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此話一出,不隻是屋裏的其他人,就連江蘺和辛夷兩位從來不出差錯的貼身侍女也不禁倒吸一口氣。
先前辛夷還不太瞧得上這位奴隸出身的少年,然而如今她看過去的目光卻不掩羨慕。
能夠被主家賜姓,這是件多麽榮譽的事情啊!
就算是葉府中,能得到此殊榮的下人也不到十人之數。
葉池不清楚其中的門道,但看這些人的臉上的表情也覺出不對,但是他仍是一副平時的模樣,隻是稍稍挑眉,從鼻間壓出一聲疑問,“嗯?”
頓時屋中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蟬,齊齊把頭低下,再不敢表現出絲毫情緒。
葉池沒有支使小孩子的習慣,在把葉蒼留下以後,就讓江蘺把人帶下去了。
雖然來這裏的時間不久,但足夠讓他看清身邊的幾位得力助手的性情。辛夷外冷內熱,表麵看似不好相處,但實際上心性卻十分單純;江蘺卻和她相反,表麵和藹可親,但實則不易親近。
不過在為人處世上,的確是後者更妥帖。辛夷能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但是換成別人就沒那個耐心了,江蘺卻不然,她的細致是刻進骨子裏的,葉池希望能讓她帶帶葉蒼。
正如他想的那樣,在汝陽王的宴會上突發急症,的確讓他過了一段輕鬆的假期。
如今的選官被豪門世家把持,為了能拿到更多的話語權,很多世族會給自家子弟提前家館取字行成人禮,盡早進入官場仕途。
葉池的字卻與他們不同,這是他的父親在臨死前留給他的。不過根據原主往來的信件,葉池發現皇帝有讓他出仕的打算。
這倒是很好理解,一來皇帝既然想要表現出對他的寵愛,總不能靠光送東西,給他這個外甥一個半大不小的官職就是個不錯的主意;二來,他爹一生不事二朝,為此甚至被皇帝所殺,若是能把他這個葉乾的兒子收攏了,也算是全了皇帝的臉麵。
但是葉池既對這個暴戾的皇帝沒好感,又不願和朝中那些老狐狸打交道,於是隻好略施小計,反正躲不開的話,先用拖字訣吧。
他在家裏舒舒服服地休息,宮中源源不斷地送來各式禮物,與此同時各個家族也跟在皇帝的後麵,奇珍異寶不要錢似的往葉府送。
這些天葉池最大的樂趣就是去府庫裏看他又多了哪些好東西。
隻是再好的物件,看多了也會覺得無趣。比如他一開始看到庫中那足有一丈高的珊瑚時差點倒吸一口冷氣,但是等著後來發現類似的珊瑚堆滿了一屋子,頓時就沒了興致。
這日他正提筆在案前寫字,看到“蒼”字忽然想起了被他留下的那個少年,於是放下筆,命人把葉蒼帶過來。
沒一會兒人就到了,這次身上的衣服很合身,頭發也被束了起來。頭上的傷疤和手上的青紫已經消去,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在這裏又吃得好,短短幾天臉上就長了些肉。
葉池這才發現少年長得不錯,雖稍顯稚嫩,但眉目英挺,仔細看去眼窩比常人更深,倒有點混血兒的感覺。
他對葉蒼的感覺有些複雜,先前由於他的緣故害得少年被打,他對此很自責,而在看到對方的樣子時,他同情心泛濫,於是把人留在了前院。
對他來說,葉蒼和江蘺、辛夷有很大區別,他信任後者,但是他同樣清楚,後者的忠誠獻給的是葉府公子葉池,而不是他。
如果真的算起來,葉蒼才是他身邊唯一一個和原主從未有過交集的人。
他雖然頂替了原主,成為了葉池,他願意為此而接過原主需要承擔的責任,但是他也希望能有某些東西可以證明自己來過,而不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用原主包裹起來。
畢竟,本來他和原主就是不同的兩個人。他沒辦法做到和對方一模一樣,與其害怕被揭穿而一直戰戰兢兢地模仿,不如潛移默化地讓葉府中的人漸漸習慣他的改變。
葉蒼就當是他改變的第一步吧。
葉府隻有葉池一個主人,加上他的身份特殊,所以府中的內應從來層出不窮。這種事很難杜絕,何況裏麵不隻有各個世家的人,還有皇家派來的眼線,為了打消皇帝對他的懷疑,葉池不得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怕府裏被插成篩子也當看不見。
但是葉管家在別的地方可以將就,對葉池身邊的人卻管得極嚴,凡是調入前院的仆人他都會派人翻來覆去地查明對方的情況。
在這方麵,葉池對葉管家還是十分放心的,畢竟當年原主繼承葉府時不過才十歲,若非葉乾留下了一些忠心耿耿的老仆來輔佐原主,隻怕這裏早被人鳩占鵲巢了。葉氏本家沒人了,可還有幾個旁支在虎視眈眈呢。
實際上在葉池把少年留下的第二天,葉管家就將調查好的資料放在了他的桌子上。少年的身份倒是簡單,他所在的部族戰敗後,全族人都成了奴隸,老弱大都死在了戰爭裏,剩下的人被運往京城,倒是沒什麽別的問題。
少年的狀態比他們前兩次見麵要好得多,估摸著是被江蘺調|教過,一舉一動都合乎規矩,但是葉池卻在小細節上看出了對方的緊張,從剛一進門開始,對方的身體就一直是僵的。
他看著是又心疼又好笑。
好不容易把笑咽下去,才道,“可識字否?”
葉蒼道,“不識。”聲音裏帶著少年變聲期的沙啞,但是葉池發現他悄悄握緊了放在身側的手。葉池隻做不見,沉吟道,“既然要當書童,不識字怎麽行?”
他看著眼前的少年臉上一派平靜,但是手越握越緊,終於不再起壞心思,對人道,“今後,我教你識字。”
原本像個小大人一樣的少年震驚地抬頭,睜大了眼睛,一瞬間看起來倒有點像是他本來的年紀,不再那麽故作成熟了。
他有些無措,就連平靜的神情都打破了,好久才想起來,連忙對葉池磕頭道,“多謝公子。”
葉池幾不可見的皺了下眉,不過很快就恢複了平時的樣子,“好了,我不喜人跪來跪去,今後用不著行這般大禮。”
他把葉蒼招過去,隨手將拿起一旁的毛筆,在紙上寫了“葉蒼”兩個字,“這是你的名字。”
寫字的時候葉池才發現,這兩個字的簡筆雖然簡單,但是如今都是寫繁體字的,為了讓少年能看清,他特意把字寫得很大,但這對少年來說還是太難了。
葉蒼很認真地看著這兩個字,想把它記在腦子裏。眼前的筆墨紙硯,對他來說都是從未接觸過的東西。他不敢碰,看著那雪白的紙張,生怕被自己弄髒了。
葉池索性把筆塞到他的手上,一手握著他執筆的手,少年身量尚未長開,這樣一來,倒像是被他半抱在懷裏。
在葉池未注意到的地方,少年的耳根處悄悄地紅了。他不敢回頭,隻好偷偷地瞥向葉池握住他的手,那隻手瑩白如玉,骨節分明,看起來精致得不似凡人。
就是這隻手,帶著他寫了“葉蒼”兩個字。他如此心猿意馬著,根本沒記住字的筆畫,腦中所記,心中所想,都是身後人一笑時的風采,是對方微涼的體溫。
等著聽到身後人在他耳邊道:“記住了嗎?”那溫熱的呼吸吐到他的耳旁,他才恍然回過神,用空著的那隻手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低聲道,“記……記住了……”
“是嗎?”
葉池說話的語氣和平時沒什麽不同,但是葉蒼敏銳地感知到對方好像不太高興。
他感覺到身後的人放開了原本握著他的手,心中悵然若失的同時,還浮起了一層不妙的預感。
就見對方將寫了字的那張紙隨手一卷,往旁邊一放,然後又拿了一張新紙鋪在桌子上,對他道:“寫給我看。”
葉池一怔,垂下眼,他的記憶力其實不錯,隻是那兩個字太複雜,他又沒把心思放在上麵,隻記了大概,但是絕不可能一點錯誤沒有地默下來。
若是不能寫出正確的字,寫與不寫沒什麽區別。
他想起了江蘺告誡他的話,“公子人很好,從來不愛折騰人,但是若不能做到公子的要求,最好主動認罰。”
他默默地將筆放到一旁的筆架上,垂頭便要下跪,“請公子責罰。”
“嗯?”葉池伸手扶住了他,沒讓他跪下去,“我先前說了什麽?”
葉蒼將從進屋以來兩人的對話在心中過了一遍,“我不喜人跪來跪去”,這是最開始葉池就說過的句子。
他心頭一沉。
原以為就像江蘺所說,他會把公子放在第一位,聽從公子的任何吩咐,然而他此時才發現,他自從見了公子,竟沒有一件事做對了。就連公子說過的話都沒記住,這讓他不由產生了自我厭惡。
葉池也沒想讓他回答,緊接著又問道;“我為何要罰你?”
葉蒼低聲道:“奴沒有用心習字。”
“不對。”
葉池將他的臉抬起來,看向對方,“這是你第一次犯錯,我會指明你的錯處,今後可不會再這麽容易了。”
“你的錯處在於對我撒謊。”葉池盯著他的眼睛,“沒記住就說沒記住,以後隻能對我說實話,知道了嗎?”
葉蒼抿抿唇,此時葉池的手指正放在他的臉側,麵前便是公子略顯蒼白的容顏,他看著對方淡色的唇,點點頭,“奴知道了。”
葉池看他乖乖的模樣,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揉了揉他的腦袋,“好,我再領著你寫一遍。”
這次葉蒼總算沒再次跑神,而是將這兩個字牢牢地記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