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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絕路(七)

  每一個離開的仙靈宮弟子,走過方沉魚身邊,必然拜倒,給她磕一個頭。


  方沉魚卻並未多看一眼,聲音蕭索:“可有一件事,我這個掌門,還是了算的。棄我去者,不是仙靈。自今日起,對麵之人,皆逐出我仙靈山門,不再是我仙靈弟子,永不複入!”


  一聲悲嚎響起:“掌門——”


  一個已經走到對麵的弟子,忽然跪倒在地,任旁人如何扶,也都站不起來。


  一個連一個,情緒這東西似乎是極容易傳染,走到路百川身後的仙靈弟子,全都伏跪在地泣不成聲。


  哭嚎聲響成一片,回蕩在雲頭。可是,並沒有人走回來。


  方沉魚微笑:“仙靈宮的規矩,對自請離宮的弟子總要一聲‘願你來日不悔。’可今時今日,我實實在不出這樣話來。如果可能,我隻希望你們將來有一,時時刻刻,日日年年,想起今時今日便悔不當初,吃不下,睡不好,無論如何都不展歡顏。那就明,我們贏了。”


  方沉魚點點頭,盡量得體的道:“各自珍重吧。”


  陸百川不語,隻是把頭又重新轉回邢銘身上。


  “陸前輩,我就不用問了吧。”邢銘十分刻薄的,連稱呼都給換了,“邢銘是人。即便死過,也成不了雞犬。”


  陸百川抬手,“先別急著拒絕

  。”他沉聲道:“帶上來。”


  路百川的身後,點擎蒼、煉屍門紛紛往兩邊退開,一輛車從中間的空地被推出來。


  邢銘的鋼板麵孔,終於崩不住了:“想遊?!”


  雲想遊被鎖著琵琶骨,由兩個人壓著跪在那輛車上。看得出來,為了讓他能夠見人,抓他的人已經把他好好拾掇過一番,至少他衣服上並沒有什麽血跡,臉上也並沒有傷口。


  他抬起頭,對著邢銘笑。


  邢銘一眼就看出了雲想遊拿劍的右手經脈被毀,劍府已碎。


  雲想遊沒有話。


  於是邢銘就知道,他已經不能話了。


  果然,他在雲想遊咧開的口中,看到了舌尖上的禁製。


  殷頌看見雲想遊也是一驚。


  這位昆侖戰部次席他頗為熟悉,基本就是昆侖邢首座的複印版,兩麵三刀,精明世故,心狠手黑,百無禁忌。


  活脫脫就是一個晚生了三百年,並且沒受過挫的殘劍。


  邢銘偶爾還有自持身份不好做的事情。這位雲大公子渾得,甚至幹過糾集八位昆侖次席,把詭穀築基期弟子堵在巷裏狠揍的沒品事件。

  並且這位雲次席比邢銘多點了一個‘招待見’的技能。


  邢銘是個無利不起早的,用得著你的時候勾肩搭背就差給你捧成星星,用不著你的時候,連裝都懶得裝一裝。雲想遊卻能前腳剛把你坑的有苦難言,後腳就讓你哭笑不得的跟他坐在一張桌上喝酒——詳情參見昆侖釋少陽和詭穀那位被他狠揍過的築基弟子。


  殷頌撚著胡須,為了策反,陸百川先是對眾人曉之以理,而後又對苦禪師誘之以利,剛對仙靈宮那是動之以情,如今這是要對昆侖……挾之以威?

  經世門蘇不笑站在陸百川身後和殷頌對視了一眼,重重點頭。


  定是這樣。


  要換了別人,殷頌真不擔心視人命如柴草的昆侖邢首座就這樣投粒

  可邢銘對雲想遊的愛重,他是看在眼裏的。


  人前沒見過半分偏袒,人後……殷頌甚至撞見過邢銘一邊兒給戰部開會,一邊親手給雲想遊補褲子。雲想遊就穿個襯褲坐在旁邊兒等。滿屋子戰部都是習以為常的模樣,隻有殷頌一人被雷得外焦裏嫩,魂飛九。


  殷穀主首先是從沒見過補褲子的修士,對昆侖的窮逼程度有了更深一步的認知。


  其次邢首座用的那不是幻絲訣,就是真的撐個線框子,一針一線在那縫。


  你媽雞啊,劍修一雙殺人如麻的手上拈著一根繡花針,那真是人能承受場景的麽?


  邢銘居然還特淡定問他:有事麽?


  殷穀主玉樹臨風的站那當了機


  。


  沒事,就是為了心髒著想,老子好想跟昆侖絕交。


  已經三百年沒生過病的殷穀主,回來就長了一顆老大的針眼。半個月都沒消……


  殷頌手裏抽出一根針灸用的銀針,決定如果邢銘有半點要投敵的意思,就對著心口膻中穴給他來一下。


  沒準兒還能把心眼治成好的!


  陸百川看著邢銘:“你救他麽?”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他可是雲家的。”


  邢銘定定看著雲想遊,似乎是在思考。


  陸百川撥轉手上的輪回池碎片,靈光如水,悠悠蕩開。


  “這是個殘破的世界,隨處可見的災大劫。昆侖曆代掌門以身應劫,不過是令它苟延殘喘罷了。邢銘,你很聰明,蛛絲馬跡便能猜出我是轉生之人。可人再怎麽有震世之奇謀,也拗不過惶惶道,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犯我者盡誅其族。”陸百川停頓了一下,眸色沉凝,

  “輪回池……百萬年前,有人為脫超脫輪回,罔顧意將其擊碎。從那一起,我等修士就都被道劃在了‘盡誅其族’的範圍之內。百萬年掙紮,災禍卻從沒有停止過。”


  “你願意為別人闖下的災禍,用自己和身後的昆侖弟子去填坑麽?”陸百川深深看著他,“如果你不願意,我給你一個理由。”


  他指了指雲想遊的方向,“雲家,你得罪不起。放你身後昆侖跟我走,如仙靈宮一樣,我不與你為難。”


  邢銘直直盯著雲想遊,就像那本來是鑲在他眼眶裏的一顆珠子,巴巴的看看就能給裝回去。


  “不必了。”他。


  “我自己的人,自己清楚。你就是出花來也不會有一個昆侖戰部跟你走!至於雲想遊……”


  邢銘不顧胸口上一杆長.槍掙紮著往起站,心口處活生生被撕裂出一道豎長的裂口,黑血橫流。


  幾乎透著光,能看見亮。


  “我昆侖戰部雲次席多麽驕傲,這世上沒有人能活捉雲想遊!他活著被你們抓到這裏,隻是因為他覺得這樣見到我最快。”邢銘的目光漸漸放空,沒有了一絲情緒,“他出現在這裏隻是為了告訴我,羽帝國雲家,叛了!”


  雲想遊被兩個人壓著跪在地上,卻抬起頭來仰而笑。雖然他笑不出聲音,但人人能從那狂放的姿態裏看出他心中的快意。


  人生在世,有個人如此了解你,不用你一言一語,就知道你一行一動。知道你的品行,明白你的驕傲,並為你的狠辣而自豪,因為他跟你一樣狠辣。


  夫複何求?死而無憾!

  殷頌仿佛猛然驚醒。


  怪不得,怪不得,修士之中擅權謀的不少,懂排兵的卻真不多。修士爭鬥多是三個兩個聚在一起死磕,十個二十個就算大戰了。


  若非如此,抗怪聯盟的算的也輪不上昆侖殘劍

  。


  論資排輩仙靈宮可要在昆侖的前頭。


  然一日之內,北部雪山、各大門派,諸多秘境,紛紛傳來求援的消息,旁人或許開始質疑殘劍的本事,殷頌是真聰明的人,他驀然震驚,殘劍兵法如何他拿不準,可整個修真界罷了殘劍還有誰能領兵?


  如今,答案很明顯了。


  遊離於修真界和凡熔國之間的唯一勢力。


  朝堂上幾十個金丹期的王爺各個是帶兵的高手,那十幾個退居深宮的老爵爺早年甚至策劃過讓羽皇朝重臨大陸。

  對修真界如今的局勢足夠明確。


  對各門各派的內境足夠了解。


  甚至……甚至,即使雲想遊心向昆侖,但言談話語間稍微露出兩句,就能讓他們對殘劍本人了如指掌。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羽皇朝的後裔,雲家。


  雲想遊牙齒一合,便要咬舌自盡。


  他靈根被毀,經脈全廢,右臂殘,劍府廢,他不願這麽個樣子落在敵人手上。


  “看著,”殘劍叫住了他,“哥哥先給你把仇報了!”


  殘劍邢銘忽然手腕一翻,反手把一直捏著的劍鞘生生□□了自己心口的裂縫。


  隻見邢銘身上靈壓忽然暴漲,從心口開始漾出一團融融烈火。邢銘緊咬著牙關,把那劍鞘一插到底,然後……


  他從心口拔出一杆,燃著火焰的烏金□□。


  “你們皆知我槍名涅槃,可知涅盤不死,浴火而生!”


  依稀當年,雲想遊十六七,玉束冠,銀蟒袍,爬上昆侖山的八千級長階,路人側目。


  無法無的皇子,一把拉住前來迎接的戰部冷麵劍修:“哎,大哥,我是雲家送來的人質,聽我的祖祖祖姑奶奶被人打死了,大哥以後多照顧!”


  那時的邢銘比如今還要畜生得多,抬腳就把玉雕雪琢的皇子踹下了昆侖的四千級階梯。皇子腫頭腫臉的爬回來,居然還能笑:“大哥,你這樣不行啊,長久下去不招人待見啊!”


  邢銘冷笑,招人待見是能打勝仗,還是能複活死人?


  “那不如這樣,你看你是戰部的,我將來也進戰部,你負責坑人,我負責招人待見怎麽樣?怎麽樣,怎麽樣?”


  “師父,我怕死人,能不能不去啊……啊,師父別踹,我去我這就去!”


  “首座,釋少陽那個犢子太衝動欠收拾,不如我幫您代勞了?”


  “邢銘!我告兒你,慈不掌兵這還是你教我的,今兒這一隊人要舍不下,整個戰部都得陷裏!”


  “師父啊……我老做夢,夢見他們回來找我……讓我跟著走……”


  “哎,我當年是真傻,剛來心裏怕,看見你來接我還以為你是昆侖最待見雲家的,還想跟你攀交情認大哥,結果你特麽是最不待見雲家的

  !”


  邢銘握著長.槍,“你是傻……” 心口鮮血橫流。

  僵屍是已死的軀體,渾身上下隻有心頭一滴血還是活饒熱氣。所以邢銘拔劍,不從劍府,而從心間。


  陸百川的須發被暴漲的靈壓吹得迎風狂舞:“靈劍三轉?不,你這不是正常的三轉……”


  歸池靜靜看著自己手中的那一杆,寸寸化灰,消失不見。下意識攥了一下手指,什麽都沒有抓住。


  白允浪在他身後振臂高呼:“撤!撤!撤!不想震死的都他媽給我撒丫子跑!”


  蘇不笑有樣學樣,站在陸百川身後也拚了老命的甩胳膊:“沒聽見嗎?跑啊!跑啊!”


  執槍的僵屍微微啟口,黑唇黑甲,如降世的邪神。


  “陸長老,明知你身份有異,真當我昆侖會不防?明知那鯉魚叛自仙靈宮,真當我邢銘肯信?”


  陸百川當然不相信邢銘有那麽萌,但同樣他自己也沒有那麽暖!

  就像邢銘的,修仙界合道期的戰力統共就那麽幾個,他邢銘能調得動的就更少。經世門不參戰,離幻不是真心參戰,就算要防,難道還能把花紹棠和蘇蘭舟同時放出昆侖山?

  沒有護山大陣的昆侖山,讓百萬低階弟子怎麽辦?

  可千算萬算,倒是漏算了這隻僵屍自己。


  陸百川已然看出這是旱魃的賦神通,心間一滴熱血可燃世上最烈的火焰,以生命為火種,以血肉為柴薪,不死不滅。


  “歸池,殺了他!”


  歸池保持著那握槍的姿勢,沒動。


  銀鏈陣陣叮當。


  他答應的一件事,已經做完了。


  陸百川神色驟冷,“好,那我便親自來會會你這生地養的邪物。邢銘,你可知死人複生,本為六道大忌。自旱魃出世的之日起,三年一災,十年一戰,每逢百年下大旱。旱魃成道之日,就是下大劫之時,你活著就是這世間的罪過!”


  字字誅心,無不是邢銘當年得知自己身世時幾乎崩潰的動搖。


  然而現在他不動搖了。


  他:“道生我,與我何幹。惟願千罪盡歸我身,人我同罪當斬!”


  涅盤槍如燃著烈火的烏龍,咆哮著衝向陸百川。邢銘拚著以肉身硬扛陸百川的火法,一□□中他的肩胛。


  與此同時,雲想遊睜著眼,被身後的看守洞穿了心髒。


  臨死之時,他笑著。


  沒有任何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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