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同門相殺(三)
一宿的噩夢,黏膩濕冷的井水, 折斷的指骨在眼前不停的搖晃。
楊夕四更就爬起來, 模模糊糊的想起一個,總是蹲在煤油燈下, 用本本計算攢出了幾條牛腿,幾塊磚頭的姑娘。
新港城特有的朦朧月色,沿著窗欞之間的縫隙爬進室內,像一條條融化的冰蛇。那種夜深人靜時常有的感覺又來了,深處偌大一個新港城中,住在錦繡坊柔軟的床鋪上。
她卻覺得,地之間仿佛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而今夜,更是安靜得半點聲音也沒櫻等等, 安靜?
錦繡坊織女的宿舍,是兩人一間。楊夕睡覺不講究,既沒掛簾子, 往日深夜裏醒來, 對麵姑娘睡覺時的磨牙聲總像鬧耗子一樣沒完沒了,然而今卻靜得……仿佛連呼吸都沒有了?
夢裏那種突如其來的巨大恐慌,驀然間撅住了咽喉。
楊夕翻身下床,幾步走到對麵的拔步床前,抬手掀開了簾子。
沒有人。
被褥淩亂的丟在床鋪上, 原本睡在這裏的姑娘似乎是被突然間叫走……或者拖走了。
伸手去摸那床鋪, 冰涼一片, 顯然主人已經離開了很久。
不要緊的, 這姑娘日常就是個磨蹭的,
興趣是茅房上得久了些呢?
然而站在茅房的門口,楊夕清清楚楚的看見,裏麵的任何一個蹲位上,都沒有人。
鬼使神差的,楊夕輕輕推開了隔壁織女的宿舍。
門聲“吱嘎――”輕響。
楊夕抬腳直接邁進去。
沒人。
兩張床鋪上的被子甚至都折疊得整整齊齊,好像主人壓根就沒有回來睡過。
楊夕這才開始真正的慌了,一間一間推開相鄰的宿舍,門板撞在牆壁上的回聲,在錦繡坊的院子裏越來越緊密的響起。
“咣當”“咣當”……
然而占地麵積偌大的一個錦繡坊,此時空曠得好像隻剩了楊夕一個人。
即便弄出了這麽大的動靜,都沒有一個人從宿舍裏探出頭來。
楊夕心懷莫大的驚恐,一腳踹開了坊主顏紅嬌的門,咣當一聲巨響。
“誰呀?大半夜的這麽不知道輕重!”顏紅嬌坐在一盞靈力燈下,衣裝整齊,她麵前的桌子上攤著一張雪白的絲帕。
隱約的燈光下,那絲帕上流動著銀色的祥雲。
而坊主顏紅嬌,在楊夕破門而入前,似乎就是一直對著這張帕子發呆。
楊夕見著了活人,那種夢裏帶出來的恐慌和壓抑感,終於如潮水般的褪了下去。
見到顏紅嬌滿臉不耐煩的樣子,並不像有什麽大事發生。
“宿舍裏……一個人都沒。”楊夕著,不禁掃了一眼桌上的絲帕。
那絲帕的質地極好,並不像是一個織女隨身用的。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真正織女織出來的經典作品,織女們自己常常是舍不得使的,花費那麽大的心力做出來的織品,誰不是拿去換了更急需的東西。畢竟織造是她們唯一的謀生手段,而織女隻是一種並不高級的工作。
“是閑王爺的手帕。”顏紅嬌淡淡的回答,“宿舍裏的其他人,去工坊裏給你織嫁衣去了,但是我沒打算幫忙。”
兩根纖細修長的手指,不耐的敲了敲桌麵,依稀手指側麵經年所生的老繭。
楊夕一頓,晃然終於明白了什麽:
“顏姐,你……”
“就是你想得那樣。”顏紅嬌漠然的看了楊夕一眼,指了指門外:“要找她們,你自己去工坊那邊吧。我這裏不歡迎你,”顏紅嬌頓了一頓,垂下眼睛,“至少今晚上不。”
楊夕於是道:“顏姐,我……”
顏紅嬌一抬手,一道掌風毫不溫柔,直接把楊夕送出了門。
兩扇木門咣當一聲在楊夕的臉前麵合上。
顏紅嬌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把你的嘴閉上吧,我也是有自尊的。我本事雖不如你,可也沒打算讓你來同情。”
楊夕直勾勾的盯著近在眼前的門,半晌沒出話來。
她並不同情……
那不是同情。
沿著走廊一路穿過宿舍,來到工坊間。
果然最大的一間織造工坊亮著,堇色與黃色相間的帳幔隨著夜風微微飄動,撩起的縫隙傳出裏麵的熱鬧的嬉笑聲。
“二妞明早起來,看見衣服也不知是什麽表情?”
“肯定是特別驚喜,特別感動,特別幸福……”
“拉倒吧,她那個性子,指不定還要嫌麻煩。你見過她穿黑色以外的顏色?”
“那一輩子就嫁一回人呢,
她現在不懂得。以後老了想起來肯定要後悔。”
“別管那麽多啦,反正咱們錦繡坊嫁出去的,就算是二妞,也得漂漂亮亮的出門!一切的反對意見都要被鎮壓。”
“對,她要是敢反抗老娘織了一晚上的衣服,老娘就跟絕交!”
“哈~切,好困呐。”
“再挺一挺,就快啦!”
楊夕抬頭看了看上朦朧的月,忽然覺得這一切分外荒謬。
明明是她成親的事情,可她卻總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楊夕沒有進去跟那些熱情的織女姐妹們打招呼,反而是轉身出了錦繡坊的大門,一路奔著羽軍隊的大營而去。
她要跟雲想閑談談。
就在楊夕前腳剛出錦繡坊的同時,有一群濕漉漉的黑衣水鬼,在無妄海邊靠近羽帝國的這一麵,無聲的上岸了。
這群人身無靈力,年紀大多在二十到四十之間,男性,身材精幹,目光犀利。一上岸便紛紛的從腰間解下牛皮包裹的長劍,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領頭的人看起來三十多歲,身材精實,目光犀利。明明容貌平凡得沒什麽特別之處,卻有一種格外不卑不亢氣質,使他在一群人中顯得很不同。
“邢首座,我們到了。”
微弱低沉的笑聲,從這個領頭人耳朵上懸掛的一隻耳塞裏傳出來。
“唷,疙瘩,比預想的快啊。”
“首座,這個我得插一嘴,他這絕不是表現積極,他是急著回家抱媳婦兒呢!”
“少廢話,子才,你那邊準備好了?”
“早兒好了,就等楚久這邊解決了偽裝部隊,我們這邊立刻跟進。八百劍修,兩百陣修,辰時以前推平新港城。”
“很好,那就請各位再多努力一點。早些回程,還能讓大夥兒都趕上五代墓葬的開啟,到時候我親自敬你們。”
“是!”
一直沒話的楚久,也低低的笑了:
“五代墓葬,對我的兄弟們沒用,倒是歲月催首座能不能多給一點?”
昆侖首座在通訊器裏隻回了一句話:“隻要能解決羽,管夠。”
這一夜正是十五,圓月在,星辰疏朗。新港城這幾個月來的象,都似有一層蒙蒙的薄霧,白還不太顯,到了夜裏便似乎每一夜都有些月黑風高的意味。
楊夕站在羽軍隊的大營門外,等了許久,才等到傳令兵通報完畢,雲想閑放下軍務獨自一人出營來。
“你找我?”
盡管夜已經很深了,但雲想閑似乎對楊夕的突然到訪並不意外,甚至還刻意打扮了一下。銀線滾邊兒的長衫白袍,頭發披散下來,鬆鬆的在右胸前垂了一束馬尾。這就很自然的遮住了他毀容的半邊臉龐。
有幾分隨意的英俊。
坐在一起喝酒不覺得,楊夕站在他麵前其實矮得有點多。
低下頭的時候,就隻能看到一個漆黑的腦瓜頂兒。
雲想閑看著想笑,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兩下。
楊夕卻剛好在這時候出了聲:“我覺得,我的比武招親你還是不要去吧。”
雲想閑唯一的一隻手僵在了空中:“為什麽?”
楊夕沒察覺頭頂的一切,隻是低著頭道:“你知道顏紅嬌對你有意嗎?”
雲想閑答得很幹脆:“我知道,但這不是理由。”
楊夕仍舊低著頭,抿著嘴唇沒話,兩手的十根指頭絞在了一起。
她不意外雲想閑的知道,畢竟這個男人看起來就比顏紅嬌和自己都聰明太多,她意外的是雲想閑這種無所謂的態度。
一個女人喜歡了他很久,甚至為了他留在一個地方。這並不是很輕很輕的一件事,可是從他嘴裏出來,就是很輕如鴻毛的。
楊夕甚至在想,如果是百裏閣主……如果是百裏歡歌的話,縱然是同樣的不肯回應,至少他會一聲謝謝,一聲不要在我身上耽誤時間,你值得更好的。
楊夕想:雲想閑或許是個好人,可是他也許隻對那麽特定的一些人好。並且,是用他自己覺得好的方式。
雲想閑見楊夕半晌沒有回答,聰明如他也好像感覺到了什麽,不由放緩了語氣:“楊夕,我的話起來可能難聽,但道理從來就是這樣。這世間但凡關乎感情,從來就沒有公平過,我是羽的王爺,對我有意的女人從來就不少,難道我能把自己掰成許多瓣賠給她們?兩情相悅從來都是一種很難得的偶然,沒意思就是沒意思,沒有誰應該因為愧疚或者同情,就勉強自己做些並不想的事。紅嬌是一個好下屬,我很欣賞她的才幹和忠誠,但是僅此而已。”
楊夕在這個時候,突然抬起了頭:“這就是我想的理由。”
雲想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楊夕兩隻眼睛的瞳仁黑漆漆的:“兩情相悅從來都是一種很難得的偶然,我不想因為感謝你,就勉強自己跟你成親。嗯……你是一個好王爺,愛民如子,我很敬佩您,但是僅此而已。”
雲想閑抬起的一隻手尚未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落下,就這麽怔在簾場。
夜風裏,他在臥室的鏡子前,用唯一的一隻手心梳起來的頭發,微微的散落了幾許,他今晚心翼翼,似乎終於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