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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三)

  逍遙王府的後門到世子的院子還有很遠。


  馬車嘎達嘎達在石板路上跑得挺歡, 楊夕坐在馬車上, 手上拿著本書, 卻沒在看。


  “王爺, 你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還是個嬰兒吧?毫無反抗之力, 就敢自己是外來的, 不怕死麽?”


  景中秀坐在車廂的地麵上,後背靠著座榻。


  也有點不太精神的,搖搖頭:“我當時一心想回家, 想著找到這世上其他的穿越者,根本就顧不上別的。再也許我死了,就回去了呢?”


  譚文靖坐在主位上美滋滋泡茶的樣的樣子, 倒比景中秀像這馬車的主人。


  聽聞揚了揚眉毛:“那這麽你不該上昆侖呐?你應該跟著百裏歡歌才對嘛。”


  一邊著一邊推了兩杯茶, 分別給景中秀和楊夕。


  景中秀接過茶剛喝了一口,聽見百裏歡歌的名字“噗”一聲全噴了出來。


  楊夕眼疾手快地一擋, 才沒遭了濕身之殃。


  抖了抖書, 眼看著自己麵前這杯茶也不能喝了, 不滿道:“他可不就想跟著百裏跑嗎?你是沒見到他當年上昆侖, 那是被打包捆上去的。要沒青峰看著, 早不知跑哪去了。”


  景中秀擦擦嘴, 仰長歎:“家門不幸啊,青峰那混賬居然被我爹收買了。”


  譚文靖疑惑片刻:“青峰?誰?你媳婦兒?”


  景中秀一口茶又噴了:

  “我嚓,你故意的是吧?”


  楊夕嘿嘿哈地從榻上笑掉到地上, “話王爺, 我覺得青峰被你爹收買到未必,被邢師叔收買的可能更大吧?”


  景中秀歎著氣,擺擺手:“他倆都收買吧……反正那時候,周圍的人都希望我修行,成才,能帶兵打仗。”


  譚文靖睜大了眼:“這還不好?當將軍總比當兵強吧?我爹要對我有這期望,我能給他一燒三炷高香。”


  楊夕忍不住問他:“那你現在給他燒幾炷?”


  “兩炷!”譚文靖搖頭晃腦地伸出兩根手指頭,認真道:“他就盼著我少折騰,在家給他娶媳婦生娃。我得讓他在下麵跟別人家爹一比,都不好意思出門。”


  楊夕剛爬回榻上,險些又笑得摔下來。


  景中秀曲著一條膝蓋,攤開兩手:“對,我爹和邢銘分別跟我了一樣的話。可問題是,我為什麽要在將軍和士兵裏麵選?我就開個超市不行嗎?啊,超市就是雜貨鋪,這業務我熟悉,雇兩個掌櫃的自己都不用操心。然後我就可以有大把的時間研究怎麽回家,最不濟也能經常跟我老鄉走動走動。我為什麽要攪在修士的渾水裏呢?帶兵打仗?你們看我像那塊料麽?”


  譚文靖有點摸不著頭腦:“可你現在在昆侖,不是跟著邢首座挺好的……啊!”他忽然恍然回過味兒來,“我靠!你是把昆侖書院當連鎖雜貨鋪開噠!”


  景中秀脖子都沒扭一下,就那麽斜著眼睛看他:

  “嗯——”


  楊夕坐在榻上,兩隻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緊了緊手指:

  “我……沒見過自己的父母兄弟,不太能理解想家。可是修仙難道不好麽?活得長,又有力量,”她抬起眼看著景中秀,貌似鎮定的神色下有一絲忐忑,“我聽你們那個老家,是沒有修士的?”


  景中秀苦笑一聲:

  “我這個人挺不求進取的,力量什麽的,我從來就沒向往過。至於活得長,我現在不也沒築基麽?”


  到此處,譚文靖覺得自己有必要出來刷一下存在感了,畢竟眼前有兩個萬年練氣,實在是難得的機遇!


  “沒築基那是你修行沒上心!”譚文靖義正言辭道。


  楊夕挺鬧心地看了譚文靖一眼。


  譚文靖內心無限拔高了自己的形象,覺得自己受到了關注。


  景中秀道:“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用心,但我敢保證我上輩子高考都沒這麽用心過。邢銘我是,差零悟性。感情不到位,欠點大悲大喜。”


  譚文靖一臉懵逼起來:“啥意思?大悲大喜能長悟性?”


  楊夕倒好像是明白了什麽,目光深沉地問:


  “你也好,百裏歡歌也好,你們都過來那麽多年了,起話來,還都三句不離上輩子。你們那個世界,就有那麽好?”


  景中秀沉默片刻,方道:“也不一定就那麽好吧,畢竟其他很多穿越者,不也都把原來的事情忘了嗎?可能是,可能是我和百裏,上輩子都命好吧。在這邊兒過得不如從前順心,自然就總是念著那邊兒的好。”


  “比如呢?”楊夕忍不住地問。


  景中秀默然半晌,歎道:“我老媽做飯喜歡放胡椒醬,我吃了二十八年習慣了,到這邊怎麽找也沒找著胡椒。我老爸開車一輩子沒扣過分兒,逢人就吹自己從不違章,可是這邊是沒有交通規則右側通行的,坐馬車走在城裏總擔心車夫跋扈撞了人。逢年過節的,盛京街麵兒上能擠得一家人不手牽手就要丟孩子。我以前有個女朋友,吵吵減肥,半夜餓醒了又偷偷泡方便麵,當時覺得挺不可理喻的,分手了也沒覺得多傷心。可是過來之後我就老是想起她,哎,方便麵是就是好吃又方便嘛,你我以前怎麽就想不通呢……”


  楊夕和譚文靖兩人麵麵相覷,基本都沒聽懂。


  景中秀卻好像打開了話匣子,絮絮叨叨就差掰著手指頭算:“還有抽水馬桶啊,大學那會兒老嫌棄隔壁寢的老六上過的廁所是最臭的。過來了才知道,原來不能衝的馬桶才是最臭的。我最常去的那家酒吧,那個正妹調酒師調的馬提尼味道好極了,哥兒幾個大晚上喝高了就找個讓代駕把車開到郊區去,暈暈乎乎也裝一回秋名山車神。周六日水庫那個度假村的老板特別會燒魚,一個群的老哥帶我們去那兒釣一曬一太陽吹牛逼,水庫裏的魚多得閉眼睛都能釣,特別有成就腑…”


  譚文靖終於逮著一個聽懂的,“等等,釣魚這邊也有的呀!我也會的!”


  景中秀瞄了他一眼:“問題是我不會,我在那邊兒能釣著純粹是水庫經營的這個項目,水深魚傻。這邊兒,皇家子弟出門都跟淨街虎似的,你是沒見過皇帝釣魚,內總管提前派了蛙人在水裏憋著,把魚往鉤兒上掛。”景中秀煩躁地拿鞋底搓搓車廂上的毯子,“也太糟踐人了吧,反正我不適應,釣魚我都不去的。”

  楊夕終於聽出來了一點什麽,有些不確定地道:“王爺,我聽你的意思,是你們那邊像你這樣過日子的有很多是嗎?就是,出門有車,吃飯想吃什麽吃什麽,逢年過節還能出去……玩兒?”


  景中秀想了想,緩緩地點頭,是一個落寞的樣子:


  “大概是吧,其實有很多東西,我要真是想,在這邊也是可以做出來的。百裏歡歌不也做了一個豔陽城麽?但是我們那邊的很多材料這邊是沒有的,百裏攢了三千年的財富,也就做出來一個豔陽城。可那高樓大廈,都是拿法陣維持著燒靈石才不倒的。


  “其實也不是材料的問題。就是,就是,我的英雄聯盟打了五年了,終於要上鑽五了,樸樹要出新歌了,我一直惦記著去聽現場,蘋果又出新款了,倒騰手機軟件的聊記錄煩死了……”


  他抬起頭眼睛有點發潮地看著楊夕和譚文靖兩個人,自嘲一笑,

  “其實你們都沒聽懂,是吧……哈,這個世界沒有誰懂。我最好的哥們兒要結婚了,他他先扯了證,等我病好了再辦席,一定得讓我喝上喜酒,可他老婆都快生了……”


  景中秀的話音戛然而止,他抱著腦袋蹲在地上不動了。


  楊夕過了好半,才敢伸手去推一推他:“王爺……”


  景中秀仍舊把腦袋埋在胳膊裏,低沉地道:

  “我沒事兒。”


  他頓了一頓,又道:“我們那個世界,和這裏還有個不一樣,楊夕你一定喜歡的。”


  “什麽?”


  “我們那個世界,是沒有賣身契的。”


  楊夕怔住了,半晌,抬起頭來認真地道:“那的確,是一個很好的世界了。”


  馬車終於駛進了世子的院子。


  是院子,其實大得很有些誇張,隻不過是王府,不方便叫東宮什麽的。


  四個轎夫等在邊兒上,見世子下了馬車就要過來請換轎。


  被景中秀揮手趕走了:“眼睛都看見了,別麻煩了。我帶了兩個朋友回來,一起走走。”


  轎夫頭頭有點失落的樣子,望著世子和朋友腿兒著遠去的背影。


  譚文靖一邊走一邊回頭:“嘿,我,那幾個都等了那麽久了,結果連個賞錢都沒得。要不我替你坐坐?”


  景中秀哭笑不得:“你想坐就坐吧,不過你給他賞錢他也不敢要的。”


  於是結果就變成了,世子和半身不遂的楊老太太走著,身高體壯的譚文靖坐著轎子跟在邊上。


  世子府是極敞闊的一處院子,很方正,很大氣,約莫是景王爺給世子選的。也可能是更久以前,老老老景王爺就給當時的世子備好,一代代傳了下來。

  影壁是黑白山水紅日東升,梁棟的底角有有蘭竹凸雕,遊廊上的窗孔四方格中間一朵纖弱的菊。


  楊姥姥進了大觀園,忍不住邊走邊四處尋找:


  “梅花呢?”


  別的她不很懂,梅蘭竹菊湊一套她還是曉得的。可是屋簷的椽子,廊椅的欄杆,甚至院子裏的真樹她都細細瞧過了。硬是沒找著。


  景中秀搖搖頭:“沒有梅花。她梅花太孤清,兆頭不好。”一身浮誇衣衫的青年走在遊廊上,跟這個端莊雅致的院子顯得十分如茨格格不入,“他逍遙王府的孩子,總是自己一個人長大……已經夠寂寞了。”


  楊夕愣了一下。


  不用,這個心思細膩敏感的“她”,必然是王妃了。


  譚文靖卻忽然從轎子裏掀起簾子,眉飛色舞地道:“哪兒寂寞了?你家奴婢這麽多,我看你家的日子過得比仙靈宮都熱鬧。再,總比投胎乞丐家裏強吧,我看那女人就是在家裏閑呆著閑出病了。錢有男人掙,活兒有仆人幹,孩子隻用生一個,靈丹妙藥把她一個凡人養得活一百多歲。讀讀書彈彈琴還嫌寂寞?讓她下田種兩地就好了……”


  楊夕皺眉看了譚文靖一眼:“得好像你種過地一樣。”


  譚文靖一頓,追在楊夕屁股後頭跑了這麽久,好歹也是會看了一丟丟的臉色:

  “不是,我那什麽,你又跟她不一樣。你那麽猛……再你也不會彈琴……”


  楊夕咬牙看著譚文靖。


  譚文靖恨不得把剛才的自己一巴掌抽死。


  放下轎簾,縮回去裝死。


  景中秀沉默良久,終於輕輕歎一口氣:


  “可憐下父母心吧,畢竟……寂寞不寂寞,不是看身邊有多少人。不上話的人,身邊站多少也都是動物。而且,”景中秀複雜地道,“在他們眼裏,那些奴婢本來也算不上人。”


  楊夕走在景中秀的身後,腳步忽然頓了一頓,她有點想問王爺:

  那我們在你眼裏,是動物還是人?


  話間,四人終於進了世子的書房。譚文靖掏出銀子來打賞,四個轎夫果然沒要,還誠惶誠恐地跪下了。


  譚文靖春風滿麵地道:“教教我這是怎麽訓得?我家的仆役要都這麽自覺,那我可省老了錢了。”


  景中秀抬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道:“他們是太監。”


  譚文靖整個人一呆:“哈?”


  景中秀複雜地道:“去年宮裏又殺了一批在外麵置私宅的,嚇得各個王府公主府的太監也都怕了。”


  楊夕順著沒關的書房門,望著那四個離去的轎夫的背影,人高馬大的四個人,真的看不太出來。


  “要是我,我就想法跑了。”


  景中秀苦笑:“這個咱們想得到一樣。”


  楊、譚二人坐下,四個眉清目秀的婢女,邁著好像尺子量過的步子走進來,依次給填了茶水糕點。又不發出一點聲音地退出去。


  一句話還都沒上,景中秀就被叫出去了。


  逍遙王府旁枝的輩們,還有很多輪不上跟著去門口接邢銘的駕。這會兒聽是世子自個兒回來了,便有不少又趕過來拜山頭話兒。


  王爺是個不假辭色的人,然而世子卻是軟乎脾氣,那些惹了麻煩,或者有什麽需求,不敢求王爺的,一聽世子回來簡直是喜大普奔。


  景中秀直在外頭應付了足足兩個時辰,滿頭大汗地回來書房的時候,已是換過兩身衣服。這回的衣服穿得是雪青色,有品位多了,隻是腰身紮緊肩膀板正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景中秀一進書房就開始鬆頭發。


  “媽的,要不是怕我娘哭,老子早給他剪成短的了。”


  譚文靖好容易撈著機會,想要跟景中秀再八卦兩句侯門深似海的內幕。


  景中秀就抬起手來,“你等等,我還有一堆帖子要回。”


  “什麽帖子?”楊夕問。


  景中秀道:“就是逍遙王府世交的那些王孫公子,算是我這個身份的……朋友吧。大行風氣開放,不定還有些郡主姐什麽的。他們的身份不能直接上門,得先投帖子約時間。”


  譚文靖都等得毛起了,“不是,這事兒你讓管家幹不成麽?”


  景中秀道:“也成的。”


  但他還是自己一張一張看,然後一張一張親筆回的。


  景中秀這一回就回到了晚上華燈初上的時候。


  中間還有昆侖書院的盛京分部來辦過一回公事,多寶閣的嗯……大概得算間諜吧,鬼鬼祟祟地上門請了個安。


  譚文靖閑極無聊在書房裏睡了兩覺,醒來就得知景享進宮去告訴皇帝自己的世子回來了。結果皇帝以都是一家人為借口居然跟著回來了……


  “楊夕呢?”景中秀搖著譚文靖問,“景中寰把梁侍郎也給帶來了!”


  “誰?”臉上還掛著口水譚文靖一臉懵逼。


  “楊夕他親爹!”景中秀抓狂道:“媽噠,我本來想先私下帶楊夕和梁老頭子去驗驗血的!”


  譚文靖連連擺手,“不是,我是你剛那個景什麽,是誰?”


  “景中寰!大行王朝的皇帝陛下!我大堂哥!媽的,我從到大最怕看見他,丫比邢銘還能攪屎……”


  譚文靖沉默半晌:“你知道剛才,你在一句話裏完成了欺師滅祖悖上麽?”


  景中秀抓狂地道:“別特麽糾結我的用詞了,我堂哥是個神經病,快點把楊夕給找回來!他心血來潮花園裏給你‘偶遇’一個,你媳婦兒沒準就要變成他媳婦兒了!”


  譚文靖屁股冒煙地去找楊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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