
楊夕沒有帶走那把神像的佩劍, 也許還會有人不知逃往何處, 便跑來信仰的神廟尋求庇佑。
楊夕帶走了那些百姓, 因為廟裏已經沒有吃的了。
踏出廟門, 親眼看到魑魅橫行的瓊州街道。
勇敢的老捕快哭了。他的家人全都沒在身邊。
楊夕又在一個大戶人家的地窖裏, 發現了主子奴婢十幾口女人。
男主人是個神經質,總覺得隨時要打仗,挖了深深的地窖, 屯很多的糧食, 年複一年在地窖裏從新糧變成陳糧,折價賣掉再買新的。女主人因為他的敗家行為,幾次三番要跟他和離,但因為會掙錢又不納妾的男人也不太好找,就一直都沒離成。
瓊州城厲鬼開始出現跡象,神經質的男主人就把全家關進地窖裏,每天進來傳遞消息,全家人嚇壞了,以為男主人終於瘋了。直到有一天,男主人再也沒有回來。女主人指揮婢女砸開地窖的門,外麵的厲鬼湧進來。女主人指揮婢女,用地窖裏囤積的刀劍和道符,打退了厲鬼。
女主人受了傷,沒有藥材,很快就死了。這位女主人是個修士,練氣七層。
剩下的婢女們照顧著僅剩的一位小姐,一直到楊夕到來。
女孩子眼珠烏黑,看見楊夕一聲也沒有哭,安靜地說了一句:“我活下來了,是嗎?”
楊夕說是。女孩子說,自己一直擔心婢女吃完了糧食吃了自己。
於是楊夕知道,這孩子大概隨爹。
南城的棚戶區,沒有地窖,沒有神廟,連高牆厚瓦都沒有。
楊夕卻在此處被活人跟上了。
是三四個乞丐,本就多有殘缺,身髒貌醜,濃瘡滿臉。他們還用各種屍油、爛肉纏抹在身上作偽裝,一跳一跳地走路,隨身帶著捕捉來的能夠製得住的小鬼。
楊夕最初都差點被騙了,把他們當成還有點活人氣的小鬼。
瓊州城的丐幫頭子簡直是個天才。
年邁的老頭子雙腿都是殘的,兩眼布滿白翳,要不是明顯喘氣兒且摸上去是熱的,他簡直比鬼還像鬼。厲鬼爆發之初他就告訴孩兒們,他們沒有地方可以躲,可以藏,也沒有武器。他們必須更快的學會藏木於林,藏沙於漠,如何混跡於鬼魂的眼前不讓鬼發現自己。
付出了上百條生命的代價之後,他們掌握了一些技巧。當然是有技巧可行的,南海戰場,巨帆城行屍滿街的時候,錢二就曾經做到過。
乞丐們終於熬得比那些有武器有糧食的人活得更久,瓊州城變成了他們巨大的倉庫。
他們有了武器和糧食。
這種時候沒人會因為不告而取去責怪他們。尤其他們發現死去的屍體如果放著不管,就會變成僵屍跳起來,他們還有步驟地火化了大量屍體。
這就是為什麽楊夕初到瓊州的時候,在街上看到的死屍不算太多。
據乞丐們說,瓊州城的丐王原來是大人物的謀士,被政敵嫉妒陷害,才淪落到街頭行乞。
乞丐們口中的大人物,大約就是瓊州下屬的某個縣太爺。
楊夕卻覺得,憑這位老爺子的能耐,埋沒乞丐裏也就算了,真要出道當謀士,縣太爺什麽的怕是養不住他。
他救下來了六十多個乞丐,有女人,有孩子,有老太太。
他就沒讓他們打過架,走街串巷、化妝偷糧的事情,男女老幼幹得都一樣好。尤其一個才六歲的小啞巴,他膽大安靜,瘦小的身子可以鑽過各種狗洞,所有的大人都要指望他開門。
瓊州城府衙的門前,楊夕終於遇上了修士。
正經的門派修士,不是那種隨便練個幾層氣延年益壽的在家修士。
三個的小夥子,七星冠,雪白道袍背刺黑線八卦,每人手上拎著一把桃木劍。自報出身“八卦門”。
師門據此不遠,所以剛出事不久,這幾位就收到消息奉命跟著師父到瓊州除鬼。結果打不過鬼。師父留下斷後,把他們給扔了出來。然而繞了十天半月也沒能繞出去給門派報信,眼看著師父生還的希望越發渺茫,遂鼓起勇氣回來救師父。或者跟師父死在一塊兒。
楊夕總覺得“八卦門”這仨字兒有點兒耳熟。
盯著幾人頭頂的七星冠,終於想起來,這不是當初捉厲鬼小翠的時候,邢銘冒充過的那個門派。
居然遇見了正主。
然而正主十分不靠譜,城裏遛了一圈,把本門擅長的符籙全都用光了,才各拎著一根光杆桃木劍來救師父。
楊夕盯著那三張青春朝氣的小臉兒,覺得活人殉葬是個應該廢止的惡習。哪怕這幾位是自願非故意。
“所以那個特別厲害的鬼是?”
“知府大人。”
楊夕點點頭,讓梁暮和三個小孩兒在外麵等著。
仨小孩兒的表情階段可以按發生先後概括為,受寵若驚,感激涕零,一臉懵逼,憂心忡忡。
楊夕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知府大人。
但是她跟三個小孩兒的師父,一直打到了天黑。
七星冠,八卦袍,麻履桃木劍。
三個年輕人的師父變成了厲鬼。
楊夕剛在外麵的時候,就感覺到縣衙裏頭有一個特別強大的厲鬼。可如果三個小孩當初遇到的厲鬼是這個級別,楊夕覺得他們的師父救不出他們。這三位的經驗、境界、戰鬥意識和實戰技能,放在昆侖根本就是還不允許出山曆練的水準。
所以楊夕才讓他們在外麵等著。
這隻厲鬼的執念果然強大,楊夕最後成功殺死他的時候,他幾乎已經在楊夕的劍俠變成了拚不起來的碎塊。
楊夕帶出了八卦門的衣服,頭冠,和那柄桃木劍。
出門交給三個年輕人,告訴他們師父已經被知府殺死了,自己殺死了師父搶回了遺物。
三個年輕人嚎啕大哭了一場,要求楊夕跟他們去接人。
他們之前在城裏轉了一圈,救了不少人,因為想著要去和厲鬼拚命,就沒有帶上,而是找地方給他們藏起來了。
楊夕到地方一看,哦豁!人不可貌相,小瞧任何人都是活該被自打臉的。
這三個菜鳥兮兮的年輕人藏了六百多個活人在瓊州城的糧庫裏。
那些用光了符籙,大部分是被布置在了糧庫周圍。
嚴密的法陣結構,把糧庫守得如銅牆鐵壁一般,半絲活人的氣息都不屑露出來。
他們不太善於殺鬼,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防守型的修士。
楊夕緩了緩自己內心的羞恥,把自己一路帶著的活人全部塞進了防守優秀的糧庫。
乞丐們進去之後,整個糧庫彌漫著一股屍臭。
一位看起來遭罪遭少了的大老爺,張口想要說些什麽,然後乞丐們仗著人數讓他把沒遭過的罪補齊了。
糧庫內一片和諧。
楊夕跟三個八卦門商量,把瓊州城裏還活著的人都集中到此處。
“去兵營看過嗎?當兵的能打,有組織,也許能有活下來的。”
“知府大人堅持到最後,沒有棄城逃走。所以軍隊也沒有逃走。
“瓊州兵都死了,兵營裏出現的厲鬼太厲害了,它們幾乎什麽也不怕。”
幾個年輕人還告訴楊夕,這一路過來發現了有厲鬼合體的現象。這一現象以八卦門浸淫驅鬼數百年,也是聞所未聞,它們通常出現在魔道當中。
楊夕也很詫異,因為幾個年輕人說的好像城裏這樣合體的怪物好像已經很多了似的。
自己卻一個也沒見到。
“難道它們怕你不成?”梁暮笑嘻嘻地插了一句,純粹玩笑。
楊夕忽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問梁暮:
“梁暮,你能帶我去找那幾個送你進來的逍遙軍嗎?如果他們殺不出去,也許還有幾個活的……”
梁暮震驚地瞪大眼睛:“你不怕他們殺了你嗎?”
“他們沒那個本事。這瓊州城,我一個人可以殺十進十出沒問題。”
梁暮一頓:“對哦。”
楊夕抬眼睛看看她:“你會覺得我太爛好人嗎?他們害你陷入死地。”
梁暮想了想:“遇到危險,我們可以先推他們去送死。”
楊夕笑起來:“好。”
果然在城牆上的塔台裏,還有十幾個大行王朝的逍遙軍還活著。
這些人背靠背守在塔台上,吃喝已經盡了,符籙丹藥也用完了,法寶兵器都是還有一半能用。明明是必死的境地,精神卻都還好,在長官的帶領下堅持著戰鬥沒有四散逃跑,巴巴的望著城外。
不知道在等著什麽。
梁暮蹲在城牆下,探頭探腦地問楊夕:
“怎麽會突然想救他們?”
楊夕半跪在牆後,低頭看她:“你後悔了?”
梁暮搖頭:“我也鬧不清我該恨誰,皇室?大公主?昆侖?還是爹爹?還是說……小秦?”
楊夕道:“我有些事想問他們。”
梁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露出了一點真實的苦惱。
沒有誰是真的沒心沒肺,隻是生存本能壓製了愛恨情仇,梁暮這樣的姑娘,逢大事最先想到的永遠是怎麽先讓自己活下去。
但那不代表她不會疼。
楊夕看了看陰雲密布的天色,伸手按了按梁小暮的腦袋。
“恨這個世界吧。”她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中二地說。
城牆上的逍遙軍士兵,很配合地被楊夕弄下來了。
跟想象的很不一樣,沒有義憤填膺地非要弄死梁小暮,或者逼她為國盡忠什麽的。
問什麽說什麽,表現得很合作、很老實。
“大行沒有收集鬼魂,世上沒有人能收集這麽多鬼魂。”
“我們隻是,五百年來,把鬼魂鎮壓著,然後現在終於放出來了……”
“瓊州大陣是把全國的厲鬼吸到了一處,從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間禍害很多人,變成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集中禍害了很多人。”十幾個人中的頭兒,那個斷了腿被士兵們抬著的,胡子拉碴的伍長說,
“你覺得瓊州是地獄,隻是因為眼前你看見了。可是還有更多人,死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如果沒有人把傷疤揭開,人們就永遠不會想到去治病。”
他麵容滄桑,眼神深邃,斷腿上血流不止。絲毫也不懼怕地看著被自己推入死地的梁暮,和梁暮身邊的超級打手楊夕。
一副隨時打算英勇就義的樣子。
“你們覺得邢銘是病?”楊夕問他。
“不,”胡子拉碴的逍遙軍伍長垂下三角眼,“他是得了病的脾胃,生了瘡的手腳,他不是病。可是王爺說大行必須挖掉他。”
楊夕呲著牙:“你是真不怕我殺你啊?”
伍長眼睛一閉,一副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的貞烈模樣。
楊夕點點頭:“行,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對吧?”
老兵伍長說“挖掉他”的時候,楊夕低頭看了看他的腿。
斷口整齊,兵器所致,不像是厲鬼造成的傷口。
“這是中了屍毒,然後自己砍斷的麽?”
老兵沉默地點點頭。
楊夕於是問他:“那如果中屍毒的是頭,你也砍嗎?”
老兵一愣,隨即漲紅了臉:“可他就不該是大行的頭!陛下才應該是大行的頭!他隻是昆侖的修士,昆侖山門甚至都不在大行境內!”
楊夕點點頭:“邢銘的確不是大行的頭,但是昆侖是。你以為不打著昆侖的名頭,大行王朝還會有逍遙軍麽?”
伍長愣愣地看著楊夕,直到她轉過身去,都還沒有回神。顯然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
楊夕轉身歎氣,這他媽……
這是一幫傻兵蛋子。
可自己連這些想要自己死的傻兵蛋子都救了,難道還原諒不了一直以來對自己照拂頗多的師叔嗎?
還真是不能……
少年時那一場大旱留在心裏的疤太疼,即使多年之後,老道士不再是老道士,被逼得回到程家也成了一場塞翁失馬。
可那些過程,就已足夠成為心裏的疤。
醜陋的疤。
楊夕發自內心地有點想把邢銘恁死。
雖然她知道自己並不會真的去做。
一道黑色的閃電,就是這個時候從背後襲擊了楊夕。
那閃電上麵串糖葫蘆一樣串著一串圓球,鏈錘一樣把楊夕錘出去三丈多遠,楊夕整個人臉朝內鑲進了城牆上。
“啊啊啊啊——”梁暮的尖叫響徹了雲霄。
楊夕心裏閃過的念頭是,這回真的要破相了……
兩手撐住牆壁,把自己從牆裏□□。
雙腳落地,楊夕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灰塵從頭頂簌簌落下。
經過這樣的重擊,老舊的瓊州內城牆竟然開始塌了。
楊夕一愣。
返身頂住牆磚,碧綠色的藤蔓從手下蔓延開去,爬山虎似的瞬間爬滿整麵城牆,交織的藤蔓穩住了牆麵。
“快跑!要塌!”
那個迅捷的長條形的東西,串著一顆顆黑色的圓球,又一次奔著楊夕錘過來了。
楊夕兩手黏在背後的牆上,連放三道劍意。
然而那個黑色的玩意兒實在太快了,快得楊夕數不清它上麵有幾顆球。
“轟——”楊夕向左擰身,避過又一次撞擊。
側過臉的瞬間,清晰地看見那鏈球似的萬一把城牆撞出新的龜裂。
“轟——”楊夕向右擺腰,再避過一次撞擊。
城牆坍塌得更嚴重,藤蔓幾乎編成了綠幕,才攔住了背後磚石的砸落。
這玩意似乎是盯上我了,並不是隨意攻擊的。
“我們都跑開了!你也跑啊!”梁暮用她尖利的嗓子喊出來的時候,正被一個逍遙軍的士兵夾在胳膊底下。
距離城牆二三十丈,絕對安全。
楊夕兩手攤開按在身後的城牆上,碧綠的藤蔓爬滿內城牆,織成密網,繃成直線。
並開始繃斷……
“我怕是跑不成了。”楊夕舔了舔下唇。
那個不知潛行何處的“鏈球”再次飛過來的,正對楊夕的胸腹。
楊夕雙手拉住藤蔓,猛然抬腰,雙腿一張絞住了它。
兩腿中間夾著一顆圓球,楊夕低頭與它對視。
那圓球上,一雙人類的眼睛,暗藏於漆黑流動的包衣中。
瞳孔散開,沒有眼白。
是鬼。
“抓到你了。”楊夕兩腿有力絞著那個東西。
眼睛的下方,一條狹長的縫隙緩緩裂開,露出猩紅的口腔。
楊夕道:“哦豁,說話你就不必了。”
不堪重負的藤蔓終於崩斷,城牆轟然塌下。
厚重的牆磚瞬間埋沒了楊夕,連同被楊夕抓住的厲鬼。
梁暮和逍遙軍士兵這個奇怪的組合,一起遠遠看著城牆坍塌後的一片廢墟,和揚起的煙塵。
梁暮怔怔道:“這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