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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挺好(二)

  楊夕等人一下馬車, 迎麵見到的是一大家子, 浩浩湯湯近百人前來迎接。


  逍遙王爺景享一頭白發, 高大挺拔, 站在人群的打頭很是顯眼。


  景王爺是個三十出頭的麵貌, 仍是年富力強的修士, 卻到底是帶了幾分已經隱約窺見了仙途末路的鬱色。


  逍遙王爺一動不動, 他身後就沒有一個人敢打晃。即便六七歲的娃娃被抱在懷裏,也知道自己捂著嘴巴,大眼睛滴溜溜地盯著馬車上下來的人。


  楊夕被這陣勢震了一下。


  不是沒見過這麽多人, 而是這隻是王爺例行回家而已,權貴人家也太正式了。


  景享的目光在車上下來的三人臉上掃過一圈,在楊夕臉上略停, 半點沒在意譚文靖, 最終對景中秀道:

  “邢帥呢?”


  景中秀剛要回答,譚文靖拽了他一把。


  “隨後就到, 最近的大事也是挺多的, 邢首座忙得很。”譚文靜。


  景享點零頭。


  不知是不是錯覺, 楊夕好像感覺到在場的大幾百人忽然集體鬆了一口氣。隻有景享負手而立的姿勢, 標槍般紋絲不動。


  一個衣著清雅素淡, 像是大家閨秀樣的年輕女人抽出了帕子,

  “哎呦,我的哥兒,你師父不回來你怎麽不早?這一大早兒給我們等的。”


  景享看了她一眼, 女人立刻乖順地轉換了話題。


  轉過身對著後麵揮了揮帕子:“都散了吧, 散了吧啊!世子自己帶朋友回來的,一會兒王爺叫吃飯我讓人去招呼你們。”


  楊夕湊頭問景中秀:“這誰?”


  景中秀也低聲道:“我阿姨。”


  楊夕對這個新鮮的用詞兒,琢磨了半:“你娘的姐妹?”


  景中秀:“……不是。”


  楊夕還是沒整明白這是誰,但是接下來她就懂了。因為那個年輕女人從身後拽出來一個姑娘,十三四,大眼白嫩雙環髻,要多萌有多萌,脆生生地喊了一聲:“大哥!”


  景中秀直接就遞出去一個紅包:“乖,買首飾。”


  楊夕微妙地站在景中秀背後:“妾就是妾麽,什麽叫阿姨……”


  景中秀卻像被雷到了似的:“我靠,你不要出來!”


  他穿過來二三十年了,還是對這個世界二奶養家裏這件事兒分外不適應。

  總是在王妃出現的場合,下意識想幫景享把巧夫人藏起來……


  是了,他這個媽叫巧夫人,景享沒有給她請封。理論上隻能算他爹的通房丫頭,因為生了個女兒,所以王府裏的人都叫她巧夫人。


  逍遙王府的千金給大哥見過禮之後,那些同住王府的旁親,姓景的不姓景的夥子姑娘們也紛紛來給景中秀行禮。有幾個看年紀也老大不的,但大約是輩分地,還給景中秀磕了頭。


  景中秀一臉被糊了屎的神情,同手同腳地把紅包遞出去。


  譚文靖在旁邊兒看著,覺得怪怪的。


  他原以為景中秀好脾氣,以至於王府裏下人都瞧不起他,甚至連帶著都敢當麵踩昆侖。


  但看他這些堂表兄弟,甚至是親妹妹,都還很敬重仰慕這個大哥的樣子。這才是對勁兒的,昆侖閻王的手段按得住下三百多間昆侖書院分院,沒道理按不住幾個王府下人。


  看來是就那老家夥刺兒頭,仗著跟過主子的爹就拿大裝諍臣,這種事在富貴人家也是有的。


  等到其他人紛紛給世子見過禮了依次散去,景中秀便走上前去拱手給景享和王妃拱手鞠了個躬。


  “兒子不孝,給父王母妃請安。”


  楊夕和譚文靖眼皮同時一跳。


  譚文靖低聲道:“這景家請安的順序有點不對吧,按理應該是秀秀先拜爹媽,然後別人再拜世子吧?”


  楊夕卻忽道:“景中秀跪過邢銘嗎?”


  “昂?”譚文靖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緩緩地嘶了一聲:“跪過吧……至少公開場合是跪過的吧,但是私下……”


  楊夕道:“從來沒有,是不是?他隻有各種儀式大殿的時候才象征性跪一下。”


  譚文靖很是不可思議地抬頭:“不是……沒發現哎?王爺膝蓋底下挺值錢呢?”


  楊夕搖搖頭:“你猜景中秀跪過他爹娘沒有?”


  譚文靖:“你什麽意思?”


  楊夕道:“我覺著,我知道為什麽逍遙王爺親近的下人不喜歡這個世子了。”


  “因為他不敬雙親?”譚文靖愣了半,也隻能想到這個。


  但是楊夕卻搖頭,目光望著前方,彎腰鞠躬,但是膝蓋筆直的景中秀。


  “王爺第一次見我,就沒避諱過他是異世來的。整個修真界,眾所周知是異世穿越的一共隻有兩個人,一個是百裏歡歌,一個是景中秀。我也是才剛剛意識到,王爺他挺剛啊……”

  逍遙王府的後院極大,二門子下車的地方距離逍遙王夫婦站的位置還有不短的距離。楊夕和譚文靖的對話,景享夫妻是聽不見的。


  景享神情看著景中秀,深沉地一點頭:


  “回來了。”


  景中秀軟軟地笑:“嗯,給父親母親帶了些禮物,在馬車裏。父親其實不必派白澤去接我,傳送陣離逍遙王府也沒多遠,我們走著,或者租個馬車就回來了。”


  一旁的王妃露出難忍的神情,欲言又止道:“那不像話……”


  景中秀沉默片刻,又笑:“昆侖沒有白澤,也沒有馬車。邢銘都是用腿走的,我怎的就不行?”


  王妃驀然捂住了胸口,臉色都白了白。


  相比逍遙王景享,景中秀其實長得更像王妃。


  細眉細眼的王妃,個子不算很高大,十分消瘦,兩個婢女一直穩穩扶著她的胳膊。書香門第的斯文氣蘊在目光裏,眉梢隱隱有些哀愁。


  乍一看很有氣質的貴婦,細看之下卻比景王爺更顯老。她是個凡人,即便臉上精雕細琢過的妝容,也已經掩藏不住皮膚的鬆弛和暗沉。


  景享一把攬住了王妃肩膀,目光越過景中秀的肩,往後掃了掃:


  “女的那個是梁夕?”


  景中秀應了一聲:“她現在叫楊夕,因為先前的經曆,實際年齡和骨齡不太一樣。”


  “我知道。”景享點點頭,神情平靜:“畢竟我也是修士,修真界的事兒我也沒有那麽落伍。”


  景中秀拱手應了聲:“是。”


  然後站在一起的三個人就完全沒話了。


  半晌,景享道:“去招待你的師兄弟吧,你娘身子不好,我送她回房。晚上的家宴記得來,世子回府,來的親友挺多的。”


  景中秀又應了一聲:“是。”


  “去吧。”景享。


  景中秀於是做了個揖,轉身走了。譚文靖這邊兒等了半,發現自己居然沒有被介紹給老王爺。三人換了車一路往景中秀的院子駛去,譚文靖悄聲問景中秀:


  “你平時管老王爺叫爹麽?”


  景中秀頓了頓,頭也沒回:“叫的。”


  楊夕躺在車上,拿本書蓋著臉:“你還不如不劍”


  景中秀的回應隻是一聲苦笑。

  有些事情,遠遠不是外人想得那樣簡單,在他還是個團子的時候真是無論如何都喝不下人奶。等到大一點兒,也實在是接受不了王公貴胄那種走哪兒身後都帶著數十饒尾巴,甚至男女在床頭辦事兒都有人在屋裏等著伺候。他想過自己大概,並不是接受不了多了一對父母,他可能隻是生的沒有富貴命,接受不了這輩子的身份。


  畢竟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王妃,曾經在他不喝奶的時候變著法兒的給他做湯,做粥。畢竟大行王朝的最強修士景享,曾經花十年時間,用指尖血喂出了被馴服的白澤給血脈相連的兒子當坐騎。等到景中秀上了昆侖,自己開始學馭獸的時候,才知道那有多疼。


  恰逢其會,恰逢其時,誰也不想是今這個結果。但不管怎麽,他覺得自己欠這輩子的父母一個兒子。他希望他們開心一點,願意把他們當幹爹幹娘,甚至彩衣娛親的事情也是幹過的。


  但效果……


  逍遙王妃一回到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就開始發抖。


  逍遙王爺景享扶著她,從桌上端了一碗尚熱的茶湯:“你緩緩,你身子不好,別激動……”


  王妃一把推開茶湯,咣當一聲砸在地上水花飛濺。


  “我身子不好是因為什麽?因為什麽?你聽見了麽?聽見了麽?他又那些東西。”王妃的臉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紅,整個人牙關都在哆嗦,“我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才會生了這麽個怪物?我造了什麽孽才嫁給你……”


  景享垂著眼睛,盯著地上流淌的茶湯。


  似乎想要開口什麽,最終還是什麽也沒有講。


  隻是道:“你休息,我去宮裏一趟。”


  著,他轉身就走了,直走到門邊,扶著門框回頭看了一眼。


  眼中閃過微不可查的一點黯淡。


  進宮的路上,景享沒有騎馬,他覺得自己今的精神頭不太好,還是坐車比較好。他把頭靠在車廂的廂壁上,望著車窗外繁華盛世一般熱鬧的京城。


  他已經是景氏的第三代逍遙王了。


  很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雖然是王爺,但因為逍遙王府曆代總是生出有靈根的孩子來。所以三妻四妾子孫滿堂是不要想的,有一個喜歡的女子,生一個繼承人,然後為了景氏王朝撐起一麵帝國的銅牆鐵壁,這就是他能擁有的最好的人生。


  修士是不能造反的。


  因為修士活得太長了,凡俗權力握在手上,就有可能變成第二個羽。這世界的規矩,就是修士不能當皇帝。


  不造反的王爺,又擁有漫長的生命和強大的武力,難免就要被皇權猜忌。當然他也可以選擇放棄這個王爺的身份,放棄世俗的權力,幹幹脆脆地去做一個修士。

  他其實是有過這個機會的。


  在景中秀之前,雲想遊之前,在景享自己還是個毛頭子的時候,邢銘問過他要不要拜到自己門下。


  他是真的很動心的。


  武將世家出身的大行青年,怎麽可能不崇拜傳中的軍神呢?

  何況那個軍神走下神壇,走到人麵前的時候,又是那麽的真實可親,一往無前。是真的想過就跟著他走了,去幹一場翻覆地的大事業。


  可他終究,舍不下這個大校


  景享也不清自己舍不下的是什麽。


  是人?


  是權?


  還是景家下?

  祖宗威名?


  他隻記得邢銘等了他一年,等了他兩年,終於等到身邊有了羽帝國出身的雲想遊。一樣的行伍出身,年輕銳意,聰明機敏。


  而他自己,則找到了一個心愛的凡人女子,由當時的皇帝欽定。


  成婚,襲爵,成了又一代被束縛在這片土地上的逍遙王。


  逍遙王從不逍遙,這世上就是有那麽一些修士,斬不斷凡塵俗世,一生掙紮於紅塵泥濘。


  而逍遙王府備受矚目的繼承人景中秀出生之後,景享的婚姻也變得泥濘起來。有一個生而知之的兒子,在外人看來簡直是上輩子花一千年修來的福氣。就連景享自己,最初也是帶著這樣一種驚喜的心情,迎接這個孩子的。


  可是養下來才知道,那個孩子花了多少年,才願意開口叫一聲父親。那個孩子又是花了多大精力,從會走路起就處心積慮地逃離逍遙王府。


  他不要花生糖,不要撥浪鼓,不穿虎頭鞋,甚至也不要弓馬,拒絕仆人伺候他穿衣起居,不肯讓親生母親抱他,硬要帶一個人魔混血的侍衛回府同吃同住。他很多旁人聽不懂的話,他發自內心地反感這個家。


  昔日知書達禮、溫柔體貼的王妃越來越神經質。


  甚至景享自己,在四下無饒深夜裏,也越來越久的徘徊在池塘邊。


  我大概是上輩子造了一千年的孽吧……


  景享沉默無言地坐在馬車裏,腰背挺直,想一杆被雪藏等待出鞘的槍。


  “王爺,宮門到了。”門外傳來車夫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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