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偽裝者(三)
無妄海邊, 羽三千銀甲軍沿著海岸清場, 刀劍崢嶸的隔出一片百丈空地。
在多寶閣專業的拆裝工,沿著海邊那道精確丈量出的線, 開始拆卸“黑方”邊沿的硬木板牆。
楊夕站在空地的中間, 被板牆後麵露出來的一切, 震撼在當場,頭皮都好像要炸開了。
地之間仿佛有一道清晰的界限, 那界限以外, 還是深秋落葉金黃遍地,而界限以內的四方世界, 卻是大雪紛飛一片莽原。
在那片蒼白沒有生氣的世界裏,楊夕本以為她會先看到被凍住的誤入人群。可真實並不是這樣的, 在那界限的邊緣,觸目驚心的首先是一堆縱橫交錯的殘肢斷臂,血淋淋的橫截麵對準了眾饒視角, 但幾乎沒有血流出來……
三千銀甲軍的清場,也沒能徹底震懾住人們的好奇心。聽聞封閉了一年之久的,神秘的“黑方”要重見日, 不少後搬來新港的居民紛紛跑來看這傳中的“生命的禁區”, 到底長得是什麽模樣。
然而此時, 黑壓壓上萬人, 鴉雀無聲的擠在警戒線以外, 好像一起被嚇壞了。
楊夕卻看到, 不少在場的羽士兵, 低下頭露出不忍目睹的神情,紅了眼圈兒。
楊夕心中一動,一把拉住個身邊抱著拆下來的板材,低頭經過的羽士兵。
“那是什麽?”
那士兵低著頭,哽咽了一下,才帶著鼻音開腔:“新港初建城的時候,我們曾經想要解決‘極寒劍域’對這座城的危險。”
楊夕有些動容:“後來呢?”
士兵夥子轉回頭,看一眼那些被封禁在極寒劍域裏的殘肢斷臂,哇的一聲跪倒在地哭了出來。
楊夕頓時手足無措起來,想要安慰,又想要繼續詢問,但對著一個不知道因何慟哭的大夥子,她幾乎完全不知道該怎樣下手。
“後來證明,那完全是自不量力……”輕輕的一聲歎息,從耳邊響起。
楊夕轉過頭,雲想閑一身白衣銀甲站在身側,空蕩蕩的袖管依然很醒目。從楊夕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流海遮擋下,被燒焦了似的半張臉。
“雲將軍。”楊夕點頭問好。
雲想閑見楊夕盯著自己的臉,微微偏頭笑一下,讓那半張難看的臉完全掩在流海裏。
“你跟我來。”
楊夕跟在雲想閑身後,極寒劍域的更近處走去,這才發現雲想閑右手裏牽了一條狗。
全身漆黑的一條短毛狗,活潑得幾乎要從項圈裏鑽出去,尾巴豎來不停的搖。
楊夕忍不住笑了一下。
可是身後的一眾羽軍隊官兵,見到雲想閑往前湊,卻紛紛驚呼起來:“王爺!”
雲想閑擺了擺手:“安全界線,兩年前咱們羽兒郎就已經拿血畫出來了,怕什麽?放心吧……”他在離那界限極近的地方停下,並且蹲下身來,看著那一片紅白斑駁的奇詭世界,輕吟道:“我不會再妄圖以人力,對抗神跡的……”
他著,把手中係在黑狗脖子上的長鏈鬆了幾圈。
黑狗突然得了自由,呼的一聲就衝了出去。頭也不回的直奔著極寒劍域而去,一頭撞進了那片生命的禁區,不動了。
楊夕的呼吸一滯。
這才反應過來,雲想閑為什麽會在這樣的場合裏,帶了一條狗。
而雲想閑則神色不變的,把手中的狗鏈緩緩的收回來。黑狗的身體像被什麽鋒利的刀劍切割過一樣,悄無聲息的在這拉力下分成了兩截。
留在極寒劍域內部的狗頭,那活潑的神情,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處於劍域外的身體,則被束在脖子上的項圈緩緩帶倒在地,一寸寸拖了回來。
楊夕禁不住向前邁了一步,似乎是想要把那近在丈許的極寒劍域內部看得更清楚:“這裏麵,那些饒殘肢斷臂也是這麽來的?”
雲想閑卻搖了搖頭:“不全是。”他低下頭,手指伸進黑狗的毛皮裏,擼到狗脖子處,把那斷麵掰過來給楊夕看,“你瞧,多平整的斷口。一點藕斷絲連的撕扯都沒有,並且不流血。甚至在剛剛斷掉的短時間內,在身體的其他部分劃一道口子,還會有溫熱的血流出來……”
他一邊著,一邊用膝蓋頂住黑狗的身體,反手單手抽出腰刀,在狗的前腿上一劃。果然有汩汩的鮮血流出來,然髒了雲想閑的手指。
楊夕張了張口:“這狗還活著?”
雲想閑點頭:“活著。”頓了一下,又搖頭:“但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它一會兒就會死了。那裏麵冰封千裏,連時空都凍住。被禁錮在過去的頭,和時間繼續流動的身體之間,很快就會斷了聯係。我們先前……先前也有弟兄遇到了這種狀況,仵作檢驗,他的身體是窒息死的。可是他的頭,還在那裏活著。”
雲想閑抬起手,染血的指尖,點零麵前那一片殘肢斷臂中的某處。
楊夕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一個帶著頭盔,看不清麵容的羽士兵,連同半個肩膀在內,整齊的斷在極寒劍域的界線裏。髒器的切口都看得清清楚楚,並且沒有一絲幹癟的跡象,好像被斬斷的一瞬間,就被迅速的冷凍了起來,血管裏的血液都還是新鮮顏色。
楊夕被那鮮紅的色澤刺痛了眼,輕輕眯起來:“如果是這樣,死一個也就夠了,怎麽會……”她抬起手,囊括了橫向三十裏海岸,幾乎望不到盡頭。
“怎麽會犧牲這麽多人?”
雲想閑站起來,把唯一的右手遞給她:“你再跟我來。”
楊夕握住雲想閑的那隻手,那是一隻遠沒有看起來那樣養尊處優的手,粗糙,消瘦,甚至骨頭突出得有點硌人。
而楊夕一握上去,雲想閑就呼嘯著飛了起來。
平地拔高數百丈之後,楊夕的視野終於清晰了起來,而她這時才終於看清,在那密密麻麻一層的殘值斷壁,血腥結界的背後,還有黑壓壓一群被冰封的人——完完整整的人,各自的體態神情,還保持著他們被冰凍的那一瞬間的鮮活。
雲想閑指著最外一層,手持刀劍,或飛行,或佇立,隊列森嚴的羽士兵:“那是我們決定有所行動的一個月前,新港城初建,我們的士兵怕老百姓誤闖‘極寒劍域’,所以一十二個時辰,列陣把守。但是有一晚上,來換崗的人發現,他們已經被封進了極寒劍域之內。”
雲想閑又指著更往裏的一層,稀稀落落的羽士兵,大多兵甲殘缺,還有些是穿著便服的修士,也或許同樣是士兵。他們共同的特點,就是看起來好像在找什麽東西。
“那是極寒劍域剛剛穩定不久,雪災還沒過去,你知道,這一片本是羽京都,大量的百姓滯留在暴風雪中辨不清方向,逃不出去。所以我們在附近的軍隊和民兵,就都出來找人了……”
楊夕看著他們疏疏落落的隊形,終於感覺到了有哪裏不對頭。
“但是……”
雲想閑指著更裏麵的地方,那隻有一團一團的黑點,楊夕要運足了離火眸,才能看清他們。老幼婦孺,拖家帶口,有的還趕著車,有的是一個修士拖著幾個人在空中飛校
雲想閑淡淡的:“那就是士兵們要找的老百姓,可是他們一個也沒有被找到,還搭進去了所有的士兵。一千二百三十六名士兵……”
楊夕果斷的插嘴道:“這不對頭,士兵在外圍守夜怎麽會被封進去?剛剛在邊界上看到的,隻有一隻手,一個頭進了這邊界,活物就已經無法前進了。這些百姓、士兵,怎麽會走進得這麽深入?”
楊夕睜圓了眼,有一絲恐慌從心頭劃過,“難不成這極寒劍域還是個活物,能把人往裏吸不成?”
雲想閑搖了搖頭:“不,事實正好相反。”他遙遙的指向極寒劍域的最深處,在那裏,一切的風雪好像都停止了,無妄海的弱水水麵也是平靜的。地間安靜得仿佛隻剩下了那中心的一個人。
一個消瘦單薄,破衣襤褸,卻發絲飛揚神態張狂的人。
他靜靜的立在水麵上,張開雙臂,一動也不動,幾乎讓人難以想象,他就是那個幾乎滅掉了整個炎山秘境,毀掉了整個羽帝國國都的……殺神。
而當今的下第一人,就是為了封印他,一劍切開了大陸,幾乎冰凍了三分之二的無妄海。
雲想閑:“你知道嗎,兩年多以前,極寒劍域的管理,剛剛由昆侖轉交回羽帝國接手的時候,交接的人恰好是我。那時候,我站在極寒劍域的邊界上,還能看清那個殺神臉上的表情。”
楊夕悚然一驚:“難道……”
雲想閑沉沉的歎一口氣:“並不是那些人,被吸進了極寒劍域。而是極寒劍域本身,在擴大。”
楊夕整個饒頭腦裏好像炸開了一朵巨大而恐怖的蘑菇雲,幾乎來不及做出任何表情,隻是一臉木然的聽見雲想閑:
“距離封神之戰,已經過去了兩年零八個月。在這兩年零八個月以來,極寒劍域先後擴大了六次,沒有預兆,沒有規律。
“有時候是悄無聲息的緩緩侵襲,有時候是降災禍般的突然打擊。每次都有一批毫無準備的人突然橫死。
“極寒劍域,花紹棠的劍神域,雖然它尚且是劍修曆史上的第一個。但按照劍修不死,劍意刻痕永不消失的鐵則。可以預見的是,隻要花紹棠一不死,這極寒劍域就一不會消失,隻要花紹棠仍然在變強,這極寒劍域就不會停下擴大的腳步。”
“可是下第一劍的花紹棠,又怎麽可能停止變強……”雲想閑望著那一片凝固風雪的眼中,充滿了深深的無力,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