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與爾之名
那些與她相遇的時光,成了拂煦一生中最美好的風景,哪怕過去再久也罷,每每想起來,都微微的發著燙,像是冬日早晨裏痛快飲下的一碗熱湯,一點一點熨燙著脾胃,最終卻是順著經脈骨血流進心裏。
而那堵牆頭成了他們相見的橋,他來去無蹤,像是一隻風雨裏行走的飛燕,有時幾日不見人影,可是在某一日清晨回來。
每當無事的時候,顧兮走到院中時,拂煦已經靜悄悄地坐在高高的牆頭那片樹下的陰影裏等著她,像是默認了理應如此一般。
兩人也不怎麽交談,心照不宣一般,隻是每次顧兮瞧見他已經來了,都眯著眼睛衝他甜甜一笑。
他有時候會輕輕拋些油紙包著的吃食給她,都還熱乎著,握在手裏暖暖的,像是他的體溫。
每當顧兮想道謝時,他總是靜靜把頭撇開,似乎並不想聽這些話,顧兮隻得無奈笑著搖搖頭,坐在樹下的矮亭裏,認真的吃完,然後將空油紙同他一擺,無聲告訴他,很好吃,她可是全部吃完了。
而午後閑來無事,拂煦也隻是靜靜瞧著顧兮在院中,有時是在樹下種花,有時是坐在池邊繡女紅,這麽看上一天,他也不覺得無聊,夜幕四起時又悄悄離去。
他話不怎麽多,顧兮倒也沒覺得他無趣,他們靜默無言,拂煦像這院中的一片葉子亦或是一株細草,無聲與她相陪,隻有那隻雪白的兔子活潑地在草地上玩耍,偶爾發出一點聲響,卻仍讓人覺得時光安穩繾綣,細水長流。
○
可知那晚他送來了兔子,他唐突伸手抱了她,他有些懊惱自己的唐突,卻不後悔自己的舉動,他鬆開了那個叫他留戀的柔軟擁抱,隱藏好自己的情緒,同她說自己該走了。
他想,有這樣一個人等過他一回,已經夠了,足以讓他以後有個念想。
他是活在黑暗裏的人,現在已經夠了。
他好像找到了,這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她卻沒著急走,在他跳上牆頭的時候,仰著臉問他,什麽時候會再來看它。
她晃了晃手裏抱著的兔子在問他,眼睛卻一直盯著他,又像是在問他,什麽時候再來看她。
拂煦心中一窒,一雙深眸盯著她瞧,什麽話也沒回答,隻是說更深露重,催促她快些進屋,就輕飄飄跳下了牆頭,一點聲響都沒有,也什麽都沒留下。
顧兮抱緊兔子,隱隱有些失望,她想,他要走了吧。
好不容易有個人肯聽一聽她說話的,可是現在也要走了。
她將兔子貼在臉頰邊,小聲嘟囔著,“以後你來陪我吧,好不好?”
沒得到回答的顧兮一整晚都未得好眠,總像是惦記著什麽。
丫鬟端著水進來替她梳妝時,她才迷迷糊糊的起床,丫鬟發現了房中多出來的兔子,詫異驚呼:“呀,小姐,哪來的兔子?”
她這才回過神來,瞧著手邊亂拱的小兔子噗嗤笑起來,想了想她說:“許是一位神出鬼沒的神仙送與我的。”
丫鬟先是驚訝後想到什麽,又緊張起來,“這要是被老爺發現了可不行,我先把它送出去吧,小姐!”
也難怪她這麽緊張,前幾天那隻鳥兒她也見過的,還同顧兮一塊給它處理過傷口。
顧兮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想到什麽,眼神也變得堅定了許多,“就養著吧,你瞧它多可愛,爹爹那邊我來說。”
聽她這麽篤定,丫鬟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隻是一臉憂心忡忡的模樣,想到小姐上次失去小鳥時那悲痛的模樣,有些不忍再想下去。
坐在梳妝鏡前,顧兮正想著等會怎麽去同顧老爺請安的時候怎麽開口說,才能更堅定一些,好留下他的兔子,這時,她的餘光忽然瞥見閣樓外的大樹密密麻麻的枝丫間,露出一小段黑色的靴麵,不仔細看還不容易瞧見。
又或者是,是靴子的主人想讓她看見,所以她才看見了。
再定睛往上細瞧,她看著昨夜裏那個高挑利落的少年枕著雙臂,叼著一根野草,懶洋洋地靠在樹幹上,蜷著一隻腿,一隻腿垂下,在樹叢裏漫不經心的晃著。
似是察覺她的目光,黑衣少年狀若滿不在乎的瞥了她一眼,然後挪開了視線,一臉淡然的無關緊要,若不是他的耳尖有些紅,她差點就要給糊住了。
不可否置,她差點驚喜的叫出聲。
○
日子就這麽過了許久,春來秋去,不記得幾個年歲,他雖然仍是外出尋寶,可是最後,卻總是會回到汴州來。
回來時,雷打不動,總會來看她。
她不問他去了哪裏,隻是甜甜一笑,像是他一直在那守著。
就像她以前也體貼溫柔的守著他的心事一樣。
他想,他永遠記得,並永遠為此而心動。
那是初春裏的一日,天氣剛剛回溫,眼看過了午時,院裏忽的起了風,有了幾分涼意,眼看就要下雨,他催著她回了房,自己坐在了閣樓外的樹枝上,晃著腿,也不怕快要落下的雨將他打濕。
顧兮站在廊下瞧著他,想讓他進來避避雨,但他搖了搖頭,“在這裏便好。”
她還未出閣,他珍重她,自然重視她的清譽,他能在窗外陪伴,於他,已經是最近的距離了。
顧兮也知道他的小心翼翼,沒再多言,於他這樣的人來說,付出求得不是回報與感謝,而且希望她可以安心的接受,於是便是坐在窗沿下同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
手裏抓著一管筆在紙上亂畫,忽然想起來這麽久以來,隻是她說了自己的名字,還未問及他的名字。
便抬頭問他,“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正巧,我的字練的還不錯,我來寫一副字帖給你如何?”
他一愣,明明他心裏記得的,可是他幼時的名字像是蒙了一塊紗絹,擺在那裏,有著模樣,卻看不清楚,而他記性向來不錯,可是那一瞬間竟想不起自己叫什麽……真的,太久沒有人開口問他的名字了。
他入世後慣來稱自己盜王,不羈慣了,也沒人同他再提起,他的過往。
他的名字像是不重要的破爛,早就丟了。
於是,他搖了搖頭,“沒有。”
顧兮聞言一愣,將要落筆的手頓住,吸滿墨汁的筆尖落下一滴墨,在紙上暈開,她放下了筆沒再開口,隻是若有所思的盯著弄髒了的紙麵。
後靜默起身離開了窗前,坐回了小榻邊,繡起了一方從櫃子裏找了一會才出拿來的帕子。
扣上繡繃,她盯著帕子繡的格外仔細,頭也不抬。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摸不準。
這……難道是生氣了?
忽然就有些苦惱,開始反思自己回答的是否有些過於拒人門外的冷淡意味,叫她誤會了,以為他不願意告訴她自己的名字。
可是不是的,他是信任她的,雖然那些腐爛在年歲裏的灰塵已經不再叫他難受,可是真正開口時,他卻無法開口說出。
同她訴說,說他來自哪裏,說他叫什麽,那個名字多年無人提起,他自己都快忘了。
他的名字快被他忘了。
在他猶自苦惱的時候,顧兮始終低著頭繡帕子,拂煦盯著她低下頭後脖子後麵露出一小段雪白的皮膚,像無暇的玉一般,十分好看。
於是他開始醞釀著怎麽開口,他想解釋幾句,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麽要解釋。
一時房中靜下來,已經過了許久,屋內香爐裏的熏香都熄了,他都未察以為隻是一會,可是,仍是沒有開口的頭緒。
哪知還未等他埋頭苦想醞釀好說辭,顧兮便完成了手裏的帕子,剪斷了繡線,歪著頭左右看了看,像是十分滿意。
隻見她忽的從屋中的小塌上站起來,走到窗邊,踮著腳將手裏的帕子使勁往外一扔,似是要拋給他。
帕子潔白而柔軟,一看就是不錯的料子,被風一卷還沒到他麵前就急急偏了方向,瞧著就要往地上落。
拂煦坐在樹枝上,往後一倒,腿彎掛在樹枝上,靈活的一翻身,以倒掛的姿勢,在帕子往下落時就伸手抓住了它。
他抖了抖,展開手裏的帕子,仔細一瞧,一方雪白的帕子上,繡著一句詩。
拂拂深幃起暗塵,煦煦清歌自回春。
月知燈市雲間墮,人對梅花雪後新。
他默默讀了兩三遍,心中一動,移開帕子一瞧,倒掛在樹上的姿勢讓他同站在窗邊的顧兮距離近了些,他的視線撞進顧兮一雙秋水般的眸子裏,似乎看到了一絲繾綣的光亮。
顧兮指了指帕子上的詩句同他說,笑著問他:“若是沒有名字,那你叫拂煦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