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十章 梅下守月
見她到此時還隻是心心念念掛著一隻破兔子,根本不在乎已經等到那麽晚,也不知道該不該誇她真是尾生抱柱般守信,還是說她榆木腦袋不善變通,拂煦心中十分不悅,虧得他方才初見她還在時那麽的……擔心她。
哼,就算是好心擔心她吧。
“噯,你真是……不就是一隻普普通通的小兔子麽,就是要一百隻我也能抓來,有什麽可稀罕的。”
拂煦滿不在乎的說著,卻仍是心口不一的放緩動作,輕柔的從懷裏把那隻保護得穩穩妥妥的小白兔遞給了她。
他隨手從兔子窩裏捉的那隻小兔子全身雪白,一雙濕漉漉的紅眼睛,圓圓滾滾,皮毛晶瑩,品貌確實不錯,宛若一團軟軟的棉花團,溫順的待在他的掌心。
她那雙好看的眼睛亮起來,像是裝滿了星星一樣,欣喜的接過兔子抱在懷裏:“哇!這隻兔子好可愛呀!真是太謝謝你了!”
這感覺真奇怪。
心裏的情緒好像是有些不耐煩,又好像是滿足,更像是慶幸著自己還好來了,但是這情緒對他而言,異常陌生,他捉摸不透自己怎麽了,這樣心情糾結的人還是他麽……
於是他語氣裏盡量表現出不甚高興,凶巴巴的說:“就算是再可愛,也不值得你飲露披寒相待。你知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了,月亮都升得那麽高了,而你呢?你就一直在這傻乎乎的等著!難道你不知道更深露重傷身麽?就算要等,你可以回房間裏去等,不會嗎?”
說完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好像太凶了一些,又咳嗽一聲,“……既然同你說好了,我今日不來,明日也會來的!”
她卻像是完全沒有覺得他的語氣中的凶狠,撫摸著小兔子柔軟的毛,抬頭望著他笑起來,自顧自地說:“可是我知道你今日會來的。”
她說,我知道你今日會來的。
就是如此簡單一句,他再生不了氣。
他低下頭,聲音不再如素日裏那種漫不經心,他說:“如果……我隻是說如果,我今日……不能來呢?”
如果我本是騙你的呢?
他躲進來牆角的陰影裏,他像是一團模糊的黑影,他慣來如此。
這本意忽然變得晦澀,難以講出口,拂煦本就是打算先答應穩住她,騙她脫身後便一走了之不管了,一麵之緣,再無瓜葛,她又拿他沒轍,而他,本就是身處暗處才能存活的鬼魅,所以,他不夠光明亦不夠磊落,現在也坦言不了,他說不出口自己其實沒打算再來的,說到底也就是,他如何能說出口,自己其實騙了她。
可是,一切都不如他所預料篤定的那般,他的搪塞欺騙敗於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晚了還過來隻為看上一眼。
可是,如果不來,她不知道要這樣傻傻等上多久,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她這樣等著他。
大概是鬼迷心竅的舉動。
老乞丐所說的,人總是得去往自己該去的地方。
那這是他該來的地方嗎?
即便如此,事實上,他本就是騙了她的。
他此刻,有些忐忑,怕她知道,又想她知道,這樣他可否取得她的原諒。
可能是沒想到他會這麽問,她從愛不釋手撫摸兔子的間隙裏抬起了頭,盯著他想了想認真的說道:“那有什麽的,想必是你有什麽要緊事吧,肯定是要比給我送兔子這樣的小事重要的多,就是你不來了,也沒關係。而我要做的,不過是等一等你,這並不是很難做到的事。再說了,我相信啊。”
“什麽?”
她將小兔子憐惜的貼在臉頰上,笑起來:“你說你會來,那你便是會來的。”
後牆處有一棵特別粗壯高大的梅樹,也不知默默佇立看過多少日升月落,度過了多少個春去秋來,與晨曦黃昏無言相伴,才生長出如今這般龐大的樹冠。
月亮升高了,月光從梅樹枝丫間被分割零落,灑滿於肩,像是頑皮的小小靈息,飛舞在她的身旁,她如同天神一般聖潔無暇。
照亮著她,也照亮著他的眼睛。
站在牆角陰影裏的他仿佛看到了,老乞丐口中所說的那個故事裏,那方月下的蓮塘。
他的心髒,在一下一下的跳動著,極為震撼。
她的笑像一團瀲灩氤氳的春光,悄無聲息地填滿了拂煦整個心髒裏,慢慢流淌進了四肢百骸,將他整個人吞噬,將他所有的一切都融化,有什麽爬滿裂痕的東西被一點點包裹著治愈著。
恍惚間,臉頰濕潤,他似乎是流淚了,原來老乞丐說的震撼,是會流淚的。
他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他光著腳從那條狹長潮濕的弄堂裏跑出來,他的父親母親站在光亮處,那般美好,滿眼微笑地看著他,衝他招了招手,他隻要跑過去就能毫無顧忌的投入他們的懷抱,爹爹的手裏拿著,他一直一直以來,最想得到的那把烏金袖箭。
比這世界上所有的珍寶,都要來得更寶貴。
當所有過往舊殤都如雪花銀屑紛飛散去,風平浪靜後,麵前是她,靜靜站立,微笑如故。
那久違的熱淚並不叫他難堪,隻是有些脆弱,他自己卸下的堅強。
第一次,有人願意毫無功利的相信他,也有人願意披星戴月的等他。
他低下頭,不著痕跡的飛快擦去那淚痕,衝著她張開了雙臂,聲音也變溫柔了許多。
“對不起,是我來遲了,雖然唐突,但能讓我稍微抱一下嗎?”
她隻覺得心跳如擂,看著眼前他的胸膛如此寬闊而安全,她沒有拒絕,不也想推開。
她其實也想過,自己的請求會不會過於無禮,是她半要挾半央求,才得來的承諾,若是他不當回事,不放在心上,她是會很難過,可是不會怪他。
因為,又不是第一次了。
若是他騙她,也沒關係的,她不怪他。
然而,他是第一個肯認真聽她講話的人,以往,她不是沒有試著說過,試著傾訴,可是,她跟她的父親說過,跟她的兄長說過,跟她的婢女說過,甚至是家裏的幫傭,送菜的阿伯,可是,沒人在乎她在想什麽,也沒人在意她說了什麽,他們隻是不停的勸說她,說有這些想法都是她思慮過重,應當少胡思亂想便好,說她生來就養尊處優是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簡直糊塗,能有專門的禮儀嬤嬤調教行為舉止,能有城中最出色的繡娘教導女紅,隻為了謀一樁好姻緣,嫁入權貴名門,為家中謀福,為自己後半生可享清福,這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來的福氣,她啊,就應該收了這些無用的閑心,安安分分做個顧家的大小姐。
可是,難道她生來的意義就隻有這個嗎?
她多希望有個人不一樣。
他便不一樣,他一言不發的聽她發完牢騷,沒有像旁人那樣想她看她,也沒有那樣不分青紅皂白的規勸她約束她,對她的要求爽快應允,沒有覺得無理取鬧,他看向她的眼神裏,充滿的是相信,是尊重,是歉意,他信她說的這一切。
已經夠了。
她願意等一等,多等一會也沒事的。
就是最後,他真的沒來,也已經沒關係了。
然而他來了,他攀上高高的牆頭,如同桀驁不馴的飛鳥,為她降落在這裏。
她怎能拒絕這小小的要求呢?
她抱著兔子,他抱著她,夜色也沒那麽濃重了。
很快他便鬆開了手,懷抱間的柔軟叫人留戀。
雙頰滾燙,她心慌意亂,都不敢抬頭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喂,你這個小偷,不僅要翻我家的牆頭,還要連這家中僅剩的‘珍寶’也偷走嗎?”
拂煦展顏一笑,心中堅定:“吾生平無他所愛,隻好收藏珍寶。既是珍寶,自然是要歸吾所有!”