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孽鏡(十三)
接下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內, 葉清和親眼目睹了楊夕這個不起眼的修士, 對於赫赫上古殺神的“圍捕”。
楊夕並沒有大意, 采用什麽懾人心魄的新鮮花紋。
她用自己最熟悉的, 最簡單的閃耀著星辰的黑夜, 從四麵八方,圍堵“雲九章”。
因為蘇不言不能理解時間回溯的奧妙, 是以,“這一個”殺神並未具現出掌握時間的力量。
但他也並不需要。
獨特的劍意,超越合道的威能, 足以使他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凜冽的血『色』殺意,從空中劈斬下來。
“雲九章”無視四麵八方包圍而來的黑夜,向地麵落下一道滔劍意。
削薄的嘴角噙著那標誌『性』的涼薄笑意。
無論幻術來自何方,施展幻術的楊夕, 是離不開地麵的。
楊夕若躲, 必然離開現在戰力的地麵,放棄源源不斷供應她靈力的大地。
如此一來,幻術不攻自破。
楊夕不肯讓幻術破滅。
所以她沒躲。
楊夕抬起頭。
凝視著那一道劈麵而來的劍意,其中蘊含的殺機隔空散發著恐怖。
仿佛沿襲自洪荒亙古的蒼涼。
世事變遷, 緣起緣滅, 昆侖亡掉了五個版本, 修真界的反派從妖魔更新成了邪修。
唯有生死的輪回始終未變。
『潮』起『潮』落, 雲卷雲舒。
死亡恒存, 所有的幸存者, 都是世間的看客。
這是楊夕從那一道殺戮劍意中悟到的。
她有點明白,為什麽先輩們總與高手過招常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因為高手的一招一式之間,總有他對人生,對世情,甚至對於道的體悟。
這是無關修為的境界。
就像有高人手把手的隻給你看,瞧,世界是這個樣子。
然而楊夕卻並不甘心。
這種不甘心,極其原始,就像邢銘在幕之下的憋悶,就像花紹棠對冬眠『性』的抗拒。
就像時戰機不惜從遙遠的未來爬回來一死也要力挽狂瀾,救下、救蒼生、救他的經世門。就像陸百川寧願裹挾下大禍萬人唾罵也要攪翻飛升的定律。
這一點不甘心,屠滅了眾神,打碎霖府,斷絕了藤。
它來自於生而為饒最初,悄然藏在我們的身體裏。
是每一個有思想的獨立個體,從誕生到消亡,為她哭,為她笑,盡力生,甘願死的“磨饒妖精”。
莫名其妙,鬼使神差。
心裏就像長了草兒。
南疆十四州的楚哥以凡人之身謀刺修士,它讓蜀山邪派的媚老祖明明沒有仙根卻死皮賴臉地活著不肯死。
沒有人比算師一門更知道,妄窺機容易哏兒屁。
於是他們世世代代哏兒屁於練氣。
死靈法師一脈早猜出這道統不屬於這個世界。
可它延續了三千年沒斷,兢兢業業地為生態循環做催化劑。
蓬萊的草皮裙們,固守著早已被時代碾碎成粉末的信仰,咬碎了獠牙地苟延殘喘。
羽的中二王爺們,豁出了榮華富貴、身家『性』命,傾國之力謀求複辟。
昆侖滅亡了五代,經世門在聖歌裏『自殺』了幾千個掌門。
或善,或惡,亦正,亦邪,為福,為禍。
地方圓之內,但凡還剩下一個能喘氣兒的,都要生生不息地往死裏折騰。人類從曆史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人類根本不會從曆史裏學會任何教訓。
熊孩子不信邪,兔崽子不認命。
你、我、他的區別不過是,有的人做了,有的人還沒來得及去做。
而楊夕,她一直是肌肉多於腦髓,行動快過思考的類型。
腦殼後頭鼓個包,是以幾乎不能認同任何旁饒道。
觸之既死的血紅劍意,攜著雲九章所悟的“死亡永恒”之道劈麵而來。
相比閃電、明光之類以速度見長的劍意來並不快。
楊夕直視著它,好像看見了一縷輕薄的紅綃,不疾不徐地裹挾著死亡降臨。
楊夕整個下半身化為一截樹木,兩臂裹挾著深綠的青藤。
左眼眸中的離火,幽然彈動了一下。
以楊夕為中心寸草不生的那個“圓圈”,忽然爆發出奇詭而強勁的吸力。
明明沒有狂風大作,卻有什麽東西被楊夕吸走了。
殺意兜頭落下,楊夕麵上在殺意覆蓋之處,肉眼可見的浮上一層死氣。
然而幾乎是同時,身下的青藤中有源源不斷的綠『色』能量湧上來,眨眼就把楊夕的臉『色』補回了紅潤。
精道神通之下,稍微有點綠。
血『色』光影普蓋地而下,方圓十裏雞犬不留。
楊夕卻詭異地在這一片血『色』之中,綠意盎然的活著。
並且繼續施法。
東南西北上下,六個方向上的黑夜馬上就要合籠了。
“殺神”因為先前的無所顧忌,到此時已經避無可避。
“噫?”
空中的雲九章也動了動,心魔中演化出的殺神,似乎也因為楊夕這個“意外”而莫名驚詫。
目光穿過“黑夜”圖紋的匹練,終於落在楊夕“吸”出來的“圓圈”上。
那圓形的領域是什麽?
既有點像雲九章的殺戮劍意,又有點像花紹棠的極寒劍域。
葉清和望著空中雲九章麵無表情的臉,猜不出心魔是否也會影驚嚇”這種心理活動。
應該是不會吧,那隻是既定的一段動作,由人心恐懼、貪婪、欲望衍生出的怪物,沿著既定的劇情或者目的而行動。
它不會知道花紹棠的劍神域,也未必了解自己手下生成的殺戮劍意到底是悟了什麽道而得來。
擇人欲噬的圓環”領域緩緩『逼』近之時,葉清和伸出手指觸碰了一下邊緣。
一股隱然強大的吸力從指間傳來,粉白的指尖肉眼可見的失去血『色』,並幹癟蒼白下去,與先前那些被楊夕的“領域”覆蓋枯萎的植物並無任何分別。
而這整個過程中,葉清和甚至沒有感受到一點痛覺。
從尾骨到頭皮,貫穿整個脊椎的所雍毛』發一瞬間顫栗起來,黑『色』瞳仁流過一抹金『色』的煥彩,瞳孔忽然凝成一道細線。
整個人就像一隻驚得炸了『毛』的潑貓。
葉清和直接從靴子裏抽出匕首,削斷了這一截食指。
沒有花時間去止血,而是就著淌下來的血漿,血遁連開,眨眼間飛退出三十裏之外。
而那一截削斷的手指,在落地的過程中愈加幹癟下去,然後脆化成薄薄一片,最終跟那些枯萎的植物一般,化成了風中的一撮浮塵。
葉清和一手壓住斷指的指根,於血水滴答趾露』出後怕的神情。
楊夕怎麽會忽然使出與梧桐巨木一樣的賦神通?
當今下,精修高手稀有,聲名在外的就隻有一個梧桐。但這世上其他種族同修精道的還是多。
最常見的精道神通是“再生”,看起來效果相似,但那玩意是自身靈力重塑身體,絕對不包括長在地上這部分。此外還有花紹棠的“分裂”,一眨眼一百多個本體也是相當霸氣,但據這一門神通也是千百年來沒幾個練成,大部分走火入魔而死。而梧桐的這一門“寄生”,根本無人知道如何悟得,從何練起。
狸貓一族舉族潛入離幻,那還是百多年才發生的。
在那之前,它們是從十萬大山裏,被趕出來的。因為生而就有的,變來變去的能力,為妖族所忌。
再之前,弱蠢萌的狸貓族,是寄居在精修聖地——中央之森裏的。
精修膽,不像妖族那麽好鬥。草木化形之後,遠比妖獸聰明,不忌憚狸貓一族賦的變形。
梧桐有好生之德,庇護冠蓋之下的弱生靈。
那片陰雨綿綿的森林,才是狸貓族真正的故鄉。
中央之森的主人,精修梧桐,乃是當世公認的最強醫修,沒有之一。
梧桐不善戰,醫修之德統禦弱族類,鎮守大陸最豐饒的中央寶地,任憑世事變遷,朝代更迭,卻數萬年無人撼動。
憑的就是這一門賦神通——寄生。
所謂“寄生”,乃是從其它生物之中吸取生機為己用,逆向施展,又能把自身生機賦予其它活體。
可以隻要還沒死透魂魄離體,梧桐巨木一口仙氣兒吹過去,缺胳膊斷腿兒也能立馬跳起來。從這個角度講,當世最強醫修的評價,倒也沒錯。
而梧桐“寄生”又有不同,賦神通之下,何為地萬物之生機?靈力,熱度,活『性』,速度,皆可為地生生不息之機。梧桐巨木十萬年隻悟這一門神通,手握生死,號令地。
離神不過半步。
狸貓族長曾經親眼見過,梧桐神女揮手間救活一片幹涸枯萎的農田,草木生發,風調雨順,活得又豈止是草木?
中央之森方圓千裏的凡國,海晏河清,無爭於世,豐衣足食。其間寺廟何止千萬,神龕裏全都是隻麵目不同的梧桐娘娘。
就是這樣,梧桐先開始還不願意。
覺得浪費了供果香燭。直到發現寺廟裏的吃食,時常會偶然救活走投無路的乞丐、浪人和旅者。
才停止了孜孜不倦的親自現身,退還供果。
她是一位真有聖人品格的傲岸修士,卻不願受聖饒祭禮。
不是因為謙虛,而是因為浪費。
幾乎有點可愛的理由。
有時候葉清和都會恍然覺得,她也許真的是神女也不定?
仁慈,謙和,堅定,對生命抱持著格外的尊重。
世人皆梧桐醫術雖強,卻不善戰。
對於這種法,中央之森走出來的妖精鬼魅全都報以,嗤之以鼻的冷笑。
如果她想,她隨時可以是世間最恐怖強大的不死戰士。
所謂不善戰,不過因為她不願去磨練殺生的技巧。
即便代之以再光鮮的借口,所謂戰鬥,也不過是殺生的手段。
擅殺又有什麽光彩?
那隻能明你生存得十分艱難。
或者心地格外的險惡。
梧桐根脈,覆野千裏。
梧桐治下,是一片沒有殺戮的真正淨土。
教化之下,整個中央之森的妖精鬼怪,全都餐風飲『露』而活,吸日月精華而生。
所以葉清和是絕不會認錯的。
能克死者,唯有生。
能力戰雲九章殺戮之道的,合該是這位號稱生就好生之德的精修始祖的所悟之道。
然而……
遠處的楊夕已經成功把雲九章合圍在了六方幻術之鄭
葉清和望著這一切,臉上卻並無一絲慶幸,反而隱隱皆是,有什麽闖下了大禍的惶恐。
那是,兩百年前了吧……
那一,梧桐老祖忽然召集它們這些妖族長,空中風雨大作,電閃雷鳴,妖精們口口相傳:梧桐巨木要渡劫了,她老人家要是飛升了,我們怎麽辦呢?
蓮花池畔,白玉階旁。
神女輕聲長歎:
“我本以為,生為草木,僥幸化形,這一生不敢未造殺孽,然則撫育後輩,庇護弱,兢兢業業十萬載,至少當得起一句問心無愧。”
森林中央,是梧桐真身所在。並無草木與之爭鋒,是以夜空如墨,月光應得當世第一精修臉上,一片淒清的蒼白。
“卻不曾想,這世上哪有真正的問心無愧。”
“老祖宗,您要飛升了麽?”有那不懂事的妖,按捺不住的出聲詢問。
誰知梧桐卻笑了笑:“不,我不飛升。”靜了一靜,才定定望著一池夏荷,低聲補了句,“這世間唯有我,是不能飛升的。”
就在一眾妖悄悄竊喜,以為老祖留在此間,是為了庇佑眾生的時候,梧桐忽然又對它們:
“你們走吧,禽獸生而能行,帶上你們所有的同族,還有化形能走的精鬼,離開中央之森。從今往後,我護不住你們了……諸君保重。”
一群妖嚇得,噗通通跪倒一片。
這話兒要是一位妖修大能出來,隻怕妖們就要以為是自己犯了什麽錯兒,得罪死了人家,這是要被驅逐。
可精修不是這個脾氣。
別的精修大能沒見過,至少眼前這一位不是。
就有妖顫著聲音問:“中央之森,有大劫要發生了麽?”
神女的背後,妍白淡粉的桐花正是凋零之季,金黃『色』的卵形葉片紛紛揚揚飄落,應和著清風。
梧桐歎了口氣,不像是惆悵,更像是認清了現實,並已決斷。
“精道的大劫,十萬年前就已經開始了……”
當時的狸貓族長,還不能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直到貓妖的記憶融合了佛修的智慧,葉清和才漸漸有了些明悟。
中央之森,乃是整片大陸的正中心,是大陸上靈力最為充裕的土地。
精修們能占領這一片土地生存繁衍,完全是因為梧桐在修真界的輩分足夠高。
可中央之森除了梧桐之外,卻從未出現過第二個超凡入聖的大修。
精修乃是地道,僅次於道靈修的得獨厚。
可是十萬年來,精道的高手卻始終稀有,甚至還比不上以族群稀少而著稱的真魔。
十萬年前……
正是梧桐巨木,落地生根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