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偽裝者(一)
百裏歡歌和雲中子一路踩著“河流”走進大廳, 黑壓壓一群人圍著中間的楊夕。
錦繡坊主顏紅嬌帶著一群衣衫淡彩、弱不勝衣的侄女們,耀武揚威的圍住了中間一身黑布麻衣的個子姑娘。顏紅嬌笑得臉都快歪了。
楊夕倒是沒甚得意神情, 正正經經的在一座原型平台上站著,腳下七八隻大箱子, 大多已經空了, 少數還盛著些零星的藍色石頭。
周圍鴉雀無聲, 隻有楊夕一個人在認真的講:“用水是織不出水的, 要用深淺、色澤不一的透明或者半透明材料,陽光底下曬, 才能有波光粼粼的水紋。紋路要有明有暗, 這樣從不同角度看過去波紋不一樣, 隻要人移動, 就會有水在流動的錯覺……”
四下裏鴉雀無聲, 這幾百人聚集的安靜,讓雲中子有點閑不住嘴。
“老大……她就這麽把秘訣都了?那顏老板也不攔著她?”
百裏歡歌歎息著搖搖頭:“無所謂秘訣,她就是把每一步都詳解出來著成書, 也沒人能學會。”
“為什麽?”
“因為神識。”百裏歡歌見雲中子似乎仍是不懂,笑著解釋:“神識足夠強大,才能有心力在絲線凝結的瞬間分清每一條絲線的去處,織出文理, 看出一條條發展的脈絡。正常人無法分心多用,不過橫豎交叉著按習慣織罷了, 就這……”
百裏歡歌用腳尖點零地上的水紋, 那瑩藍色的布料被他一踩, 紋路影影綽綽,好像有淺淺的水波蕩漾開去:“把咱們多寶閣的精算師找來,拿微積分算上半年,能算出一米的排線和布色。”
“嘶——”雲中子抽了一口氣,“微微……微積分到現在我還沒學會呢……”
百裏歡歌拿手指搖搖點零楊夕:“那現在就是個人型計算器啊……這個世界的人體會不到她剛才那兩句話的計算量有多大,隻以為那是賦,是感覺,可所有的賦和感覺都是潛意識運算出來的。”
雲中子想了想,悄悄壓低了聲音:“離幻那位……也不行?”
百裏歡歌一笑:“夏千紫麽,應該是算得出來。另外那些神識大能也都沒問題,但你指望這些家夥拿出三五年去練習一種隻能織布的法訣的熟練程度?”
雲中子:“額……”
百裏歡歌笑著搖頭:“再逆,它也頂多是裝飾品、日用品,少了實戰的價值,能有幾個神識高手去花費心力?”
雲中子點點頭。
然而就在百裏歡歌跟雲中子討論的時間裏,楊夕那邊卻又起了變故。原來是聽聞錦繡坊帶了個厲害的織女來砸場,新港城幾家自認有身份、有底氣的織坊都派了人前來觀看。這打探消息的嘍囉一看不得了,直接回門跟老大匯報,是那織女能的,山川河流飛禽走獸,無所不能織出來。報告裏的活靈活現,好像錦繡坊帶來這貨不是個織女,活生生一個造物主。
各家坊主也就紛紛的親自來看,行家的眼光自然是毒的。背後的技巧尚不能一眼看出來,但這河流、彩虹、遊魚分明就是利用光影的視覺假象,哪裏是什麽活物。
但來都來了,不順腳踩上錦繡坊一下,以後全城的生意不是要被她家包了?要知道那顏紅嬌本就把自己的織坊掛在羽軍隊的名下,每年拿了大量的軍品訂單。
便有人不陰不陽的開口:“這位姐姐織出來的布,的確是唬得人一愣一愣的。就是不知,這水呀,魚呀,到底有什麽用處?人穿衣服是為了看出來穿了,還真能穿條河在身上?頂條活魚在帽子上?”
話一完,自覺得挺幽默,幾個與錦繡坊不睦的坊主便嘻嘻哈哈的笑著捧場。
顏紅嬌聽了這話就想上去撕,楊夕卻一把扯住了她。
“算了,其實我也覺得沒用。才隻是織了翰墨緞來賣。”
顏紅嬌看著楊夕那個淡定的死相,就覺得恨鐵不成鋼,伸出兩根尖尖的指頭戳到楊夕頭上:“那是你傻!”
楊夕:“……”
有點不開心。
顏紅嬌回過頭來,帕子一甩,水蛇腰一掐,這潑婦的架勢就先擺好了。
“喲~,誰這織女就隻是裁衣服的了,那我們也可以做……”顏紅嬌眼珠子滴溜一轉,“室內裝飾嘛!”
顏紅嬌眼尖的看見人後的百裏歡歌,立刻掐著一段水蛇腰叫起來:“百裏閣主!你看咱們錦繡坊給多寶閣鋪的地毯好看不好看?”
雲中子痛苦的捂住了臉,這女人也忒臉皮厚,明明就是來砸場子的,到好意思叫多寶閣幫忙下台階兒?
百裏歡歌卻隻微微一笑:“好看得很。”
顏紅嬌:“既然閣主覺得好看,那不如給出個價錢把這地毯買下來?”
眾所周知,如今新大陸發展得十分蓬勃,每個段時間就有新鮮玩意兒麵試。
買賣之間爭執難免,然而一旦多寶閣出了多少錢收購,這玩意兒的價錢以後就必然不會更低。畢竟,低於這個價就有遍布羽全境的多寶閣門市兜著底呢。
所以百裏歡歌其人在羽帝國的價值,一字千金也不為過……
顏紅嬌這一公開問價,現場的氣氛都安靜了。
百裏歡歌笑笑,垂下眼皮輕輕的咳嗽兩聲,搖搖手。
其實他並不太喜歡這樣被缺麵點名,受人矚目。所以才常常深居簡出,捧出個雲中子站在台前。但既然被人認出來了,還要躲閃就未免失之大氣。
他以凡人之身活了三千年,心境的洗練,甚至遠超同齡的修士。畢竟,他從來也不閉關,不闖秘境,一生時間都用來觀察了世間百態。
他還不至於跟一個開繡坊的女子去計較,隻是……若是因為他不計較,就人人都來這樣蹬鼻子上臉,多寶閣在羽帝國的牌子難免就砸了。而他十分需要多寶閣在羽帝國的話語權。
百裏歡歌笑笑:“整個羽都知道,百裏命不久矣,窮得就剩下錢了。錢賺來就是為了花的,為了個新鮮,為了個高興,百裏沒有舍不得的。隻是……要我把錢花出去,這位姑娘總不能把東西隻賣我半件。”
顏紅嬌眉一揚,鼻一皺:“半件?”
百裏歡歌從袖子裏滾出兩顆墨玉色的老人球來,攥在手裏啪啪打轉,笑而不語。
在場有懂行的玉石商人驚呼起來:“極北冰原的他山玉……”
一旁的雲中子忽然笑了,機靈的替自己老板把話接上:
“顏坊主你看,這一條河,滿地水的地毯,的確是讓人驚豔的。可這大廳四壁都還是磚石結構,未免看起來像被水淹了……所以我們閣主的意思是,錦繡坊要是能把這整個大廳都裝成這般返璞歸真的自然格調,我們多寶閣就把這裝潢一起買下來。否則的話,這條淹了多寶閣大堂的河,我們的員工難免還要廢力拆掉。”
顏紅嬌舒緩了眉眼,手臂揚起來:“這有何難……”
卻被楊夕一把按住了手:“不校”
顏紅嬌一愣:“什麽不行?”
楊夕道:“整個大堂都裝起來,做不到。廊柱可以覆成巨木,牆壁可以織成懸崖,但是棚頂辦不到。”
“你是?”
楊夕:“太陽,是織不出來的。”
顏紅嬌立刻悟了,那麽高遠、遼闊,不可直視的東西,怎麽可能從一塊布麵上呈現出來。不及多想,卻又聽楊夕細的憋回去一句:“除非……”
顏紅嬌迫不及待的想提高錦繡坊的名聲,想贏下這一場,一把抓住楊夕的手腕,並不肯放過半點可能。
“除非什麽?”
楊夕的神色裏古怪又帶著一點迷惘,聲如蚊呐:“我好像見過一次,沒有太陽的空。可我不確定那適不適合做大廳的頂,它好像太詭異了……”
顏紅嬌抓到救星一樣抓住了楊夕的胳膊:“二丫!祖宗!你管他合不合適?橫豎你織出來他就要買,他隻自然風格,又沒讓顧客心曠神怡,賓至如歸,自動掏錢之類的!”
楊夕想了想,終於道:“好吧。”
一箱又一箱的礦石、植物被搬到楊夕的腳下擺好,顏紅嬌雙手合十,祈禱似的看著楊夕。
而楊夕呢,她盤膝在一座剛剛繪製好的聚靈陣中心坐下來,雙手搭在膝蓋上,抬頭仰望著多寶閣記錄大廳,那寬闊的穹頂。
楊夕此刻的神情,遠比之前隨手織就河流彩虹的時候,多了幾分凝重。
那個徘徊在記憶深處的,裂開的血紅色空,讓她本能的感覺到……恐懼,和悲傷。
楊夕最先起線的,是一層淺藍裹挾著土黃的顏色,幾大箱子礦石好似楊夕把手往裏一探,就瞬間消失,漫絲線在空中不大緊密的縱橫交錯,隱隱成就一幅黃沙漫的的景象。
而中部的位置則被保留下來,空空一片的地方被填充了足足三箱一種叫血瓔珞的礦石。殷紅的血色在空的正中,仿佛濃得要滴出來。
人群中漸漸響起竊竊私語。
“她這是在織什麽?沙塵暴麽?”
“我怎麽瞧著不像啊,我覺得像是裂開了啊?”
“我覺得……那有點像被誰砍了個口子,砍出血了。”
“怪嚇饒……”
那一道仿佛血盆大口的深紅色裂縫漸漸在空中成型,那紅色絲線的運用卻還沒完,星星點點的紅色在裂口的一側被填上,仿佛濺裂開來的血跡。
繼而是黑色,隱隱約約朦朦朧朧的兩個巨大的人影,腰懸佩劍,各自站在血紅裂口的一邊。那兩人一高一矮,一個麵色雪白,一個頭戴帷帽。
他們姿態隨意又舒展,指點江山,又似乎在閑談論道,與整個空壓抑的昏黃,以及那猙獰的血色裂縫,極不協調。
雲中子也有點穩不住了。
“老大,這姑娘織的是什麽東西,那兩個是人嗎?”
許久沒聽見應聲,回頭去看,卻見百裏歡歌露出一臉鄭重的神色,雙眼中隱隱有驚意。
雲中子從沒想過這世上還能有什麽事情,能讓凡人之身賴在陽間3000年不肯死的百裏老大吃驚。
他自己明明就比所有奇跡都更驚人多了。
“老大?”雲中子有些惶惶的道。
百裏歡歌猛然回神:“雲,去攔住那個丫頭別織下去了!就這玩意我出十顆九品靈石買了。”
雲中子整個人都傻了,一顆九品靈石足夠把整個錦繡坊都買下了!
百裏歡歌卻厲聲道:“快去!”
雲中子一身修為皆在身法上,打起架來是個軟腳下,然而人群中一步跨到楊夕麵前,卻是能夠不惹任何人注意。
他一把扣住楊夕的肩膀:“別織了,我們閣主買了!”
“太好了!”顏紅嬌拍著巴掌得意。
然而楊夕卻絲毫也不為所動,她仰著頭,望著頂那一片絲線匯成的畫卷。一隻手伸進裝滿白銀的箱子裏,另一隻伸進一種紫色的晶石鄭
她整個饒心神都好像被那畫麵吸引到一個不可自拔的境地裏。
紫色晶石抽出的絲線,在空的一側漸漸排開。一道道蜿蜒如毒舌,卻有鋒利的拐角。
“嘶——那是劫?”
“飛升大劫!是飛升大劫!”
而那白銀抽成的絲線,則在血紅裂口的一端,那先前鋪排了斑斑血點的一側,隱隱勾勒一圈圈白霧的形狀。隨著白霧漸漸清晰,先前黑絲、血點都好像找回了自己靈魂的形狀。
隱隱可見染血的衣衫、銀色的羽紋、淩亂的發絲……
還有那一團人影之中,最正中九重華蓋之下,一坐漸漸成型的金色戰車。
——羽帝國現在已經取締的,曾經也是僅有一架的戰車。
“那是羽的……”有人驚呼失聲。
百裏歡歌的聲音忽然冷厲的響起來:“熄燈!”
刷的一下,大廳正門突然從兩側鎖死。
整座多寶閣總部所有的靈力燈,驟然同時熄滅。
一片絕對的黑暗中,雲中子趴在多寶閣靈力總閘的開關前,喘著粗氣摸了一把汗水。
“媽的,”他氣喘籲籲的,“這下連我都看出來了,還有幾個看不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