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謙來到楊夕獨居的原子時, 隨身帶了一隊人和不少禮物。
仙靈宮重俗禮, 鹿皮、奠雁、納幣一樣都沒少。
楊夕當時正揉著袖子裏的一張紙條,
“從哪裏來, 到哪裏去。”
“每一個重啟的生命, 都是一次選擇的機會。每一次外來的靈魂, 都是一個意外的拐點。然而選擇和意外, 總是同時到來。”
“盒子從開封的一刻起,就再也關不上了,所以不必恐懼。”
五代昆侖掌門人留下的三條信息, 楊夕反複琢磨了千百遍,仍舊不得要領。承認了自己腦子大約不太夠使,卻還是時時拿出來想想。
她猜花掌門、夏長老、韓魔尊估計也差不多。
弟子們關於竊論道的記憶基本本抽空了。
高層裏麵也就隻有這幾人還記得。
若有一, 忽然從空中降下晃晃劫, 把其中一個給劈死了,那估摸著就是那個笨貨終於開了竅。
“從哪裏來, 到哪裏去……八師叔的經曆已經證明了, 十八層煉獄那個世界, 的確是哪兒進哪兒出的。”楊夕碎碎地念叨著, 可是真就隻是一個十八層煉獄麽?
五代掌門人隻留下這三條寶貴的信息, 理當都是世界的底層法則, 不會是某一處一時的特例。
楊夕抬起頭,隔窗望了望不遠處重新豎起來的藤,如今的昆侖山。一座座倒錐形的浮島在空中懸浮排列, 直達雲端。
“那是這世界人曾經的去處……”
難道也是我們的來處麽?那麽我們到底從哪裏來?
方少謙就在這時候敲響了門。
“楊夕, 我可以進來嗎?”
楊夕連忙把紙條揉回袖子裏,端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
聲音很平靜:“門沒鎖,我腿腳不好,就不給你開門了。”
方少謙走進來,看見楊夕的黑鐵麵具,神色一點都沒變。好像真是站在什麽美人兒麵前一樣,笑吟吟地道:
“仙靈宮方少謙,來向楊姑娘提親。不知生可有幸與姑娘白頭偕老?”
楊夕看了方少謙一眼,這位其實年過二百,在修真界都屬於青壯,不算是萌新了。但是他的皮膚依舊緊致,雙眼依舊明亮,黑發在腦後束起來,就像一條發亮的緞帶。
風華正茂呐。
楊夕在心裏默默地轉了一圈兒,然後覺得修仙真是個好事兒,唯有自己這仙修得像是個假的。
“方宮主讓你來的?”楊夕問。
“別得我好像是個隻會聽娘話的寶寶,我自己要來的。”方少謙不怎麽見外地坐到楊夕身邊兒,對楊夕下意識地閃了一下視而不見,“臨出門前我娘要把我腿打斷。”
楊夕抬眼皮撩了一眼窗外抬聘禮那些,白衣馬尾,在昆侖山下洗劍池看起來格外招搖。
“哦,那看來外麵那些,都是仙靈宮的叛徒了。”
方少謙被戳穿了也不惱,笑道:“你要答應了,他們就叛了。”
“不答應呢?”楊夕不置可否地問。
方少謙沒接這個話茬兒,方大少練達人心自然知道這話要是接下去,自己八成兒討不到好兒。
狀似隨意地抓起楊夕幹巴巴的爪子,神色坦誠地望著楊夕的麵具:“楊夕,我真的是自己要來跟你求親的。我娘是考慮了我在仙靈宮如今風評不好,難有作為,最終允了我的要求。當然,把我趕出來這事兒是做給旁人看的,但她心裏是認可你的。”
楊夕點點頭,又問:“因為五代墓葬,還是鬼神格?”
“你也不要把她想得就那麽功利。她或許會為了勝利枉顧兒女的性命,但還不至於為了利益,拿兒女的婚事做交易。”方少謙,“我了解她,她雖然有時候跋扈無情,但還挺要臉。”
楊夕沉默片刻:“那是為什麽?”
方少謙想了想:“大概就是覺得你不錯,不會把我帶歪了。刺雲之事後,我繼任仙靈高位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她也就對拿我聯姻不做期待了。”
“你剛還她不會拿兒女婚事做交易。”楊夕有點沒跟上思路。
方少謙一臉稀奇地反問:“聯姻怎麽能算交易?那是結盟好麽?”
楊夕好半晌之後,才找回了聲音:“哦”。
方少謙陪楊夕吃了一頓午飯。
飯菜都是適應老饒胃口,軟爛鹹鮮,方少謙吃了兩口就咽不下去了。他倒也沒有裝蒜,轉而拿起碗頗有興趣地喂楊夕。
當然遭到了拒絕!
“我還能拿得動筷子,方公子。”
“我是怕楊姑娘傷著手指頭。”
“……”
“啪嗒”一聲筷子砸在碗上,楊夕再好的涵養也終於崩潰了,以前怎麽沒發現方大少這麽惡趣?
“方少謙你到底是來幹嘛的,三句話之內你要是不清楚,信不信我立刻就劈了你?”楊夕扯著嗓子怒吼,怒氣蔓延出整整一條街。
方少謙:“提親……”
楊夕拄著拐杖回神去拔劍。
方少謙連忙拉住:“哎哎哎,你怎麽還是這脾氣,老胳膊老腿的要戒燥!好吧,好吧,我就是想幫幫你。”
楊夕怔了怔,回頭看向方少謙,“幫我?”
方少謙從背後把楊老太太抱在懷裏,聞見人五衰的老人身上,特有的陳腐味道,但他還是把這懷抱緊了緊。
“你寧願信我幫你,都不信我喜歡你?”
楊夕被方少謙抱得不太自在,但她忍著沒動。
不禮貌。
“也不是……那樣的,隻是我覺得你,就算喜歡誰也不至於付出背叛山門這麽大的代價來求親。”楊夕想了想,道,“我以前問師兄為什麽管你叫渣糕……”
方少謙的臉整個都歪了,被釋少陽氣得。
連忙伸手捂住了楊夕的嘴,準確是楊夕麵具的下半部分。
“行了行了,打住,得再透就傷感情了啊!”
楊夕“哦”了一聲,默默把“師兄因為你紅顏知己特別多,並且跟方掌門一般不打算成親”咽回了肚裏。
方少謙把楊夕扳過來,正麵對著自己。
花白的頭發從黑鐵麵具的側沿兒泄露出來,這真是個既不好看,也讓人提不起性致的造型。
“楊夕,我不想看見你這麽衰弱的樣子。”
老太太仰頭看著方少謙,她有點明白方少謙的意思了。
“劍斬心魔對你無效,苦修、服丹、閉關、生死境你都試過了。沒能進階,你甘心就這麽老死嗎?或者帶著鬼神格,縮進十八層煉獄裏再苟活個萬兒八年?
“楊夕,我都不甘心。你不該是這麽個下場,跟我一起在炎山秘境裏活下來的人,不該是這個下場。缺醫少藥的時候,跟全下為敵的時候,你我都挺過來了,怎麽能栽在區區……衰老上?”
楊夕看著他的眼睛,許久,直白地問:“你想跟我雙修?”
方少謙卻忽然咳了兩聲,
“那不是,我確實還有點喜歡你麽……但如果是你的話,我覺得我還是跟你成親比較好。鄭重一點。”
方少謙拉著楊夕幹裂粗糙的手,放到自己左胸口,無比真誠地直視著麵前的人:“楊夕,這世上唯有我知道你是多麽特別的一個人。我知道你骨子裏的東西,我珍惜它們。試試我吧,如果是別人,他們根本不懂得你的好。”
方少謙頓了頓,又自我嘲解地一笑,“我知道我這番話得挺怪的,但是我是真的,你信我。”
楊夕信。
就衝著方少謙看見她現在彎腰駝背,一脖子頸紋滿手老年斑的樣子,還敢自己下得去diao,楊夕就真的信。
“給我一個月時間,讓我好好想一想,行麽?”楊夕最終這樣答複他。
送走了方少謙。
楊夕挪回窗台前的軟榻上坐著,陽光灑在全身。
不管怎麽,方少謙的善意,令窗欞裏瀉進來的陽光都好像暖了一點。老寒腿都好像不是那麽的疼了……
可我為什麽,沒有立刻答應他呢?
我都快死了,他還年輕英俊,我不吃虧哎。
要是到死都沒摸過男人丁丁,這輩子才活得比較虧吧?
當初就應該,趁師兄年幼無知,直接按倒了上手摸一下。
唔,其實我還有機會摸衛明陽的。
現在是老太太了,都不好公開耍流氓了……
楊夕漫無邊際地想著,曬著太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方少謙從楊夕的院子裏出來,迎麵撞見了另外一隊提親的人。
為首的男人一身黑袍,暗色百鬼紋,其人相貌……倒是不難看,就是一雙眼睛戾氣橫生,下巴尖得也有點猴腮的意思。再加上目光不定,眼下青黑。
——專門靠臉騙姑娘的登徒子大概就是這樣了!
方少謙挺有自覺地上去擋駕,二人肩膀相貼,各自不太高胸望著對方。
“敢問尊駕……”方少謙一個揖還沒做完。
“方少謙?”對麵人顯然沒有跟他先禮後兵的意思。
方少謙壓了壓火氣:“正是。”
對麵的人邪氣一笑:“幽州鬼道,譚文靖。”
方少謙先還沒回過神,繼而猛地想起來:“你是,鬼道譚家剩下的那根獨苗兒?”
譚文靖此人,少年時就不是什麽講理的東西,如今年紀大了,又死了全家,整個人竟然越發的渾起來了。
“我方少謙,就憑你也敢跟人提親?除了有個好娘,你還有什麽呀?你那幾個滿城風雨的紅顏知己收拾幹淨了麽?”
方少謙眼一眯,也懶得再跟個渾人再來什麽先禮後兵。
“你以為楊夕在乎這個?”
譚氏以全家死絕的代價,在修真界換了起碼數百年哀榮。這幾百年裏,譚文靖隻要不是幹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絕沒人敢動他分毫。
“女人哪有不在乎的?” 譚文靖咧嘴一笑,拿他的尖下巴,比了比方少謙身後的那一串彩禮,“不然你為什麽被撅出來了?”
方少謙橫著邁了一步,半晌,低下頭來,湊在譚文靖耳邊道:
“就憑譚兄對女人這點理解,常被騙吧?”
譚文靖的臉頓時就青了。
方少謙的心情一下就好了!
“走走,咱們先找個客棧駐下,然後回來圍觀譚公子怎麽被人撅出來!”仙靈宮那幫偽君子一個一個笑得,可欠抽了。
所以譚文靖是帶著一腔怒火闖進楊夕的房間的。
“砰砰”兩聲,門板飛出去撞到對麵的牆上,譚文靖渾身冒著黑氣殺進來。
“楊夕!你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居然背著人私會白臉!”
楊老太太“咕咚”一聲從床上栽下來,摔得半站不起來。
躺在地上,望著眼前蹲著質問自己的,怒火中燒快要爆炸的男人,腦子裏就一個念頭
——這人是誰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