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偽裝者(二)
漆黑一片的多寶閣大廳裏。
一束靜靜的白光從靈力探燈裏射出去。
光束的源頭, 握在百裏歡歌的手上, 巧的提燈似乎是專為他這個異界來的脆弱身體所造,裝上幾顆散碎的靈石, 就能用上很久。
而那光束的盡頭, 則在他的撥弄下, 仔細的沿著穹頂上血腥而震撼的織繪逡巡。那上麵的圖畫,讓百裏歡歌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 在一種叫作教堂的建築裏才能看見的彩繪, 受難,殉道, 災禍……
“空為什麽是土黃色的?這象征的是壓抑,還是愚昧?”百裏歡歌輕輕的問。
大廳的正中央,唯一一座高出平地的講台上。
楊夕跪坐在濃鬱的黑暗裏:“因為有沙子……很多的沙子……”
百裏歡歌頓了一頓, 回過頭去看楊夕的方向。他幾乎是個夜盲,從他的角度隻能看見高台那方向時不時竄起的一撮藍色火花——他知道, 那是姑娘的眼睛。
冰冷的白光, 逡巡過穹頂上最觸目驚心的血色裂口:“空中間的那一筆紅是什麽?世界的傷口?”
楊夕卻道:“空裂開了,它就是紅色的, 像會流出血來一樣。”
百裏歡歌默然了半晌, 冷質的音色在黑暗裏叮當作響:“裂……撤湍羽潰兵……飛升大劫……”
炎山秘境中發生過的一切, 早已隨著幸存者之口,傳遍了整個大陸。然而語言是多麽的蒼白無力, 百裏歡歌縱然閱遍了所有幸存者的口述記載, 卻仍然發現自己低估了, 慘烈這個詞可以包含的最高意境。
百裏歡歌手中的光柱,隨著他一個詞一個詞的念出來,依次點亮了血紅色的巨口、銀白色蝗蟲似的一團、和鮮亮妖異的紫色電網。
“所以,這上麵都是真實的,不是象征……”
楊夕的聲音隔了很久才響起,她:“我並不懂什麽叫象征。”
“當時的事情,你還記得多少?”
百裏歡歌望著他看不見的那一片漆黑。
楊曦同樣在黑暗中回視這個幾乎被外界神化聊多寶閣主,左眼中驀然閃出一簇藍色的火花。
“我不知道你的當時,是哪個當時。”
“炎山秘境。”百裏歡歌,“想起來了嗎?”
楊夕想了想,終於搖頭:“我不記得什麽秘境。我隻是……一旦想到沒有太陽的空,就會想起這些畫麵。”
“這些?”
“它們在我腦海裏是許多幅不同的畫麵,漫的沙暴,裂開的空,潰逃進來的人群……還有劫。”楊夕細細的眯起眼,神色間然的稚氣,仿佛一瞬間褪盡了,隻留一片生冷,“可我總覺得,它們應該是一起的。”
它們當然應該是一起的,那是同一場災難的,不同部分。
百裏歡歌下意識撥弄著探燈的開關,光柱遊弋,終指向了整幅穹頂織繡中,一眼望去的最大主體。
百裏歡歌見過邢銘,那道貌岸然的筆挺姿態,那指點江山的架勢,邢銘其人站在那裏,就是一副下人要麽傻要麽爛,隻有老子永遠正確的氣場——那副德行總是讓百裏歡歌忍不住想懟他,卻又在一些特定的時候,架不住惺惺相惜。
那個臉色蒼白的高瘦人影,織得很傳神。百裏歡歌隻消看一眼,就覺得膩歪得厲害,幾乎要辣到眼睛。
而旁邊那個,想必是決戰蓬萊時才重新出山的斷門薛無間了。
“這兩個人影呢?”百裏歡歌問,“他們跟什麽在一起?裂或者潰兵還是……”
“一直都在。”楊夕答道。
她在一片黑暗中仰起臉,穿透黑暗望著穹頂上冰冷白光照映下的兩個虛像,莊嚴、崇高、傲岸、揮斥方遒,談笑風生……
楊夕仿佛被刺痛了一般閉上眼,無法再直視那神一般的畫像。
百裏歡歌忽然懂了。這是所有幸存者都不曾清晰描述出來的感覺,如果昆侖真的曾經有過一個機會,可以救援那些被困的人群,可是最終卻選擇了犧牲他們的話,在這些被犧牲者的眼中,那還真是……
“……暗無日。”百裏歡歌短促的吸了一口氣。
隨後,多寶閣的大堂裏就變得一片靜謐。
黑暗中隻有百裏歡歌微弱的呼吸聲,而楊夕呢,一片純粹的黑暗之中存在感低得幾乎難以察覺。
正在此時,大廳裏的第三個人終於找到了□□話題的契機。
雲中子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害牙疼:“我,這一地活人二位是不打算管了,是麽?”
冰冷黯淡的白光貼著地麵亮起來,照出滿地昏睡的人,堆堆疊疊,毫無知覺。
雲中子蹲在牆角的開關處,齜牙咧嘴道:“我的媽呀,這看起來可真像屍橫遍野。”
楊夕冷不防的出聲:“不是我不想管,是我還捆著呢。”
雲中子:“噫?”
楊夕道:“別裝蒜,好像捆我這事兒不是你幹的一樣。”
雲中子指著楊夕:“噫!剛才你沒昏?”
楊夕道:“統共三個人醒著,你們連自己多寶閣的員工都沒放過。總不會是百裏閣主屈尊降貴親手捆得我?”
雲中子:“姑娘!你這麽較真兒是會沒朋友的!”
楊夕坦然道:“對著你,要朋友做什麽,我一個人就能把你打躺了。”
雲中子被噎住了半,轉頭嚎叫起來:“尼瑪老大!她太不可愛了!”
百裏歡歌愉快的笑起來,好像對自家愛將的吃癟十分喜聞樂見:
“放心吧,雲。不會因為這點事,就把他們滅口的。”
“……”雲中子。
老大你這樣,我感覺更不放心了啊……
卻見百裏歡歌直接從懷裏掏出一張發光的靈符撕開,對著一片黑暗的空中叫道:
“陸百川!”
那靈符工藝奇詭,竟是自負靈力於紙張上,凡人也可撕開即用。
扯開後一個漩渦般的黑洞在百裏歡歌麵前生成,倒卷的風把他一頭發絲卷得飛起。卻不知這等靈符,造價又是如何奢靡。
半晌,對麵響起仿佛從山洞裏傳來的空蕩聲音:“幹嘛?”
百裏歡歌道:“你們家朋友出事了,你快破碎虛空過來,把在場的人記憶全抹了!”
陸百川:“神經!”
百裏歡歌:“你來不來?”
陸百川:“不來!我跟她緣分已盡……”
百裏歡歌:“別扯淡!”
陸百川:“我有事。”
百裏歡歌:“什麽事?”
陸百川:“挖洞。”他一邊著,一邊黑洞那邊還傳來叮當一聲鑿石的聲響。
百裏歡歌從袖子裏掏出個盒子,直接把麵前的黑洞熄了。
不滿的道:“每次有事都跑路,跟這廢物結媒底有什麽用?虧得仙靈蓬萊先前也能忍得他。”
雲中子立刻跟上:“可不是。”
堂堂合道修士,被這二人嫌棄得,倒是一分錢都不值聊樣子。若被仙靈宮的人聽見,不氣得吐血才怪。
楊夕完全不知陸百川是哪頭鹹蒜,隻麵無表情的看著兩人:“我,能先把繩子給我解開嗎?手指捆得疼。”
雲中子摸著過去給楊夕解繩子。
楊夕:“你摸到我大腿了。”
雲中子:“抱歉……”
楊夕:“你再往上摸就是屁|股了。”
雲中子:“……你不覺得我很英俊麽?”
楊夕:“這跟你摸我屁股有什麽關係?”
“……”雲中子噎了半,沉默一下:“請回答我上麵的問題?”
楊夕轉過頭,離火眸下一切黑暗退散無蹤,眼中清晰的映出雲中子唇紅齒白的樣貌:“不覺得。”
雲中子:“你!你這丫頭長沒長眼睛?你知道什麽叫好看嗎?我告訴你排隊等我看一眼的姑娘分分鍾堵滿一條街。”
楊夕鬆了鬆被解開的手指,又揉了揉手腕,然後頭也不抬的指了指正前方:“他比你好看。”
雲中子聞言轉過身去,正對上多寶閣記錄大廳劍意記錄的登記台,如今這登記台基本是廢了。因為整個大陸上已經公認了一個事實——花紹棠以下無劍修。
然後雲中子在那台子上麵的牆壁上,看見了花紹棠的揮劍的畫像。
那真是,白衣白發,飄飄若仙,直似人之姿。
雲中子:“你不帶這麽比的……”
“好了,雲。把大門打開……”百裏歡歌立在門前,提著探燈打斷雲中子的自找侮辱,“我帶楊夕出個門。”
雲中子一驚:“老大,這一開門,外麵的人可就什麽都看見了!而且這屋裏一地活人沒人管,萬一醒了一個怎麽辦?”
百裏歡歌轉過頭,一臉莫名的看著他:“我們出去了,你看著啊?醒了就再敲暈一遍就是了。”
雲中子:“老大,你……”
百裏歡歌道:“隻是讓你開個門,沒讓你跟我走。年輕人,別那麽自作多情。”
雲中子悲憤得把一腔怨氣都發泄在了多寶閣的大門上。
楊夕揉著手腕,跟在百裏歡歌身後走下多寶閣的台階,大門在他們身後再一次閉合。突如其來的刺目光線,令楊夕有一瞬間的不適。
“去哪?”楊夕問。
百裏歡歌站在台階的最高一層,一手蒙著眼睛,等他那雙嬌氣的夜盲眼睛漸漸適應強光。
“羽軍營,找雲想希”百裏歡歌如是。
羽大營。
雲想閑一身戎裝,坐在百裏歡歌的對麵,身上錚錚血氣未盡,卻已經笑得眯起了眼。
“百裏閣主,終於想起閑了?”
百裏歡歌坐在誰家的椅子上,都跟坐在自己家一個樣,抿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又嫌棄的吐了:“多大歲數了還閑閑的,裝年輕我又不會給你便宜占。”
雲想閑接過副將遞過來的熱毛巾,擱在桌上蹭蹭手。而後便用手捏著,對百裏歡歌帶來的楊夕完全視而不見,一副十分沉得住氣的樣子。
“哥哥們活著的時候,我一直是希哥哥才走了幾年,還改不過來……”
百裏歡歌一揮手:“打住,別跟我這兒賣可憐,你上次求我給你想個,一次性解決‘黑方’的辦法,我今兒找著了,就是後麵你得跟著收拾一屁股麻煩。”
雲想閑立刻收起皮裏陽秋的模樣,亮起眼睛道:“什麽辦法?”
百裏歡歌回手一指楊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