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世子爺鑽狗洞
回宮之後,已是上早朝的時辰了。陸離決定還是要到朝乾殿去一趟。
蘇輕鳶做戲做全套,也跟著去了,卻叫人在殿中設了一架屏風,躲在屏后呼呼大睡。
正午之前,戰報傳來。
鐵甲軍死傷七萬有餘,糧草燒毀六成以上,軍心大亂;出城偷襲的三萬護城軍幾乎覆滅,主將駱川率領僅剩的三千餘人殺出重圍,投奔落雲城去了。
陸離聽罷黯然許久,終於嘆道:「差強人意。」
定國公捋著鬍鬚笑道:「敵強我弱,如此戰績已是十分難得了。可惜這種趁夜偷襲的事不能常做,否則咱們隔三差五唱上這麼一出,蘇翊那老小子的嘍啰們遲早讓咱們給割乾淨了!」
大學士盧閣老咳了一聲,笑道:「君子以『仁』治天下,定國公好歹也是世代的詩禮世家,動不動喊打喊殺的,成何體統!」
陸離見這兩個老傢伙故意逗趣,也只好很給面子地笑了一下。
於是群臣終於放了心,可以大膽地開始慶祝了。
連續多日緊張壓抑的氣氛終於舒緩了許多,朝堂上第一次響起了暢快的笑聲。
睡夢中的蘇輕鳶被笑聲驚醒,忙招手叫來了小路子,低聲詢問。
小路子把戰報簡略地說給她聽了。蘇輕鳶悲喜交加,立刻抬頭看向陸離。
四目相對,兩人同時笑了起來。
陸離站起身,笑道:「看樣子老賊今日不會有心情攻城了。眾卿連日辛苦,且回去歇著吧!」
小路子亮開嗓子喊了一聲「退朝——」。
陸離立刻快步走過來扶起蘇輕鳶,微笑:「母后辛苦了,兒臣扶您回宮歇息。」
***
城外。
血腥味濃得嗆鼻子。
蘇翊站在一輛斷了車轅的戰車上,看著眼前橫屍遍野的場景,聽著那些來不及治療的傷兵哼哼唧唧的叫苦聲,氣得揮劍亂砍,鐵青的臉上充了血,成了駭人的黑紫色。
手下的一眾將領們遠遠地跟著,誰也不敢上前來勸,生怕一不小心觸了霉頭,成了他的出氣筒。
可是這樣躲下去是沒有用的。
蘇翊抬起手臂,劍尖一指:「都滾過來!怕老夫吃了你們不成?」
眾將沒法子,只得拖著打哆嗦的腿,慢吞吞地蹭了過來。
蘇翊咬著牙,惡狠狠地環視了一圈:「你們每天都跟老夫說防守嚴密、萬無一失——這就是你們的『萬無一失』?」
一個參將小心翼翼地道:「將軍息怒,這實在不是我們疏忽……我們夜裡的巡查是沒有問題的,誰能想到他們竟然會憑空冒出來……」
話未說完,蘇翊的劍已經揮了過去:「『不是疏忽』?四隊巡夜將士無聲無息地消失了,糧草快要燒乾凈了你們才發現,手下將士死了一兩萬了你們才從帳篷里爬起來——這樣還不算『疏忽』,究竟什麼樣才叫『疏忽』!」
那參將僥倖躲過了這一劍,跪在地上不敢再說。
蘇翊氣得跳腳:「所以,你們至今還不知道那幫狗崽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不是!」
眾將領一個個恨不得把頭縮進脖子里去,誰也不敢吱聲。
沒錯,他們不知道。
一開始他們本能地以為是城牆上縋下來的,可是細細查問了一番之後,這個猜測很快就被否定了。
巡守的將士們一直重點盯著的地方就是城牆,這麼多人縋城而下,他們不可能看不到的。
若說是別處的勤王之師來援,似乎也不可能,畢竟軍中的斥候也不是吃白飯的。更何況他們已經仔細辨認過那些士兵的服色,確認是城中的護城軍無疑。
難道真有神兵天降?
——這是軍中悄然流傳開來的一個傳言。有人說,將軍起兵造反,神佛不佑,所以降下天兵天將來施以懲戒。
有些將領已經信了,卻不敢說出口,只是心裡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
最後,還是一個跟了蘇翊幾十年的老軍師捋了捋鬍子:「糧草被燒和狗崽子們偷襲差不多是同一個時辰發生的,很可能是同一批人所為。出事的地點恰巧在香泉山兩側,會不會……」
蘇翊目光微凝:「香泉山?」
立刻有人提出了異議:「可是香泉山只是一座小山頭,藏個三五千人或許能成,這三萬將士怎麼可能藏在那裡頭……何況咱們起兵圍城已經這麼多天,那三萬人怎麼可能在山裡藏那麼久……」
蘇翊忽然重重地在車軾上拍了一把,厲聲吼道:「即刻派人去香泉山,一寸一寸地搜!連老鼠窟窿都不要放過!」
眾將不敢違令,轟然應著,各自趁機溜走了。
老軍師捋著鬍鬚沉吟道:「若說山中藏了三萬將士,幾乎沒有這個可能。但那山中若有洞口——」
「哼,狗崽子居然還跟老夫玩這招!等老夫挖出他的洞口,定將他掏出來剖心挖肝,給弟兄們下酒!」蘇翊氣得鬍鬚亂顫。
「一定能找到的。」老軍師捋著鬍鬚,一臉篤定。
這時,忽然有一士兵從遠處飛奔而來:「將軍,剛剛抓到一名姦細,吵著要見將軍,說是來給您送信的!」
蘇翊冷哼:「哪個姦細臨死之前不說是來送信的?殺了就是!」
小兵遲疑著:「可是……那姦細自稱是定國公府的世子爺,還說跟咱家……跟咱家四小姐交情匪淺……」
蘇翊的臉色更加難看了:「是程家那小子?若是旁人也就罷了,既然是他,可得好好『款待』一番——叫他嘗嘗五馬分屍的滋味如何?」
軍師沒有反對。
小兵答應著正要走,忽見蘇清嘉從遠處跑了過來:「父親,父親三思啊!」
「你來幹什麼?」蘇翊看見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蘇清嘉慌忙跪下,拽著蘇翊的衣角急道:「父親,程昱是定國公的愛子,他若是死在了咱們手上,定國公一定不會善罷甘休!他的名氣那麼大,咱們犯不著……」
「哼!」蘇翊抬腳把人踹到了一旁,「假設今日老夫不殺程昱,定國公那老東西就能跟我一心嗎?」
蘇清嘉被這一腳踹出老遠,卻很快又爬了回來,依舊跪著:「父親所言甚是,只是……只是就算要殺,父親也該先聽聽他想說什麼!程世子不是魯莽之人,他特地出城到咱們軍中來,說不定真的有要事相告!萬一是四妹有話托他傳給咱們,咱們卻沒有聽到,那豈不是誤了大事!」
蘇翊再次甩開蘇清嘉的手,冷笑:「哼,四妹?你還認那個狼心狗肺的賤婢是你的『四妹』?你的親妹妹死在她的手裡,你倒轉眼就忘了個乾淨!」
這一次,蘇清嘉被踹出了兩個跟頭,摔在一個士兵的屍身上,沾了一身的血。
他掙扎著爬起來,還在繼續求情:「父親,四妹也是兒子的親妹妹啊!她一向最疼青鸞的,那件事肯定跟她沒關係……」
「夠了!」蘇翊被他吵得頭昏腦漲,肺都險些氣炸了。
有這麼個無才無能只會啰里吧嗦的兒子,是蘇將軍一生最大的不幸。每每看到蘇清嘉,他就覺得心裡憋屈得慌,比打了敗仗還難受。
但蘇翊終於還是決定先去見一見程昱。
蘇清嘉得知他的決定,喜得連連磕頭,稱頌不已。
蘇翊的心裡並沒有覺得高興,反而更生氣了。
回到中軍帳,他終於見到了灰頭土臉狼狽不堪的程昱。
瞧見死對頭的兒子露出一副落魄相,蘇翊的心情好了許多;但是轉頭一看自己的兒子一身血污鬍子拉碴的模樣,他剛剛冒芽的好心情又蔫了下去。
蘇翊往中央的虎皮大椅上一坐,「呵呵」地笑了兩聲:「這不是程家公子嗎?怎麼綁上了?」
程昱抬起頭來,從容微笑:「蘇世伯這裡的規矩,來客都是要綁一綁的,做侄兒的豈敢破例?」
「喲,這倒是我做長輩的不是了?嘉兒,快給程世子鬆了綁吧!」蘇翊皮笑肉不笑地道。
蘇清嘉忙上前去替程昱鬆了綁,一句話也沒敢說就退了下去。
程昱得了自由,活動了一下手臂,拱手向蘇翊道了謝。
蘇翊皺了皺眉頭,沉下臉來:「明人不說暗話,程賢侄就直說吧——陸離那小子派你出來求見老夫,意欲何為?昨夜他送了老夫這麼大的一份禮,是向老夫討回禮來了嗎?你大可回去告訴他,三日之內回禮必定送到!」
程昱眨眨眼睛,一臉無辜:「蘇世伯這話,侄兒不明白!什麼『大禮』、『回禮』的,是新年賀禮嗎?世伯若是要向皇上獻禮,侄兒不敢替您轉告,還請世伯您自己寫一份禮單,交給守城的將士們送進去……」
「你怎麼就『不敢轉告』了?莫非那小兔崽子連老夫的『回禮』都不敢收?」蘇翊攥著椅子的扶手,臂上青筋暴露。
程昱扯了扯自己灰撲撲的衣裳,苦著臉道:「世伯大概是誤會了什麼——侄兒可不是受皇上派遣出城來見您的!您見過哪個天子使臣不走大門,偏要鑽狗洞出城的……」
「嗯?」蘇翊疑惑了。
難怪麾下士兵沒提城門的事,合著這小子不是從城門出來的?
鑽狗洞?
「士可殺而不可辱」的聖人門生、詩禮傳家的定國公府,世子爺鑽狗洞出城?
有意思。
程昱的臉色紅得像要滴血,顯然「鑽狗洞」這件事在他是一個不小的恥辱。
「世伯……」程昱紅著臉,訥訥開口。
「說吧。」蘇翊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程昱從袖中摸出一封信,顫顫巍巍地遞了過來。
「老夫懶得看那小畜生的字,你念給老夫聽吧。」蘇翊一臉不屑。
程昱的神情有些尷尬:「蘇世伯,這恐怕是您的家書,侄兒不便展看。」
「家書?是那個小賤婢派你來的?」蘇翊的臉色並沒有好看一分。
程昱遲疑著,很為難地搖了搖頭:「不是太後娘娘派侄兒來的,當然更不是皇上——不過侄兒竊以為,若是他兩位知道了,應當也會贊同的。」
「既然他二人會贊同,程世兄又何必鑽狗洞出來?」一旁的蘇清嘉忍不住插言道。
蘇翊有些不耐煩:「好了!你們蛇鼠一窩,沒一個是好東西!你還是痛痛快快地把你們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說出來吧!」
程昱的臉上現出了幾分怒色:「君子事無不可對人言,侄兒仰慕太后多年,自認發乎情止乎禮,問心無愧,倒也不怕說出來!聽聞太后在新年晚宴上受傷卧病,皇上又不許外人探望,我只能求了宮中的嬤嬤們,悄悄進去看一眼……」
「哦——」蘇翊意味深長地感嘆了一聲。
程昱臉上一紅,又解釋道:「就算侄兒曾有非分之想,如今也已時過境遷——總之,見太后精神尚好,我便退了出來……」
蘇清嘉又忍不住插言追問:「四妹傷了哪兒?你說她『精神尚好』,莫非還不能起身?」
程昱忙解釋道:「宮裡傳說是被巫女所傷,但芳華宮的奴才悄悄地跟我說,是淑嬪娘娘中了巫術,太后強行替她破解,精神損耗過重,以致頭痛昏厥……」
「巫術?」蘇翊的臉色終於變了。
程昱微微一笑:魚上鉤了。
他說了那麼一堆廢話、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總算沒有白費!
奇怪的寂靜持續了一段時間之後,蘇翊咳了一聲,語氣平淡地追問道:「你說『巫術』是怎麼回事?那小賤……鳶兒懂巫術?老夫怎麼不知道?」
程昱遲疑著,似乎不太想說。
蘇清嘉在一旁急了:「這裡並沒有外人,四妹是我們的骨肉至親,程世兄難道還要防備我們嗎?」
程昱似乎被他說服了,喟然嘆道:「太后原本囑咐過我,不許同任何人說起的。只是這件事,侄兒覺得世伯有資格知道——蘇伯母在宮中,如今常與太后見面。太后的巫術,正是蘇伯母親自教的。」
蘇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失聲道:「妙兒還在宮裡?不,不對,宮裡的每一個角角落落我都搜過的……她不可能還在!當年未央宮的火燒得那麼大,她怎麼可能倖存……」
程昱仍然跪在地上,低著頭,並沒有打算反駁他這句話。
蘇翊快步走過去,拎著程昱的肩膀將他提了起來:「鳶兒怎麼會跟你說起這些?你又怎麼會相信這麼荒唐的事?你見過那個人?她是什麼樣子?她……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程昱站穩了身形,平靜地道:「世伯忘了,侄兒年幼時見過蘇伯母的。如今宮中的念姑姑,形貌舉止同侄兒記憶中的蘇伯母一模一樣,只是略清瘦了些——她還記得侄兒當年到蘇府拜壽,同二世兄爭一隻錦雞的往事呢!」
「我和你爭過錦雞?」蘇清嘉一臉疑惑。
蘇翊卻忽然轉過身去,悄悄地攥緊了雙拳。
程昱笑得有些尷尬:「其實我也不記得,是蘇伯母說笑的時候提起來,說是我手腕上的這一點傷疤,是當年同二世兄爭鬧的時候被錦雞抓的。」
蘇清嘉低頭細看,果見程昱的右手腕上有一點米粒大小的疤痕。
那樣久遠的事,三四歲的小孩子如何會記得?那時蘇輕鳶尚未出世;定國公當時不在京城,即使回來也不太可能關心這種小事;當時的定國公夫人又早已離世——除了當時東道主蘇府的女主人,還有誰會記得尋常小兒爭鬧的往事?
更重要的是,蘇夫人是巫女這件事關係重大,即便是作為親生女兒的蘇輕鳶,原本也是不知情的,外人又如何會知道?
蘇翊回過頭來,神色依然平靜:「那個女人當真自稱是鳶兒的母親?」
程昱笑道:「正是。太后私下裡與她母女相稱,十分親昵。」
「把書信拿過來吧。」蘇翊伸出了手。
程昱如夢方醒,忙彎腰將剛才掉到地上的書信撿了起來,雙手奉上:「這封信是蘇伯母瞞著太后偷偷交給我的,她還特地囑咐了不許給太后和皇上知道——所以侄兒才只好從狗洞溜出來見您。」
蘇翊盯著信封上的幾個字看了許久,雙手有些發顫,一時竟沒能撕開。
他只好掩飾地抬起頭來,問:「這是妙兒親筆寫的?」
程昱點了點頭:「是蘇伯母寫的。」
蘇翊的手顫得更厲害了。
巫族與世隔絕,除了幾位博學的大巫師外,普通人原本不通中原文字。當年是他手把手教會了夫人認字,可惜夫人對中原的毛筆實在無能為力,每次寫出來的字都是東一團西一塊的,絕無雷同。
好看的字都是相似的,丑的字卻各有各的丑。蘇夫人林妙兒的這一筆爛字,天底下絕對沒有第二個人模仿得來。
十五年……不,已經是第十六個年頭了,蘇翊萬萬沒想到,自己今生還有見到這筆爛字的機會。
拿著這封書信,蘇翊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程昱輕手輕腳地走到蘇清嘉的身旁,扯了扯他的衣袖。
蘇清嘉如夢方醒,忙同他一起走了出去。
到了帳外,程昱低聲道:「二世兄,我是偷偷溜出來的,不能被皇上知道,更不能被家父知道,所以……」
蘇清嘉搖頭笑道:「程世兄總該同我父親道個別,由他老人家安排專人送到城門口才行。」
程昱連連搖頭:「那可不行!我不可能從城門回去的,家父正帶著一幫文臣陪著一起守城呢!且不說他們會不會給我開城門,就算開了——說不定回頭又給我定一個通敵之罪,大義滅親把我給砍了!」
蘇清嘉打了個寒顫,覺得他說得甚有道理。
「所以,你還是鑽狗洞回去?」蘇清嘉一臉同情地問。
程昱點了點頭,一副慷慨赴死似的悲壯神情。
蘇清嘉仍有些猶豫:「可是,我父親或許會寫回信!」
程昱笑了:「二世兄這話可就不對了。有什麼回書能比替她打下一座江山更令女子心顫?蘇伯母明說過不要回信,就算是回了,她也不會看的。」
蘇清嘉大驚:「她……母親她支持父親造反?可是四妹和皇上……」
程昱笑吟吟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二世兄,你秉性純良,可惜腦子不太夠用。」
「喂!」蘇清嘉有些不太樂意了。
程昱不肯再多說,七轉八繞地到了一處隱蔽的角落,撥開草叢,果然找到了一個狗洞。
然後,一向溫文爾雅玉樹臨風的程世子,竟然當著蘇清嘉的面趴在地上,艱難地爬了進去。
蘇清嘉目瞪口呆。
許久之後,洞中傳來一聲笑語:「二世兄,回去吧,蘇世伯這會兒應該很需要你陪著!」
蘇清嘉沒來得及追問,便看見狗洞裡面慢慢地滾出一塊石頭來。接著是第二塊、第三塊……
最後灌進泥水,狗洞堵上了。
蘇清嘉揣著滿肚子疑問回到大帳,卻見外面守著的親兵個個面色驚恐,不住地向他擺手打眼色。
蘇清嘉是不會懂得什麼眼色不眼色的。
他快步走了進去:「父親……」
「滾!」一把椅子迎面飛來。
蘇清嘉就地打了個滾,躲過了椅子,卻最終沒有躲過緊隨而來的一隻茶壺。
「父親,怎麼了啊?」蘇清嘉抱著被茶壺砸得生疼的肩膀,委屈地問。
「滾!」蘇翊還是那一個字。
蘇清嘉是個孝子。父親大怒之際,他是不會丟下不管的。
所以他努力地爬了起來,膝行向前:「父親息怒……」
「老夫叫你滾!」蘇翊的臉色紅得發紫,吼得嗓子都啞了,最後那個「滾」字根本沒有吼出任何氣勢。
急怒之下,他胸中鬱氣更重,一時竟支撐不住,「哇」地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蘇清嘉嚇壞了,忙起身奔了過去:「父親!」
「滾!滾啊!」蘇翊仍然重複著那一個字,隨後又拚命按住胸口,連吐了兩口血出來。
蘇清嘉正惶惑無措,卻聽見父親無力地低吼道:「你還不滾,是在這兒等著殺我嗎?」
蘇清嘉終於不敢再犯他之怒,只得遲疑著放開了手。
桌上的那一紙書信已經被血浸透了大半。蘇清嘉大著膽子瞥了兩眼,臉色立刻就白了。
「十六年前,妾曾親見阮氏私通家僕,諸子女是否郎君親生血脈,殊費思量也。」
「妾居宮中,與昭帝朝夕纏綿逾月,恩愛已深。十五年來思之念之,情思彌篤,只恨相逢太晚也。」
「郎君平生,為人臣不能忠誠侍主,為人子不能恪守家訓,為人夫不能與妻同心,為人父不能慈愛祜持。似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慈之輩,何必生於世間耶?」
「城破之日,妾當攜愛女自盡於兩軍陣前,以謝天下。郎君,郎君,今生今世,恩義絕矣!」
……
蘇清嘉還想再看,蘇翊已經飛起一腳,狠狠地將他踹了出去。
大帳之內,傳來蘇翊嘶啞的怒吼:「我找了你十五年、念了你十五年!現在你卻告訴我,你這十五年藏在宮裡,是為了緬懷那個王八蛋!他不過才睡了你一個月,憑什麼咳,咳咳……」
他伏在桌上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忽然又神經質地大笑起來:「你要帶著我的女兒自盡?那好,老夫偏要破了這城,偏要你死給我看!我倒要看看,鳶兒肯不肯陪你去死!」
蘇清嘉掙扎著站起身來,把旁邊探頭探腦的親兵們都攆了下去。
帳中忽然響起一陣壓抑的嗚咽。不可一世的蘇將軍竟靠著桌案,泣不成聲:「我只有兩個兒子,一個戰死沙場,剩下的這個又懦弱無能……他哪裡都不像我,模樣不像,性情更不像——可是他怎麼可能不是我的兒子!阮氏那個賤人……那個賤人他怎麼敢!」
「父親……」蘇清嘉嚇得腿都軟了。
卻聽裡面的蘇翊邊咳邊哭,令人心酸:「我已經年過半百,膝下只剩了嘉兒一個孩子!他若不是我的兒子,我打下這江山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