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那壯漢似乎是在去櫃台交錢住店的短短一盞茶內就已經打聽出來,這家憑空出現於白沙城的客棧正是眼前這個吃火鍋吃得熱火朝天的文弱小白臉開的。
他白天裏還對這人說的話嗤之以鼻呢,誰知傍晚他說的話全都應驗了,倒顯出了他十二分的無知。
壯漢臉色漲紅得能發紫了,就跟開了醬鋪似的。
他躊躇片刻,手心裏攥緊了那塊寫有“二樓第九”的木質門牌,大步走到了蕭明樓那一桌,站定在蕭明樓的麵前,深深彎腰行了個禮。
“公子高義,有你這種不諂媚於三大仙門的老板,是我們這些修士的福氣!”他鄭重地沉下嗓音,一臉肅穆,“在下西洲餘青煙,多謝公子白日裏的提醒,今後隻要你有吩咐,在下定不推辭!”
蕭明樓靠在祁昶身上,歪著腦袋,剛就著祁昶的手吃下一朵飽滿鮮滑的大蘑菇,唇上水光瀲灩,還沾著濃白的魚湯,活像是個驕奢淫逸的凡間皇帝,看上去哪裏有半點高義的樣子?
況且他聽了對方那番話,第一反應並不是推辭謙虛,而是眨了眨眼睛:“餘青煙?……這名字起得當真意外,與你形貌……不太符合啊。”
餘青煙:“……”
我和你談正經事,你偏題都偏到姥姥家去了,這話還能談得下去,他是真傻還是假傻?
壯漢感到十分的疑惑,“餘青煙”這三個字在中洲或許就是個爛大街的名字,且還多是姑娘名,但到西洲卻格外不同。別看餘青煙的修為並不算很高,可他卻是西漠一帶小有名氣的掮客。
西邊的死晦沙漠號稱無人生還之境,除了妖族沒人能走得出去。但也隻是號稱,若是有能與妖族溝通並熟悉沙漠之人引路,即便是對人族恨得咬牙切齒的妖族也不會對他們動手。
原因很簡單,妖族也是要吃飯穿衣的,死晦沙漠荒蕪貧瘠,雖說不影響修煉,但能過得更好一些,誰會願意做個苦行僧?所以妖族並不排斥與晦沙漠做生意的人族。
而為了能在死晦沙漠這等極惡之地往來貿易,西洲的修者多以體修為主,符修次之,劍修再次,最不受歡迎的摸約就是法修了。法修體質最弱,縱有翻手雲覆手雨的能耐,也沒法將東海的水整個抽到西漠來,而他們大部分的人還沒能走到沙漠的一半,便會被烤成人幹。
咳,扯遠了。
隻是餘青煙著實有些納悶,他都自報家門了,還暗示若有行商需要,可盡管來找,然而眼前這兩人卻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仿佛沒聽懂餘青煙在說什麽。
餘青煙暗自琢磨,莫非是這位“前輩”特別品行高潔,並不想占自己的便宜,所以假裝沒聽見?
就在他不知道是該為自己傻愣愣地站著沒話說而感到尷尬,還是該為前輩高人的心胸寬廣不計較而感動的時候,蕭明樓咽下一口濃濃的魚湯,終於開口了:“……唔,高義什麽的,恐怕是你誤會了。”
“前輩絕對是謙虛!”餘青煙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蕭明樓越是否認,就越是說明對方蕙心紈質,長得好看的人,心地自然也是美麗的嘛!而這也讓餘青煙更加想要報答對方了,“前輩,我……”
“我不是跟你謙虛。”
蕭明樓安撫地拍了拍身邊人的手背,祁昶正被餘青煙這漢子煩得眉頭緊鎖,總是杵在蕭明樓麵前,到底是想做什麽?而蕭明樓正是看出他的不耐煩,才笑著給他夾了一筷子被切得細如發絲的海菜,拌上鹹香的醬料,用的還是自己的筷子……
待到祁昶的目光凝在碗裏的海菜上,沉著的視線裏帶上些許難以令人察覺的無措時,蕭明樓唇角一勾,看向餘青煙,接著方才的話道:“不才,雖然我不諂媚三大仙門,可三大仙門要住我的店,我可還沒高義到不做他們的生意。”
餘青煙:“……嘎?”
蕭明樓假模假樣地歎了口氣:“唉,他們非要住到我店裏來,我也是沒辦法呀!”
餘青煙眼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什麽高人前輩的念頭都被他丟到山溝溝裏去了,他如今隻想對蕭明樓說一句:你開玩笑呢吧!
誰知他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此時已經不算冷清的店門口多了一道令人難以移開目光的身影。
之所以說來人引人注目,除了因為他同樣是模樣生得好之外,還因為他那身月華白的衣袍,袍袖與領口皆繡著朱紅的火焰雲紋。
而在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左邊一人捧著一口快趕上他個頭的銅爐鼎,鼎中飄散出些許金鐵之氣,將這一屋子的海鮮火鍋味兒衝淡了不少。右邊一人則抱著一把比他還要高的青鋒劍,劍身古樸無華,卻泛著幽沉玄奧的氣息。
這三人加在一塊,很難不讓修真界的人想到一個名字。
走在最前麵的年輕男子神色淡淡地來到櫃台前,朝趙九娘微微頷首,開口便印證了眾人心底反複出現過的那個名字:“七情宮任許,聽聞我們宮主下榻與此,不知他在哪個房間?”
趙九娘笑容甜美:“東川宮主在三樓第二間,客官可要叫個小二給您帶路?”
任許略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不忙,我也需要兩間上房,若能離宮主近一點更好。”
“好的。”趙九娘利落地幫他登記下來,並雙手遞上兩枚光亮的木牌,“三樓第六和第七間如今正好是空著的。”
“僦錢多少?”
“兩枚上品靈石。”
任許十分自然地朝旁邊伸出一手,他身後那個抱劍的小童便從腰間摸出兩塊靈石,放在他的掌心。
之後這兩塊靈石又落入了趙九娘的手中。
平平淡淡、毫無波瀾地便完成了交易。
可這才是最不正常的地方!
餘青煙已經被眼前一幕震得瞠目結舌,回頭又更加複雜地瞥了蕭明樓一眼,沒敢繼續在他麵前杵下去,因為他已經不知當說什麽好了。
連七情宮元嬰後期的長老在這裏也要老老實實、按部就班地付錢入住,沒有尋常名門大派弟子的倨傲張揚,更沒有以勢壓人討價還價——雖說一間上房收一枚上品靈石已經算是便宜的了,可尋常他們更多的是連錢都不用付的。
此處餘青煙倒是想岔了,那些打著大宗門旗號在外耀武揚威的多半是遊離於邊緣的外門弟子,正如張氏兄弟。而真正的內門弟子譬如王駿,在外行走時都是要多低調有多低調,因為修心亦是大多數修者每日必修的課業,一旦因性差踏錯而滋生心魔,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餘青煙往後退開當口,任許拿著木牌準備上樓。他神識強悍,進門之前便已經將這間客棧都“看”了一遍,粗略觀感隻覺得這客棧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盡管煉製得粗糙了些,手法卻十分老道。
不過也並沒有很特別的地方。
這客棧能防玄脈期以下的修士搞破壞,但撐不住金丹期的全力一擊。當然,金丹期以上的修士都能辟穀了,也不是很需要住店。
任許會住進這裏,還是看在東川月的麵子上。
隻是方才不覺得,走進來以後任許被魚料理的香氣撲了滿麵,他還能維持住一張麵容淡淡的臉,可他身後兩個小道童卻頻頻在咽口水,儼然一副被饞得不輕的模樣。
而此時餘青煙一動,任許打量的目光也恰好不自覺地朝移動之人看去,這一看,就恰好看到了坐在桌後吃魚吃得正香的蕭明樓。
蕭明樓抬起頭,和任許走了個對臉。
隨即,蕭明樓衝任許微微一笑,意味深長。
任許:“……”
任許差點腳下一個踉蹌,連上樓的腳步都變得淩亂而匆忙,一向心如止水的憂殿殿主竟似落荒而逃。
蕭明樓方才那個笑容,讓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經前來切磋交流,將一眾七情宮弟子虐得死去活來的一位師兄。
不,不會是他,不可能的。
任許心中咯噔一聲,趕忙上了三樓,他必須馬上見到東川宮主,問問他樓下的青年與那個人到底是什麽關係,宮主這段時日的反常說不定就來源於此。
修真者偶爾的心血來潮往往皆於自身禍福相關,該不會真如他所想的那樣……
跟在他身後的兩個小道童險些跟不上他的腳步,兩人爬樓梯爬得呼哧喘氣,剛到三樓,就見他們的師祖如一陣風般消失在走廊裏,隻傳來了門扉被重重關上的聲音。
倆小道童麵麵相覷。
而就在任許三人上樓之後,吃了一頓全海鮮火鍋的蕭明樓揉著並不突出的肚子,也慢悠悠地晃到了三樓走廊盡頭,專屬於少東家的房間。
房間裏依然布置得低調奢華,精致絕倫,銅獸香爐漾開嫋嫋輕煙,熟悉的香氣教人一聞便先放鬆了五六分。
蕭明樓舒服地倚靠在貴妃榻上,正想打個盹,就見祁昶端著個藥碗後腳進了門。
臉上的笑意頓時變苦了兩分:“……不喝行不行?”
“這藥是我熬的。”祁昶隻平靜地看著他,眼裏不帶任何情緒,仿佛他愛喝也好,不喝也罷,他都不會有任何想法。
蕭明樓神色糾結,到底還是接過了那隻碗,捏著鼻子道:“你都親手給我熬藥了,我能不喝嗎?”又嘟囔了兩句什麽,祁昶沒聽清,隻見他咕咚咕咚大口將藥都喝完了。
喝得可謂是一幹二淨。
祁昶僵冷的英俊麵容上多了兩分暖意,他趁蕭明樓張口叫苦的時候往他嘴裏塞了一顆甜度恰到好處的花生糖。
——專門給蕭明樓買的糖。
正想抓著祁昶的衣袖撒嬌耍賴的蕭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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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明樓:我家阿醜真是越來越貼心了!
祁昶:給你塞顆糖,免得你又來調戲我。
蕭明樓:可我覺得你還挺享受被我調戲的啊?
祁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