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一次識字,葉池並沒有為難葉蒼,除了名字之外,隻是又教了他一句論語,就讓他下去了。
雖說習字對葉蒼這種從未有過基礎的人來說很難,但是他更樂意待在公子身邊,為此願意克服一切困難。
隻是公子的決定一出,他們這些人並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即使他有再多不舍,他還是離開了主屋。
葉蒼是葉池心血來潮提拔進前院的,原本在這裏伺候的下人都有自己的事做,隻剩下他一個閑人。
他看起來如今正得寵,前院管事不敢讓他去做粗活,又怕公子叫他時找不見人,索性沒給他安排活計。
是以從主屋出來後,因為無事可做,葉蒼回到了前院中的仆人房裏。這裏的環境和先前他居住的地方相比可以說得上是天壤之別,雖然不是單獨的小屋,而是四人間,但至少不再像下人房那樣是十多個人睡在一起的大通鋪。
屋裏有一些潮濕的氣味,不過這也沒辦法,下人房的門不能時常敞開,窗戶又小又窄,通風很差。府裏的下人們幹一天的活,回來後倒頭就睡,沒那閑工夫去收拾屋子。
葉蒼倒是覺得這裏環境不錯,四個人不但有單獨的床鋪,床頭旁邊還放著一個箱子,裏麵可以裝衣服和雜物,合上蓋子還可充當小桌,能在上麵放置東西。
他是因得了公子青眼後搬進來的,其他三人早就在一起住了許久,加上又是奴隸出身,這些便有些看他不起,平時從不與他說話。
他本就不是長袖善舞的人,對此不以為意。
歸置東西的箱子對他來說很大,裏麵隻放了他一套換下來的衣服,那還是他剛來到前院時,辛夷讓小廝去找來的。至於他在下人房穿來的那身舊衣早就被扔了,其他的東西也沒必要帶過來。
另外還有一瓶傷藥,這是公子先前賞給他的,他並沒用多少,如今還剩下多半瓶。瓶子是白瓷的,對公子來說不過是隨手可見的玩意,但是對普通人來說,單那剔透無暇的瓷瓶便能值上幾兩銀子,足夠普通百姓一兩年的花用。
他將葉池教他寫名字的那張紙小心疊起來,放到箱子裏,這就是箱子中第三件東西了。
待把東西收拾好,另外三個人也回來了。
前院是葉府主院,麵積是府中最大的,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池塘碧波假山嶙峋。院中還配有侍女婆子二十人,小廝仆役二十人,另有單獨的小廚房等。
隻是原主的身邊不愛用小廝,所以別看這些人出了前院威風,但其實他們在這裏不過是普通的粗使下人,負責灑掃等事務,連進屋打掃屋子的資格都沒有。
這麽多年來,葉蒼是第一個進到主屋裏的小廝——雖然他是奴隸出身,但是既然已被主家賜名,早晚都會脫離奴籍。
也因此,在他還未發現的時候,他受到了前院所有小廝的排擠和敵視。
雖說大家都知道公子不好伺候,但所謂富貴險中求,他們這些賣身進府,連姓氏都留不下的人,若是不求上進,早就在後院隨便混日子去了。既然擠破頭進了前院,不就是為了能得公子的青眼麽?
不用多,公子隨便賞下來什麽東西,都能頂的上他們幾年的月銀。
此時葉蒼坐在床沿,手指在箱蓋上劃著公子教他的字。其他三人相互使了使眼色,然後就見其中一人誇張地感歎道:“要說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咱們這一天天的累個臭死,有人就能舒舒服服地待在屋裏混日子,真是夠逍遙的。”
另一人接話道,“可不是?俗話說光說不練假把式,光練不說傻把式,可有時候啊,這假把式就是比傻把式強。辛辛苦苦幹活有屁用?還不是被人踩著上位?”
第三人也道,“沒辦法,誰讓咱們沒那個運道呢?要不你們誰去公子麵前裝可憐,說不準以後也能躺著把月銀賺了呢。”他一邊說一邊擠眉弄眼,三人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葉池一向不近女色,對待下人十分嚴苛,葉蒼還是第一個受到他青睞的奴隸。這些人一方麵是揣摩不透公子的心思,一方麵則是對葉蒼的遭遇感到嫉妒,於是私下裏流傳著許多這樣不太好聽的話。
葉蒼一開始並不把他們當回事,像這種冷嘲熱諷的話他不是第一次聽了,但是等到後來聽著那人語氣中帶著戲謔,和另外兩人一唱一和,三人笑得越發猥瑣時,他不由皺起了眉頭。
他平時看上去沉默寡言,對於這些冷嘲熱諷隻當聽不見,那是因為他並不在意,但卻不代表他脾氣好。
如今這些人可能是仗著葉蒼不搭理他們,越說越下流,他聽得也是氣上心頭。看他們說得上癮,半天停不下來,他直接走過去,給了其中最眉飛色舞的人一拳。
別看他身量小,但他自小力氣就大,尤其是在前院待了幾天,夥食上來了以後,身體也不再那麽幹瘦,又是在氣頭上,這一拳的力量可不小,猝不及防之下那人竟被他打了個趔趄。
對方向後連退幾步,被門框一絆,撲通坐到地上,屁股差點摔成四瓣,尾椎骨都要折了。
偏偏臉上也是又麻又脹,估計是腫起來了,嘴裏一股鐵鏽味,他“呸”地吐了一口口水,就見一顆後槽牙混著血水被吐到了地上。
那人張大了眼睛,捂著腮幫子,一手指著葉蒼,“你你你”了半天,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另外兩人也是一驚,先前他們也曾這般指桑罵槐地擠兌過葉蒼,但是葉蒼從來不理他們,於是他們便以為這少年是個好捏的軟柿子,越發不把他當回事。
正是因為平時葉蒼從來不聲不響,他忽然翻臉竟讓其他人大驚之下忘了反應。
可回過神來以後心頭便怒氣上湧,他們正是十七八的年紀,火氣正旺,和被打的人又關係比較好,見朋友被揍,自己怎麽能置身事外?
而且他們這邊有三個人,對麵卻隻有葉蒼一個身量不足的少年,頓時底氣大增。兩人一個去攙扶坐地上的人,一個怒氣衝衝地衝向葉蒼。
此時正是比較空閑的時候,這一排都是下人房,他們鬧得動靜有些大,已經有人好奇地往這邊看過來了。
在前院看不慣葉蒼的人太多,被打的人一看這麽多人都在瞧熱鬧,更是覺得麵子過不去,一站起來就捏著拳頭想往屋裏衝。另外兩人也不停喝罵著,三人站在一處,好像要一起跟葉蒼動手。
有和他們關係比較好的人一見事情鬧大,頓覺不妙,忙趕過去想攔一攔。
其他院落倒還罷了,但若是在前院裏鬧出事來,萬一傳到公子的耳朵裏,不隻是他們,可能連管事都要跟著一起受罰。屆時他們這幾個挑頭的人隻怕日子不會好過。
這三人也是熱血上頭,被人悄悄一提點,頓時想明白過來,霎時身上就出了一層冷汗。
得罪管事事小,但惹惱了公子事大。一旦事發,若是被趕出去至少還能留下一條命,可一旦公子發怒,說不準會把他們直接拖出去杖斃。
葉蒼剛從後院調來前院,不懂規矩尚還情有可原,但他們可不想為了教訓對方把自己搭進去。
趁著管事還沒來,三人連忙夾起尾巴。被打的人實在氣不過,隻好留下了一句狠話“你給我等著”,這才和其他人離開。
葉蒼在打人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被打回來的準備,結果一拳頭揮出去,卻隻換來幾聲叫罵,雷聲大雨點小。
他一臉麵無表情地聽著對麵放狠話,心中嗤笑,隻有不敢動手的人才會在嘴上耍威風。
他哪裏知道這些人也就隻敢嘴上說說,實際上卻不敢把事情鬧大,別說這事本來就是他們不占理,在背後議論公子可是重罪。何況他們既然能進到前院,就說明不是什麽蠢人。被人一提醒就想明白了,如今葉蒼正受寵,一旦被管事知道了這事,隻怕肯定是要偏著對方的。而若是被公子見到他身上的傷,他們隻會更慘。
他們隻能忍下這口氣。
偌大的葉府中光是下人就有數百,總會有人有個頭疼腦熱,或是在幹活時磕磕碰碰。隻是府中養著的那兩個大夫可不是給他們用的,而是請來調理公子的身體。
雖說公子很少會用到他們,更多時候葉管家會去請禦醫,而皇帝也會時不時派太醫過來看看公子的情況。不過他們在府中的地位仍然很高,每日待在院子裏曬曬藥草,翻翻醫書,想要什麽自有人送上。
府中的下人們若是生病,隻能去找大夫們的醫童,隨便弄些藥來。
原先葉蒼在後院被管事打了鞭子後,就是去醫童那裏換了些傷藥敷在傷處。
如今屋裏的三個人都走了,隻剩下他一個,屋子中間放了一張普通柳木製成的方桌,上麵放著粗瓷的茶壺茶碗,裏麵裝著井水。
葉蒼坐在一旁,沾著水,在桌子上寫下“靳碭”兩個字,然後又趕忙地用手擦掉。
他想起公子對他說的話,忽然有些沮喪。
公子對他的要求隻是不讓他說謊而已,然而除了第一次見麵他沒來得及和公子說上話,剩下的兩次他竟都撒謊了。
他並非沒有名字,也不是不識字。不過他也隻認識這兩個字罷了,他出身一個小部落,父親仰慕大周,於是用四隻羊跟一個識字的人換了這個名字。
隻是在和另一個部落的戰鬥中,他們部落戰敗,許多勇士身死,剩下的人成了奴隸,他這個名字也無法再用。
第一次他是因太過震驚而沒來得及答話,等到後來他卻不知該怎麽說出真相了。
公子對他那麽好,但他卻不是個合格的奴隸。
一想起公子,不期然又想起了兩人的第一次見麵。
當時被葉府采買下人的管事選中,那牙郎阿諛諂媚的模樣他還記著,拿了錢後轉頭不掩羨慕地說他們的運道好,又多嘴了幾句那葉公子是京城第一美人,姿容絕世,風神秀異。
他一個羌族人其實聽不太懂對方文縐縐的話,但是也能覺出都是很好的詞語。就和他的父親一樣,他同樣對大周的繁華與文明十分憧憬。
他的運氣還算好,和他一同被買進來的還有他的奶兄弟,兩個人可以相互照應。
府裏的老人見多了像他們這樣懷抱美好念想的新人,隻是他們既然能在這裏平安待上十幾年,都不是多嘴的人,隻冷眼旁觀著他們碰壁。
盡管他也曾時不時聽聞前院中又有人被公子懲罰身死,但他總對此半信半疑,他想,在牙郎口中美好到像神仙一樣的公子怎麽可能是那樣冷血無情的人呢?
因他聽話懂事,於是一位管事挑中了他做公子的人凳。
在上崗的第一天,他心中十分忐忑,穿著粗布衣,站在牛車旁等待著公子出現。
還未見到人,他就緊張得不得了。可直到他真正見到了葉池,他才發現,那些傳言中的誇獎,根本不及對方萬一。
那是根本無法用語言來描繪的姿容,當公子瞥過來的時候,明知對方不是在看他,葉蒼還是心跳驟停了一瞬,繼而便是瘋狂的跳動,他甚至都能聽到那蓬勃的聲音。
他順從地跪在牛車旁,心中幻想著公子會踩在他的背上,心中既忐忑又歡喜。
明明是折辱的一件事,然而當對象是葉池時,他卻覺得驕傲又榮耀。
在當被公子拒絕而被管事打鞭子的時候,他甚至在惶恐地想著,是他哪裏做得不好,才讓公子拒絕了他嗎?
失落如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想,這可能是他一生僅有的可以和公子如此近距離接觸的機會,可惜他並沒有把握住。
至於後來,管事因為搞砸了這件事,生怕被公子懲罰,於是把滿腔怒氣發泄到他的身上等事,和被公子嫌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他想著那時的沮喪,隻覺得今日被公子握著手習字的情形,就像是一場美好的夢。
那時的他連看公子一眼都誠惶誠恐,從未想過竟會和公子這般親近地站在一起。
這樣的親密無間,他想永遠留存下去。
妄念如同一顆種子,悄悄地落在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