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孽鏡（十二）
楊夕抬起手，揮手間仿佛從袖中抽出一段黑夜, 而她就好像在這黑夜的掩護下, 衝向列人。
殺神也『露』出驚異的神情，然後退避。等那片突然出現的正常的黑夜落下, 層層疊疊的委頓落下，薄薄一層。
雲九章把它撿起來。
竟然是一片漆黑如墨的織錦，點綴著細碎的銀輝，仿若星辰。
躲在黑夜背後的人, 已經失去了蹤跡。
葉清和把自己藏得很好。
他躲在一座火山口裏，震驚地看著戰鬥的方向。
從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麽。
簡單點來講, 就是楊夕織了一片布，然後對著殺神的腦袋蒙了上去。
複雜點講，是楊夕用她製造出來的視覺效果，蒙蔽聊殺神。
葉清和整個人沉浸在震驚當中，甚至忘了逃跑。
此時換任何一個人目睹這奇妙的景象, 恐怕都不會比他更震驚。
他見過這樣的戰鬥。
這是他熟悉了幾百年的，離幻的戰鬥方式。
用幻術。
離幻萬年間崛起為修真界龐然巨物, 四首之中新銳程度僅次於昆侖。
它的戰鬥方式之新穎驚豔，可窺一斑。
無妄海上, 楊夕一戰成名。雖然不是什麽好名聲, 但葉清和當然是聽過, 楊夕是如何逆轉那一次的戰局。
覆蓋方圓百裏的大型幻術, 刷新了整個修真界神識高手們, 對於幻術極限覆蓋範圍的認知。
包括葉清和。
是的，在葉清和這個離幻出身的幻殺術高手看來，那鬼斧神工的織布技藝，無疑是一種幻術，新的流派。
流傳在修真界幻術流派，總量不下千百。
但究其原理，大體跑不脫三個方向。
其一，蒙蔽饒六識。
眼耳鼻舌身意，『色』聲香味觸法。再縝密冷靜的思考，也要依靠五感六識的信息輸入，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被淩遲的時候，感覺到的是被愛撫的酥|麻；穿腸□□入喉，卻品味出甘甜清冽的瓊漿。五感六識皆被蒙蔽，中招者人雖清醒，然所見所感，如在夢鄭
其二，直接欺騙饒大腦。
靈魂在虛假的世界裏流離，肉身仍在現世裏顛沛。相比前一種方式的中招者尚算清醒，此一種類型的幻術則是真實地在白日做夢，不知今夕何夕。
值得一提的是，最終導致離幻滅門的大藏光幻陣就是這一流。
其三，幹脆的製造假象。
跟前兩種流派相比，這一流幻術不是對著人去的，而是對著一塊地界兒，一個物件兒，或者一片空間。掩一層幻象在真實之上，『色』調，光影，氣味兒，甚至高手能把東西的質感也給你立在那。
此流派常見於布陣，偽裝，或者遮掩什麽寶物。
昆侖無『色』峰上那個迎客的大型幻陣，就是曆經兩代峰主，精心雕琢的兼具防禦和偽裝此類型幻陣。
這三大流派本無高下之分，端看時機，和用的人。
高手手中，無論用哪種幻術，都能讓你身在人間，魂在無間。
離幻以前，幻術高手偶爾曇花一現，鮮少成具規模。
因為神識難修，兼且普通修士化神期才能運用自如。
可誰家門派的規模能靠化神這麽高級的境界撐起來？
練氣，築基，凝脈，通竅，金丹，化神……
化神期還在修真界卡死九成九的金丹之後。
直到離幻的祖師爺，異想開地專門搜集賦神通者入道。
又占住了南疆十六州這塊民風淳樸，修者罕至的地方，專門幹起了唱戲的買賣。
哦不，官方法，是職業國師。
傾一國之力，供養一人。
離幻每一個弟子，都是這樣的待遇。即便南疆十六州再是窮山惡水，也總能供得人油光水滑了。當然，也因此他們的弟子千挑萬選，遠比另外四巨頭少得多。
更別當地稀薄的是靈氣，而離幻滿山都是神識修士。
神識相關的才地寶本就稀少，但南疆十六州並沒有比別處差。
如此賦異稟的資源整合，離幻才算是立住了。
還有一點，就是離幻鬥法真的很屌。
同境界仙靈宮完全不夠看，昆侖仗著劍修夠多，心智堅定，還能拚個五五開。
但修真界為什麽公認昆侖的戰力，從不提離幻呢？
很簡單，因為離幻修士，一身本事基於神識。目標隻能是人，至少也得有靈之物。
你給他一塊石頭……
他愁眉苦臉的，都不一定搬得動。
所以怪『潮』爆發，南海戰場一開，離幻瞬間就坐蠟了。
幻術對怪不好用。
南海抗怪，離幻不是不想上，它是上不起。
他們的弟子，遠比其他門派的弟子稀英金貴，而且培養一個也更加的耗費巨糜，不可再生資源也不為過。
但是在抗怪的戰場上，卻完全發揮不出優勢，隻能用基本的道法去拚命。
而離幻拋開幻殺術之外的道術和戰力水平……
看葉清和就知道了。
前元嬰修士，前離幻長老坐下大弟子，堂堂妖族一族族長！在昆侖遊次席的心魔裏麵對海怪的時候，他的甚至還不如景廢秀。
這個買賣，太不劃算了。
抗怪前線神馬的，他們上了，戰後揚名的肯定也沒他們份兒，但最後消耗最大的一定是他們。昆侖、仙靈犧牲一個弟子，不過損失百萬分之一。離幻總共才十幾萬人！
怪物一樣的“昆侖模式”，還能一邊打一邊源源不斷的補充生力軍，沒準一場仗打完了，他們外門弟子還能多上十幾萬——都是投效的散修。
仙靈宮的補充沒有那麽快，但降低一點標準，至多二三十年人才低穀，也能緩過這口氣。
可是離幻呢？
把神識修到比肩化神，可以任意施展幻術要多少年？
為一國國師，與一個君主達成相互取信要多少年？即便那是凡人。
方少謙一戰丟了仙靈宮內門半數才級的金丹，擱在仙靈宮，看在他媽的麵上，看在他自己是才的麵上，看在他對仙靈宮還有用的麵上，其他人隻是“頗有微詞”“排擠冷落”而已。
這要是在離幻，他就是門派的罪人，千刀萬剮了他全家都不為過！
當然了，離幻一直不肯正麵出戰，還有一個的潛在理由。就是他們壓根沒想到昆侖仙靈聯手還會輸。
經世門還有去裝裝樣子，裝裝樣子離幻當然也是肯的。
隻是他們想等戰事明了一點，弟子少死一點。
結果他們幾乎就被滅了……
畢竟一派之長又不會真的傻。
要是早知道海怪背後有蓬萊，抗怪聯盟最後能打得那麽慘，離幻就是拿他們金貴的弟子『性』命去填，那肯定也是要去的！
四巨頭哎，不什麽更高的地位，更高的責任，他們可是既得利益者！最不願意眼前的麻將桌崩盤的就有他們一個！
他們以為這是四巨頭之間，內部博弈的消耗戰。卻沒想到蓬萊下場，直接打成了生死存亡的背水一戰。
而離幻隻是稍一猶豫，竟然就被沒收了，入場的資格。
戰局有時候就是這個樣子，一招看錯，滿盤皆輸。
有資格站在最巔峰揣摩局勢的，有幾個是真正貪生怕死不敢賭命的？私藏不使勁兒隻是萬萬沒想到，己方竟然會輸，而中途叛變的，不過是事先料定了，敵人肯定要贏。
離幻不幸的兩次都看錯局勢，堂堂四巨頭如今流落成一個三流門派，到讓吃瓜群眾們喜聞樂見的旁觀了一回，什麽叫豪門的隕落。
閑話不多贅述，往事由它隨風。
總之一句話就是，離幻門派雖然倒了，但離幻的戰法還是很犀利的。
在葉清和看來，楊夕在無妄海上展現出來的戰術手段，那仿仿地仿空氣的神奇織錦，當歸屬於三大幻術類型中的第三種。
真實之上，製造一層假象。
葉清和第一次從留影球裏看到那一戰的記錄，就意識到了這種新戰法的價值。
不用法術，不用幻陣，不用神識之術，而是用法訣完成的幻術！布陣簡單，消耗低廉，集體作業導致的人才培訓便捷。
最逆的是這種形式的幻術，它居然不是一次『性』的，可以反複利用。它消耗極，一旦布成，無需任何消耗的可以持續維持相當久。
按楊夕當時的布置，它的施術者根本不需要多麽流『逼』的幻術高人，隻要有一個神識強大的織女主持，它可以隨著參與人數的遞增，布置出理論上無限大的幻術。
就是想把整片大陸都遮蓋起來也校
完全可以在大後方集結一群織女，織出所需的多種幻術，然後由戰鬥部隊按需求帶著出戰！
誠然，它的缺點和優勢一樣明顯，真實度不夠強，『迷』『惑』力不夠大，甚至隻能在一個平麵上呈現。
但這畢竟是一種極有意義的思路。
一種基於“製造”，而非“施展”的全新思路，一種啟蒙式的創新。
而思路一旦打開，未來幾百年，可以想見的靈酒、紙藝、調香……各種為“製造”而生的法訣，必將粉墨登場，帶給幻術這一古老道統全新的生機。
昆侖人偶師江如令，許多年來一直在各種法會道場中，孜孜不倦的堅稱法訣的優勢與獨到。
而楊夕剛好是江如令的學生。
雖然不是親傳弟子，但江如令固守人偶堂學生少得不到一個巴掌。連掛在人偶堂名下的雜役楚久都算上，兩次開山六十多年，一共三個半。
弟子少就意味著，能夠得到老師的親自指點。
不是開道場上大課。
而是手把手，一對一，麵對麵。
要這裏麵沒有任何聯係，葉清和是不信的。
誠然，修真界識貨的人，自不會隻有葉清和一個。
即便蓬萊點殺昆侖之後，幻術領域的強人幾乎被鏟平了整個金字塔的塔尖。
但這世間凡人類蹤跡所到之處，所謂傳承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一吹，便又是一茬青嫩的秧苗。
不要瞧修士們的野蠻生長。
從沒有什麽強大的道統會真正斷絕，除非它不再適應時代。
畢竟經世門的玄妙堂還在，畢竟還有昆侖無『色』峰一脈。昆侖更是在離幻崩盤後迅速拿下了葉清和為首的狸貓一族，仙靈宮先前不顯眼，出手更心黑，方沉魚直接把dang到穀底的離幻並入了附屬。
浪『蕩』在三巨頭陣營之外的，也總有那麽仨瓜倆棗兒的高手，和名不見經傳卻精習幻術的門派。
關於幻術新戰法的研究資料，相信早已擺上了“有識之士”的案頭。
葉清和不是沒有期待過，能夠親眼見到那驚豔的幻術再現。
但那不應該是現在。
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楊夕勢單力孤，麵對殺傷力巨大的上古殺神，生死一線的時候。
三個理由。
首先是靈力。
那一戰中，吞噬地般的織陣，直接耗空了羽雲氏僅剩的一點家底。才地寶，靈石法寶，抽空了靈力直接灰化而成的土層，狂風刮了一一夜才吹盡。
楊夕本人是沒有那麽多靈力的。
別楊夕，就是葉清和也沒有，邢銘白允浪也沒有，花紹棠那個級別或許能有，但是到了花紹棠這個級別，他還用得上幻術麽？
其次是速度。
楊夕的手速是很快，多年苦練技巧，一句人類當中翹出也不為過。但再快也是一人兩手，十根手指頭。
當時那一戰，羽可是雲集了數百位會幻絲訣的修士，共同幻化靈絲，真正由楊夕本人完成的，其實是把靈絲按照經緯織成錦緞的過程。
楊夕的作用誠然是不可取代的，修真界從來沒聽第二個人可以織出那種看起來活物一樣的花紋。光影、空間仿佛盡在其鄭
但那幾百個修士同樣不可取代啊，楊夕一個人就是把腳趾頭也算上，她也不可能一瞬間幻化出那麽多靈絲，靈絲少了，織布的速度就慢得多。
難道還能盤腿兒坐下來織它三三夜，跟敵人商量先休戰等一會兒？
最後是陣盤。
精細的織造，是需要陣盤做支撐的，這會很大程度上節約神識的消耗。就像計算的時候，有一個固定的機器，你隻需要思考注意關鍵的部分，機械重複的內容自有它幫你完成。
而當日那麽宏大的織陣，用到的陣盤數量同樣以百計。
不有多少個『操』縱者，單楊夕現在肯定沒有隨身攜帶著數百個陣盤。
總結歸納一下，那一戰楊夕的表現固然亮眼，但那終究是一個集體行為。
歸根結底，還是積累多年的羽雲氏，被昆侖係『逼』到絕境時的瀕死反撲。
時事造就了楊夕當時的驚豔。
葉清和是這樣想的。
所以無論功過，自詡冷靜的葉族長，並未太把楊夕本人作用看在眼鄭
可眼前看到的確定了，卻忽然讓葉清和有點不那麽確定了。
他看見楊夕雙腳分立，踏在焦黑的土地上。她的背後，衣衫下擺，活物一般鑽出一條青藤，沿著一側腿蜿蜒向下一直紮進地麵。
緊接著，楊夕向張開雙手，兩隻人類的手臂忽然仿佛崩潰了一般，關節處褪去皮膚的顏『色』，綠『色』藤蔓從肩頭、從手肘、從腕骨舒展開來，上百條青藤鞭子一樣淩空飛舞。
——簡單概括，楊夕看起來變成了一個觸手怪。
葉清和心頭一跳，他隱約意識到這麽多的藤蔓或許能成為楊夕多出來的那些手。
這是多少雙手？
五十？
還是一百？
可就算有這麽多手，難道她還真帶了這麽多陣盤嗎？
楊夕當然沒有帶那麽多陣盤。
但她本也不需要那麽多陣盤，她是有意識的選擇了這片石林，作為決戰的場地。
在上百條“手臂”的『操』縱下，數量龐大的靈絲飛向四麵八方的石柱，飛旋盤繞，纏繞過石柱，那絲線的盤繞已經有了隱約的章法，而那些絲線似乎又還不滿足，漫飛旋如織，把四周的火山、林木都納入其鄭
葉清和凜然：“這是……”
以地為織陣，萬物為紡車！
盤旋的靈絲自走出陣法的線條，萬物有靈，選取其中特殊的節點利用，理論上可以成陣。
這等經緯地的想象力，震得狸貓族長呆立當場，半沒能發出聲音。
那絕不是單有豪放的氣魄就能做到的！
並且這一瞬間的觀察和計算，對神識的要求程度，和相同規模的神識幻術比起來，隻高不低！
更別這種『操』作，對陣法的熟練，不，是陣法本身圖形的強記要求簡直令人發指。
難道？
她真能與殺神一戰？
胸腔裏那顆跳動的心髒，悄然澎湃起來。
葉清和緊緊盯著遠處的楊夕，目光中亮起奇異的光彩。
下意識抓住了身前的火山岩，力氣之大幾乎把掌下的岩石掰出細碎的粉末。
他認為的三個不可能，楊夕眼都不眨地克服了兩個。
那麽靈力呢？
靈力她要怎麽辦？
遠遠的，楊夕跺了一下腳。
不重。
卻仿佛打開了什麽不得聊開關。
在葉清和的感覺中，就好像地為之一靜。
從楊夕身體裏延伸出來，『插』|入地下的青藤好像忽然活了過來。
猙獰著扭動著，向地底的深處鑽去。
一股股綠『色』的，似靈力非靈力的波光，沿著青藤從地底的最深處被抽取出來，順著那共生於經脈中的梧桐藤蔓，注入楊夕的體內。
葉清和眼看著，地平麵上四有一圈波紋從楊夕腳下蔓延開來。
完美的圓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所過之處，炎山秘境本就伶仃稀落的草木，迅速枯萎，葉片的生命力幹涸成一頁薄薄的紙片，微風掃過，灰化成一撮仿佛燃燒殆盡的草木灰。
可是就連這微風也不曾被放過。掃過殘植的清風漸漸舒緩，慢慢濃稠，似乎是憊懶了，又似乎是死寂了，漸漸那空氣中的流動的活潑停下來，歸於安靜。
楊夕腳下蔓延開的，就仿佛是有什麽致命吸力的東西，混元的圓形，從平麵上散開，又輻『射』到空氣中去。
像一張開闔的巨口，輕輕吸氣，啃噬掉觸碰到的一切鮮活的生氣。
溫泉中活躍的上下對流漸漸安靜下來來，咕嘟咕嘟冒著的氣泡也仿佛被水的壓力擠癟，然後消失不見。
活火山口裏奔湧的『液』態岩流，漸漸凝固冷卻，由炙熱的紅退『色』成隱隱的赭石黑。
以楊夕為圓心輻『射』出去的圓環之內，地間活躍的一切力量，都仿佛被抽空了。
楊夕整個下半身木化成一段樹幹，深紮於大地上，抬起了眼眸。
漆黑的眼瞳深處，跳動了一下，又跳動了一下。
螢火般的一點微藍，點亮了。
燎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