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咱們假戲真唱吧!
隔了一日,散朝之後,蘇輕鳶同陸離一起乘了鑾駕、帶了儀仗,大吹大打地出了宮門,直奔北燕驛館而去。
驛館之中,北燕武士以鼓樂相迎,穿著緊身舞衣的女子引進院中,使臣躬身迎接,寒暄之後迎入花廳,分賓主落座。
「北燕使臣」輪番起身向陸離敬酒,口中說些「世世交好」、「惠澤萬民」之類的場面話,十分殷勤。
陸離來者不拒,不過多時便已微醺,廢話多了起來。
「皇帝大概是醉了,小路子快攔著,不許他再喝了。」蘇輕鳶皺眉吩咐道。
「北燕三皇子秦皎」起身笑道:「飲酒不醉,豈非辜負了美酒嘉筵?太後娘娘放心就是,北燕驛館也是皇上自己的家,難道還怕醉了無人照料不成?」
蘇輕鳶見狀便不再多管,漸漸地將注意力放到了歌舞上。
宴上繼續觥籌交錯,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北燕使臣也已醉得七倒八歪,不成個樣子了。
門外又魚貫地進來幾個小丫頭,往每張桌子上送了兩壺酒,之後便站在旁邊伺候著,沒有退下去。
蘇輕鳶留意到那幾個小丫頭的步態和站姿,心裡就有數了。
果然,沒過多久,便有一個丫頭悄悄地走到了她的身旁:「殿中絲竹雖好,聽得久了也難免令人心躁。奴婢服侍太后出門清靜片刻可好?」
蘇輕鳶扶了扶手邊的茶盞:「哀家不曾飲酒,你們還怕哀家酒醉不成?」
「嘉筵良辰,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小丫頭抿嘴一笑,顯得十分嬌俏可愛,只是眼神有些獃滯。
蘇輕鳶向「秦皎」使個眼色,笑著站了起來:「想不到北燕驛館的丫頭竟這樣伶俐——哀家依你就是!」
「秦皎」笑著向她舉了舉手中的酒盞。
已經醉倒在桌旁的陸離心中一緊,忙裝作提壺斟酒,在桌下悄悄地踢了小路子一腳。
蘇輕鳶跟著小丫頭出門,穿過花園假山,進了一處隱蔽的樓閣。
小丫頭扶著蘇輕鳶直接轉過屏風,在內室的床上坐了下來:「時辰尚早,太后不妨先在這裡歇一歇吧。」
蘇輕鳶來時早已將這樓閣細細地打量過一番了。確定周圍沒有旁人,她便抓住那丫頭的手,笑問:「你主子在哪裡呢?」
「殿下一會兒就來。」小丫頭笑了。
蘇輕鳶重重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把:「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一看你走路的姿勢就知道你是宮裡的人!我問你,你是怎麼出的宮門、又是怎麼混進驛館來的?念姑姑在哪裡?」
小宮女忙跪下來,低聲道:「奴婢是昨日奉了念姑姑的命令,從地道出來的。驛館里有人接應我們,不用費工夫就進來了。」
「接應你們的是誰?三皇子知情嗎?你們一頭在宮裡、一頭在驛館,應該不方便聯絡吧?」蘇輕鳶繼續追問。
小宮女笑道:「三皇子雖不常進宮,可他身邊總有人時常進宮的啊。太後放心就是,念姑姑的安排,一定萬無一失的。」
「時常進宮?你說的是和靖公主身邊的丫頭嬌兒?」蘇輕鳶一驚。
小宮女愣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
蘇輕鳶的臉色難看起來。
嬌兒不是和靖公主的貼身婢女,而是秦皎身邊的一名女官。和靖公主住在宮裡的這段日子,這丫頭每隔兩三天就會在宮城和驛館之間往返一次。如果是她在中間傳遞消息,念姑姑怎麼可能不知道秦皎已經偷偷離京?
蘇輕鳶飛快地在小宮女的手腕上畫了幾筆,抬頭笑道:「你還沒有回答我最重要的問題——念姑姑在哪裡?」
小宮女眨了眨眼睛,怔怔地道:「就在剛才的花廳里。」
「她在那裡做什麼?!」蘇輕鳶大驚,忍不住站了起來。
小宮女正要回話,外面已經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正是那「北燕三皇子秦皎」進來了。
「你下去吧。」他一進門便向那小宮女吩咐道。
「等一下!」蘇輕鳶急了。
「秦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順勢將她撈進懷裡,輕笑出聲:「你喊她做什麼?箭已在弦上,太后莫非想反悔不成?」
他這麼一擋,小宮女便快速地退了出去。
「你放開我!」蘇輕鳶急得直跺腳。
「秦皎」捂住她的嘴,笑得邪氣:「喲,這都到了床邊上了,還帶抵死不從的?原來太后喜歡的是這個調調?」
蘇輕鳶咬了咬牙,狠狠地在那傢伙的腿上踹了一腳:「段然,你個蠢蛋!你誤了大事了!」
「秦皎」愣了一下,緩緩地放開了手:「怎麼說?」
蘇輕鳶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急得直喘粗氣:「剛才那丫頭說,念姑姑在花廳!你想想看,她要看好戲,應該到這兒來看才對,她去花廳幹什麼?那地方那麼亂,陸離身邊帶的人又不多——不行,他恐怕有危險!」
扮作秦皎模樣的段然想了一會兒,重新捏起了蘭花指,嫣然一笑:「我當什麼事呢,就為這個啊?你放心就是了,陸離是屬狐狸的,旁人咬不著他!」
「念姑姑的手段,你是不知道!」蘇輕鳶臉色發白,忍不住又站了起來。
段然伸手將她按了回去,笑道:「你是糊塗了!陸離帶的親隨和侍衛都是咱們的人,『北燕使團』還是咱們的人,你怕什麼?你真當陸離是瓷的,一碰就碎?」
蘇輕鳶怔怔地想了一會兒,仍然不放心:「可是念姑姑的巫術厲害,還有許多連我都不懂的東西……而且,如今我有些疑心,她或許早已經知道秦皎不在京城了!如果是那樣……」
「將計就計」這一招,念姑姑只怕比她玩得還要順手!
蘇輕鳶越想越覺得不安,心中「怦怦」亂跳。
段然按住她的肩膀,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你放心,她不知道。」
蘇輕鳶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他。
段然眯起眼睛笑了:「怎麼樣,是不是忽然發現我比陸離好看多了?要不咱今兒乾脆假戲真做算了?說實話,我也惦記你那麼多年了,你不會不知道吧?我想娶和靖公主,不過是因為她眉眼間跟你有三分相像而已,如果你肯跟我……」
蘇輕鳶隨手拍出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招呼在了他的臉上:「你頂著北燕三皇子的臉,確實勉強還能入眼,至於你自己的本來面目——嘁!」
段然有些惱了:「喂,你剛剛吃什麼了,嘴巴這麼毒?我段某人再怎麼難看,至少也比那娘娘腔強一百倍吧?」
「『娘娘腔』?這個稱呼有意思!改天我要把你這句話學給和靖公主聽。」蘇輕鳶眯起眼睛笑道。
段然臉上一僵,隨後又笑了:「這麼說,咱們更該假戲真做了!有了你,我還理會什麼『公主』不『公主』!」
說罷,他呲了呲牙,裝出兇惡的模樣,作勢要向蘇輕鳶撲過來。
這時,一聲響箭破空,段然立刻嚴肅起來。
蘇輕鳶站起身,忙著要出門。
段然慌忙拉住她:「你給我站住!陸離安排得很周全,除了花廳以外,整座驛館里只有這座閣子周圍不會被引爆,你這會兒出去……」
話音未落,外面已起了轟然一聲巨響,連腳下的地面都顫了幾顫。
蘇輕鳶緊咬著嘴唇,坐回床沿上抱住了肚子。
段然緊張地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喂,你……沒事吧?」
蘇輕鳶不及回答,爆炸聲已經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
「你們到底在驛館埋了多少火藥?」蘇輕鳶顫聲問。
段然咧嘴一笑:「總有七八十桶吧?每一間屋子裡頭都有,咱們這閣子底下也有兩桶,假山下面也有——如果陸離他們撤得及時,花廳那邊也會炸……」
蘇輕鳶忍不住,又站了起來。
念姑姑先前在花廳,發生爆炸之後當然也會選擇跟在陸離或者「北燕使團」的身邊,那樣一來,炸掉整座驛館又有什麼用?
傷不到念姑姑還是小事,怕只怕陸離反遭了對方的算計!
段然還要過來阻攔,蘇輕鳶急得直跺腳:「咱們必須找到陸離,這樣亂七八糟地炸下去,一點意義都沒有!」
段然伸手攔住門口,沉聲道:「你放心,驛館外面還有弓箭手。今日除了咱們自己的人以外,誰也不可能活著出去。」
「弓箭手?」蘇輕鳶有些發懵。
又是火藥又是弓箭的,這陣仗是不是太大了?
段然似乎沒有替她答疑解惑的興緻。他只是攔著門口,不許蘇輕鳶出門。
爆炸聲還在繼續。
蘇輕鳶走到窗前,眼睜睜看著來時穿過的那座假山轟然倒塌,大大小小的石塊四散飛濺,有幾塊甚至砸在了這座閣子的窗欞上。
因為隔得太遠,蘇輕鳶並不清楚花廳那邊有沒有動靜。
那個方向似乎也有爆炸,一團火球竄上了半空,很快便熊熊地燃燒起來。
蘇輕鳶實在待不住了。
趁段然閃神的工夫,她敏捷地從他的身邊繞了過去,快步走下台階。
段然嚇得臉都白了,忙在後面急追:「大肚婆,你是瘋了嗎?你不要命,陸離還要兒子吶!」
蘇輕鳶恨不得插翅飛下去,當然顧不得理會段然的大呼小叫。
下樓之後,腳踩在實地上,那種劇烈的震顫更加明顯,幾乎連站也站不穩。
段然終於追了上來,艱難地抓住了蘇輕鳶的胳膊:「我說姑奶奶,生死關頭,咱別鬧了好嗎?」
蘇輕鳶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也不打算細聽。
她看準花園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假山已經炸毀,從下面穿過去恐怕不可能了,但她還可以選擇從旁邊繞過去——那是她唯一記得的,往花廳方向去的路。
最重要的是,假山已經炸過了,她不用擔心走到半路上被炸飛。
這樣想著,蘇輕鳶腳下越走越快。段然雖不情願,也已知道攔不住她,只好打起精神扶著她,快步往花廳方向去。
正在這時,腳下的地面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兩人站立不穩,齊齊向前撲倒。
段然大叫一聲,努力向前竄出去,把自己墊在了蘇輕鳶的身下。
瓦礫和石塊漫天飛散,有幾塊砸在了蘇輕鳶的背上,她倒也沒覺得十分疼痛。
因為,腳下的劇震和耳邊的的轟響,已經奪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時間似乎變得分外漫長了起來。
蘇輕鳶感受著自己「嘭」、「嘭」的心跳,數過了幾十下,終於漸漸地覺得地面的震動減輕了些,耳邊也不再有石塊掉落的聲音了。
她緩緩地跪在了地上,用膝蓋撐著身子,慢慢地跪坐了起來。
段然忙爬起來,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搖晃著。
眼前是一片煙塵,蘇輕鳶模模糊糊地看到段然在向她說話,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耳中只有尖銳的嘶鳴聲,震得腦仁子發疼。
蘇輕鳶知道這是剛才的爆炸聲太響的緣故,心裡倒也不如何慌張。
她扶著段然的手,緩緩地站了起來,向他露出一個微笑,表示自己沒事。
段然見狀,終於放下了心。
二人同時回頭看向剛才的樓閣,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迴廊盡頭只有一篇碎瓦殘磚,哪裡還有樓閣的影子?
如果剛才兩人沒有下樓……
段然轉過身來看著蘇輕鳶,臉色慘白:「咱們差點死了。」
蘇輕鳶仍然聽不清楚,但她知道段然在說什麼。
她想扯一扯唇角,卻發現自己的臉僵得厲害,怎麼也動不了。
心,更是沉沉地墜了下去。
二人呆站了半晌,驛館之中的爆炸聲終於完全停了下來,腳下的地面也徹底恢復了平穩。
耳中的鳴聲漸漸地低了下去,蘇輕鳶隱隱聽到一些遙遠的回聲,越來越低,最終歸於沉寂。
嗆人的煙塵依然在空氣中瀰漫著,兩個人都弄得灰頭土臉,但這回兒誰也沒心思嘲笑誰。
段然扯了扯蘇輕鳶的衣袖:「咱們去找陸離。」
蘇輕鳶跟著他走了兩步,又站定了。
段然嚇壞了:「怎麼了?你別嚇我!是不是撞著哪兒了?你要是傷了,陸離非撕了我不可!」
蘇輕鳶緩緩地搖了搖頭。
段然手足無措,急得原地轉了兩個圈子:「沒受傷?那是怎麼了?嚇到了?腿軟不能走了?說實話我的腿也有點軟,再說我也不敢抱你走啊!」
蘇輕鳶靠著假山石坐了下來,許久才顫聲道:「你去找他吧,我不敢去。」
段然立刻否決:「不行,我不能讓你落單!陸離身邊有侍衛,他不會有事!」
蘇輕鳶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兩邊臉頰,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一點都不擔心他,真的。」
段然鄙視地斜了她一眼。
蘇輕鳶低下頭,攥緊了自己的衣袖。
不知坐了多久,二人隱隱地聽到了喊殺聲。
段然有些擔心,想去一看究竟,卻不放心蘇輕鳶,只得耐著性子在這裡陪她坐著。
他有些不懂了:這個女人剛才還鬧著要去找陸離,這會兒卻反而安靜得出奇,該不會是嚇傻了吧?
蘇輕鳶當然沒嚇傻,她只是被嚇到了。
她不敢去看花廳那邊是什麼樣的情形。
她害怕看到那座花廳也變成了一堆廢墟,更害怕看到它完好無損屹立不倒。
一個可怕的猜測壓在她的心頭,堵得她喘不上氣來。
可是,她不敢說。
兩人在假山石上呆坐了足有小半個時辰,遠處的喊殺聲漸漸地停了下來。
周圍安靜得可怕。
段然站了起來:「該結束了,咱們出去吧。」
蘇輕鳶掙脫了他的手,仰起頭來看著他:「你確定現在出去,不是送死嗎?」
段然「嘿」地笑了一聲:「那邊坐鎮的可是陸離!你對你的男人那麼沒信心?驛館炸成這樣,北燕武士早已經死了個七七八八,剩下幾條漏網之魚還不夠弓箭手們過癮的呢,你到底在怕什麼?這會兒除非你那個念姑姑把城外的反賊引進來,否則她就算有通天的本領,也不可能扭轉這個局面!這會兒既殺了『大魚』又順便除掉了北燕武士,咱們兩個『魚餌』也算是立了大功了,趕緊找陸離領賞去哇!」
蘇輕鳶面無表情,冷冷地看著他:「你啰里啰嗦說那麼多,是不是因為你自己的心裡也在害怕?我聽見你的聲音都發顫了。」
段然呆了一呆,用力地搖了搖頭,強笑:「奇怪,我是當今皇帝的好兄弟,我怕什麼?」
蘇輕鳶轉頭看著遠處的那堆瓦礫,澀聲問:「那些炸藥是你的人在管,對吧?你的人知道我和你在那座閣子里,對吧?」
「也許他們看到咱們出來了……」段然強顏一笑,說出來的話卻連他自己都不信。
他確定消息已經送到了小路子的手裡。那座樓閣,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炸的。
他知道蘇輕鳶在怕什麼,可是他也不敢說。
蘇輕鳶往假山石上一躺,閉著眼睛笑道:「這會兒事情應該已經解決了吧?我在等陸離來接我——他怎麼還不來呢?」
段然呆站了一會兒,勉強一笑:「你別盡往壞處想,也許……也許他只是炸斷了腿來不了了呢?」
蘇輕鳶「嗤」地一笑,站了起來:「咱們出去吧。」
段然忙過來扶著她的手。
蘇輕鳶腳下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踩得很穩。
轉過假山,穿過小徑,終於到了原先的花廳前面。
花廳完好無損。
在蘇輕鳶的堅持下,二人進去轉了一圈,果然一無所獲。
裡面沒有活人,只有幾具屍身橫七豎八地倒著——有北燕的武士,也有婢女妝扮的女孩子,一時看不出是誰的人。
二人沿著夾道走出去,只看到遍地瓦礫碎石,以及一些再也不可能拼湊完整的屍塊。
空氣中的煙塵仍然沒有散盡,連太陽都是灰濛濛的顏色。
地獄里的景象也不過如此吧?
——蘇輕鳶這樣想著。
走出二門之後,蘇輕鳶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雖然目之所及仍是遍地死屍,但至少此處的屍體是完整的了。
這裡的人,死於利箭之下。
死的幾乎都是北燕武士,極難找到南越侍衛和「北燕使臣」的屍首。
所以,陸離應當是大獲全勝了吧?
段然扶著蘇輕鳶在門前走了一遍,一個活人都沒有找到。
於是二人從殘破不全的門樓底下走了出去,慢慢地向外挪動著腳步。
又走了許久,終於見到了一個小姑娘,看妝扮不似南越女子的模樣,想必是某個屬國帶過來的婢女。
段然忙向她打聽陸離等人的去處。
那小姑娘愣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半個時辰之前就起駕回宮了——您兩位怎麼不知道?」
「起駕……回宮了?」蘇輕鳶澀然苦笑。
段然呆站了半晌,很勉強地安慰道:「你別多想,也許他有急事……」
蘇輕鳶沒有說話,段然自己說不下去了。
二人在門口站了許久,蘇輕鳶終於澀澀地嘆了一聲:「送我回宮吧。」
除了回宮,她實在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段然找到一個屬國使臣的住處要了一輛馬車,扶著蘇輕鳶坐了上去。
兩個人的形象都十分狼狽,耷拉著頭,活像兩條喪家之犬。
兩人相識多年,一向是見面就吵吵的,今天倒是頭一次誰也沒有嘲笑誰。
回宮倒是很順利,並沒有人敢於阻攔。
只是在看到段然那副形象的時候,守門的侍衛齊齊露出了驚詫之色。
蘇輕鳶隔著帘子細看眾人的反應,心中愈發不是滋味。
到了芳華宮門口,段然一聲不響地掉頭走了。
蘇輕鳶自己進了門,不出所料地引起了一片驚呼。
淡月帶著彤雲和幾個小丫頭迎了上來,嚇得臉都白了:「娘娘怎麼自己回來了?怎麼……怎麼會弄成這樣?」
蘇輕鳶沉聲道:「幫我燒水沐浴,不必多問。」
眾人忙簇擁著她進了門,幫她卸掉簪環,脫了髒兮兮的鳳袍,人人心裡都驚疑不定。
直到熱水備好,蘇輕鳶躺進浴桶之後,淡月才大著膽子問:「娘娘不是跟皇上去驛館了么?怎麼會……落霞怎麼沒有跟回來?」
彤雲等人一向是由落霞教導的,此時更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娘娘是不是在外面遇見危險了?落霞姐姐她……還能回來嗎?」
話音未落,落霞已從外面沖了進來:「娘娘回來了嗎?」
彤雲和幾個小丫頭喜極而泣,連淡月也跟了過去,拉著落霞的手問東問西。
蘇輕鳶慢吞吞地搓洗著沾滿了灰塵的頭髮,勾唇冷笑。
落霞三言兩語打發了小丫頭們,快步走了過來,接過皂角來替蘇輕鳶順著頭髮:「娘娘怎麼——怎麼會弄成這樣?」
蘇輕鳶舒服地靠在桶沿上,閉上了眼睛:「你回來多久了?」
落霞忙道:「奴婢一直跟著皇上,早就回來了。」
淡月沖了過來:「你早就回來了,為什麼娘娘才剛剛回來?你自己光鮮亮麗毫髮無損,為什麼娘娘弄得跟個晒乾了的泥鰍似的,你卻什麼都不知道?」
落霞無言以對,只得低頭向蘇輕鳶解釋道:「奴婢一直跟著皇上的。回宮之後,皇上有些事要囑咐我們,所以耽擱了些工夫……」
「他沒事吧?」蘇輕鳶仍然閉著眼睛,語氣平靜。
落霞的目光閃了一下,須臾笑道:「沒事。只是眼下雜七雜八的事情比較多,恐怕一時沒工夫到咱們這裡來了。」
蘇輕鳶「唔」地應了一聲,似乎並不放在心上。
落霞鬆了一口氣,又笑道:「這次的陣仗鬧得實在不小,那些北燕武士一開始還想鬧事呢,咱們的炸藥一炸,他們全都老實了!」
蘇輕鳶閉目不語。直到落霞幫她把頭髮洗乾淨了,她才慢慢地坐了起來:「抓到念姑姑了沒有?」
落霞笑道:「咱們都沒有料到她會躲在花廳里,一開始險些讓她跑了!幸虧弓箭手把她給截了回來,否則豈不是可惜了咱們費的這一番工夫!」
「死了?」蘇輕鳶終於睜開了眼。
落霞點點頭,笑得有些小心:「死了。奴婢親眼所見,胸膛上插了好幾支箭呢!」
蘇輕鳶心中一酸,眼圈便紅了。
落霞忙扶住她的手:「娘娘別難過,她……她那樣待您,母女的情分其實早已經沒有了的……」
「屍首呢?」蘇輕鳶追問。
落霞小心地道:「皇上吩咐侍衛收殮了的。」
蘇輕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裡卻越發酸痛了起來。
落霞扶著她出來坐到爐邊,小心地替她擦著頭髮:「這次埋炸藥的事沒有同娘娘商量,皇上的心裡懸著呢,一直在擔心娘娘受到驚嚇——如今娘娘平安回來,皇上終於也可以放心了。」
蘇輕鳶忽然仰起了頭。
落霞手上一頓,忙露出笑容:「娘娘怎麼了?」
蘇輕鳶看著她的眼睛,沉聲問:「除了炸藥之外,你們沒有別的事瞞著我了嗎?」
落霞遲疑了一下,終於笑道:「有是有的。倒不是刻意瞞著您,只是有些事情解釋起來太麻煩,皇上怕您操心,乾脆就不說了。」
「說說也無妨。」蘇輕鳶淡淡道。
落霞忙笑道:「如今事情已經過去了,再說給您聽應當也無妨——其實常到宮裡來找和靖公主的北燕婢女嬌兒,一早就已經被咱們收買了。所以皇上早知道念姑姑和北燕三皇子的陰謀,當初北燕三皇子離京,也算是皇上故意放出去的。」
蘇輕鳶悶悶地想了很久:「我不太明白。」
落霞抿起了唇角:「皇上的意思是,咱們跟北燕遲早要兵戈相向的,與其等到將來四海平定之後再生戰事,倒不如趁現在一起收拾了。橫豎他們離咱們有三千多里呢,等他們大軍壓境的時候,咱們早已經把反賊收拾乾淨了,那時也不怕迎上他們……」
落霞解釋得很細緻,蘇輕鳶卻不太放在心上。
她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三皇子離京的事,嬌兒沒有跟念姑姑說吧?」
「當然沒有。」落霞很篤定。
蘇輕鳶點了點頭。
既然念姑姑不知道秦皎已經離京,那麼驛館之中的那些變故,應當就不是念姑姑搞的鬼了。
排除掉這種可能之後,蘇輕鳶離那個可怕的猜測又近了一步。
她斟酌許久,最終沒有把心底的疑問說出口,而是臨時換了一個問題:「有了嬌兒,陸離應該對念姑姑的事情比較了解吧?他為什麼遲遲不動手拿她?」
落霞遲疑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強:「其實也算不上十分了解。念姑姑其人狡詐多疑,跟北燕三皇子又只是合作關係,很多事情她自己不會說的。」
這個解釋很能說得通。蘇輕鳶細細地想了半天,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
其實,就算能找到破綻又怎樣呢?她終究還是不願戳破那層窗戶紙的。
把這一陣子的事草草地捋過一遍之後,蘇輕鳶便重新閉上了眼睛:「我有些累了。」
落霞笑道:「娘娘且等一等,待頭髮幹了才能睡。如今一樁天大的心病已經去了,娘娘今後都可以高枕安眠了。」
「是么?」蘇輕鳶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
落霞的眼中藏著一抹憂色,蘇輕鳶並沒有注意到。
她只是安靜地坐著,配合著落霞擦頭髮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不知坐了多久,落霞把布巾放到一邊,笑了:「差不多了。娘娘是要現在歇息,還是再用些點心?」
蘇輕鳶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坐下,漫不經心地問:「和靖公主如今在哪裡呢?」
落霞笑道:「當然還在宮裡住著呢。嫻妃娘娘心細,一直陪著她,娘娘就不必擔心了。」
「嫻妃……」蘇輕鳶皺眉想了許久。
落霞有些疑惑,正待追問,蘇輕鳶又笑了:「也罷,既然有嫻妃在,她應當不會胡思亂想。如今北燕三皇子逃了回去,武士們又叫咱們給殺了,這位公主的心裡必定不好過。你若得空記得提醒一下陸離,儘早幫段然把成親的事辦了吧!」
落霞笑著答應了一聲,小心地替她掖好了被角。
蘇輕鳶閉上眼睛,心裡卻又是一陣發緊。
落霞答應替她傳這句話,也就意味著,陸離在近期應當不會到芳華宮來了。
他不來才好。
如今這個局面,他若來了,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